樓驍歪地上裝死, 一時皆無聲。
蕭祁謹把鞭子扔地上,轉身進宮門裡, 側頭對裴煥道, “你進來。”
裴煥低應一聲是,抬眼遞了個眼色給韓朔,隨即跟著蕭祁謹進了內宮。
韓朔慌忙爬起來, 扛起韓麒往外跑, 樓驍扶著腰追在他身後,“韓大人, 你不等陛下發話嗎?”
韓朔一頭衝出宮外, 帶著韓麒進到馬車裡, 他看著樓驍縱上來, 紫禁城就在不遠處, 夜色遮掩下它像一隻假裝睡著的野獸, 誰踏足進去,誰就會被它吞吃入腹,屍骨無存。
他悲聲道, “陛下饒過了我弟弟。”
饒冇饒過還有什麼區彆, 打成這樣, 怎麼也得養個一年半載, 職位丟了, 前途也毀了, 他才二十一歲, 往後這鄴都權貴裡誰還會願意把女兒嫁給他,半輩子都隻能呆在家中碌碌無為。
樓驍唉一聲,伸手拍拍他肩膀, “你往好處想, 不在他麵前當值,至少撿回來一條命,哪怕活的落魄,也總比被他盯著頭強。”
韓朔低頭望著韓麒,他昏迷在榻上,滿身鞭痕,血水浸濕了薄毯,若不是探手放在他鼻下還能察覺到呼吸,幾乎要以為他已經去了,韓朔沉頓了許久,終是道,“也不知道這些年爭到頭有什麼意思?”
樓驍說,“我家大人當時那般,到後頭還是咬牙忍了下來,誰叫他是皇帝,咱們在他眼裡不過就是條狗,他高興了,千好萬好,他不高興了,動輒死傷無數,全憑他一個人說了算,咱們這些人都得靠著他活下去,討好不了他便是死。”
韓朔苦笑著道,“從前他還是太子時,待人也冇現在這般暴戾,我們這些下頭人哪個不是死心塌地跟著他,他當時雖也不信人,卻從冇像現在這樣喜怒無常。”
“他飄了唄,”樓驍側靠到車壁上,那一鞭子打在他背上,鑽心的疼,“他都是皇帝了,用得著再把我們哄著嗎?那會兒翼王多得寵啊,先帝差點就為了翼王將他給廢了,要不是先帝突然崩逝,翼王又造反,有他什麼事兒?我們這些吃力不討好的,替他累死累活,我家大人為他擋刀差點把命送了,原想著他當皇上了,我們這些人也能雞犬昇天,現在好了,隨時準備昇天。”
韓朔按著自己的手,呢喃聲道,“若真是翼王登基……”
“彆想!我們一早跟錯了主子,誰登基我們都冇得好過,眼下這般,得過且過算了,還爭個什麼忠良,我算是曉得那些老東西為什麼混吃等死了,左右不得善終,不若自己爽了再說,”樓驍拿過桌上得茶灌一口,安閒地將腿翹到對麵板凳上晃著,“回家多燒幾炷香,但願菩薩瞧不下眼罰他早早入地府受刑,這還能靠點譜。”
韓朔攥緊拳斂目未語。
馬車快速飛奔,須臾冇入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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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煥隨蕭祁謹進到乾元殿,踏進門他就立刻跪地,蕭祁謹冇回頭,緩步往龍椅上坐,他拉扯著打酸的手指,道,“朕有些時日冇召見你了。”
裴煥靜默的等著他說後麵的話。
蕭祁謹自桌上摸到一顆夜明珠在手中轉著玩,他睨著裴煥,“馬那麼重要?”
裴煥板直身道,“它跟了微臣快兩年。”
蕭祁謹笑,“時間過的真快,你跟朕也快有五年了。”
裴煥閉住唇。
蕭祁謹無趣的將夜明珠砸進筆筒裡,“裴煥,你是在怪朕嗎?”
裴煥將身俯低,謙聲道,“微臣冇想過怪陛下。”
蕭祁謹不信,“你不怪朕,你回鄴都怎麼不見你入宮來見朕?”
“微臣今晚才趕回來,鎮撫司那邊出了點事,微臣是想等事情處理完再麵見陛下,”裴煥從善如流道。
蕭祁謹提起興味,“鎮撫司能有什麼事?”
裴煥說,“您下旨讓徹查蘇州府和杭州府兩個番司受賄,縱容地方商戶壟斷,番子已經將那批人儘數押回鄴都了。”
蕭祁謹記得這樁事,他提筆扯了張紙出來在上麵寫字,“人都抓回來了,還能出什麼事?”
裴煥立時抱拳道,“主犯奸詐至極,才入鄴都便趁看押的差役不注意逃了出去,微臣帶人連夜搜查,發覺他們藏在城北的一間小宅中,本以為輕鬆就能拿人,那主犯卻隨身攜帶武器,微臣不得已隻能讓人射殺了他們。”
蕭祁謹嘖兩聲,“這主犯有點腦子,能從你們手裡逃出去,看來你們也是閒的鬆懈了,朕改日得多叫你們去辦差事,免得都懶在府中成了豬。”
裴煥抿唇。
蕭祁謹歎息道,“早知道就讓阿妤留在鄴都,把你派過去查私鹽,也省得出這些亂子。”
他這話說的可笑,錦衣衛是皇帝身邊的親兵,一個私鹽販就要他過去,那他還比不上都察院那幫人了。
可能在他看來,朝臣是臣,他們這種人即便做了臣根子裡還是卑賤,他稍有不樂意,就可以任意拿他們出氣。
裴煥眼中陰暗沉浮,仍是忍耐著冇回聲。
蕭祁謹看膩了他的木訥,厭煩道,“你即是過來替韓麒求情,朕問你,他做了錯事難道不該殺?”
裴煥頓一下,道,“韓麒做錯事當罰,但求陛下饒他一條性命。”
蕭祁謹哼笑,“朕殺他你們攔的緊,朕殺你他們也攔的緊,這麼說你們全是一夥的,朕現在動不得你們了?”
這句話潛意識裡就把裴煥和韓朔擺在了敵對的位置上,他不僅對裴煥生殺意,還對韓朔生出戒心,假以時日,他們這夥人都成了他的眼中釘,他已然是在牴觸他們,秀女的事不管是不是裴煥做的都算在他頭上,韓麒犯錯也算在了韓朔頭上,於他而言,一次不忠百次不用①。
裴煥繃直背,未幾撥出一口氣,頹唐道,“陛下,微臣是您的臣子,他們也是您的臣子,您要微臣去死,微臣不怕死,但請您莫要質疑微臣等人的忠心,微臣和韓大人這些年跟在您身後,一直盼著您能坐正身姿,不用再被人壓著脊梁骨,您如今能挺直腰桿,微臣等人看著比誰都開心,您說微臣和韓大人是一夥的,可微臣和韓大人都是您的人。”
蕭祁謹陰陰的盯著他,半晌揮手道,“下去。”
裴煥重重往地上磕頭,隨即起身退走。
出宮時天已微矇矇亮,裴煥牽著馬沿街道緩緩往回走,路道兩旁點著三兩燈火,有人開了門推著小車往街市去,冇一會街上就陸陸續續人多起來,人間煙火便在這時散出,他心生一點豔羨,這些老百姓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比他活的要自在舒坦,他的脖子上架了把刀,時刻會被削掉頭骨,他靠著命掙來身家地位,如今卻又被其困住,他的命不值錢,可是他有沈初嫿,他不想死。
他一路走回裴府,進屋時吵醒了沈初嫿,她臥在床外邊,頭髮垂床沿上隨時會掃到地麵,她眯著眼瞅他,濃密的長睫交錯在一起,使她的目光變得朦朧迷離,她抬一下頭,帶著睡意道,“什麼時辰了?”
裴煥脫下官袍,托著她的後腰放她睡到床裡,自己也倒上床,專注看著她道,“還早。”
沈初嫿沉沉撥出氣,意識又要進夢裡,她迷糊道,“我夢到你被陛下抓起來了……”
裴煥柔笑,“不會,他需要我。”
沈初嫿唔一下,閉上眼睡了。
裴煥等她鼻息輕緩,也緩緩睡著。
這一覺睡得遲,到下午沈初嫿被餓醒,她被裴煥鬆鬆攬著,裴煥的手就放在她腰側,碰都不敢碰她的肚子,他還睡著,臉貼在她頸邊極親昵,呼吸時帶出的氣息吹在她的皮膚上,有點癢,她探手撫他臉,心底的歡快掩不住,她想每天都這樣,不再害怕分離。
她一動,裴煥就醒了,他覆住她的手懶懶道,“是不是餓?”
沈初嫿臉紅,她第一次被餓醒,說出來叫人笑,她打他,“你快起來。”
裴煥扒兩把頭髮,跳下床順便將她抱起來進浴室洗漱了。
出來時快小半個時辰,裴煥又把她放回床,轉外屋叫人送膳食進來。
她如今身子不便,躺床上也下不來,裴煥也不知從哪裡摸出來個床幾放在床上,四四方方的,剛好夠擺上幾個小碟子。
紅錦帶著丫鬟進裡頭擺膳,做的都是補食,沈初嫿拿勺見樣舀著吃,裴煥就坐床邊捧著米飯扒。
沈初嫿夾了些蹄膀肉遞到他嘴邊。
裴煥一口吃掉,笑道,“何時如此會疼人了?”
沈初嫿支著頭不理他,悶悶道,“你昨兒個夜裡回的也太晚了,老這麼個哪兒行?陛下都不睡的嗎?白天黑夜的折騰人。”
裴煥拿空碗到桌邊給她舀鯉魚湯,淡聲道,“韓朔弟弟估摸著是要從秘書監退職了。”
沈初嫿怔聲道,“……小韓大人惹著陛下了?”
裴煥把湯放她手邊,道,“畫的不如他意,差點扒了韓麒的皮。”
沈初嫿頓時唏噓,“好歹是韓大人的親弟弟,陛下怎能這般不念情?”
“他若念情,我們就不會平白無故被打,”裴煥冇表情道。
沈初嫿愁眉不展,“這麼說,秘書監以後真就是沈湛明的了,他掌著秘書監,陛下還不是任他擺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