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 掛在天上玉盤似能滴出水來, 暈著光圈覆在大地之上,明明暗暗,不甚真實。
就連周圍也寂靜一片,偶有幾聲犬吠也被無邊的夜色吞噬, 早就入睡的人們自然是好夢無憂, 可在李府守夜的人,卻是心驚膽顫。
子怡與府中的幾個婢子縮在同一間房裡。
一盞燭火, 將幾個女子的臉色照得更加煞白。
今晚又是初三。
過去幾個月,每每到了初三夜裡的子時三刻, 府中後院就會憑空出現一片片的紙幣, 飄飄灑灑好似大片從天而降的雪花。
饒是守夜的婢子與侍衛瞪大眼睛, 誰也說不準這鋪天蓋地的紙幣從何而來。
“而且,府中不太平的事, 與京都流傳已久的五大傳聞之中的紙三不謀而合,你們說會不會這麼湊巧?”
略微年長幾歲的婢子,在府中呆的時間也長, 她這麼一提醒,其餘的幾個姑娘紛紛回過神來,你一嘴我一言的說起了自己在府中遇見的奇事。
眾人越說越玄乎, 似是認定了府中必有冤孽。
子怡越聽越怕, 忍不住開了口, “那女命鎮宅的說辭,真是來源於青山院?”
“自然是真, 不然依照老夫人的性子,怎麼也不會同意少爺求娶。”
“哎, 你是新來的吧, 瞧著就臉生些。想當初我剛進府的時候,也是與你這般水嫩,唉,我怎得又說起了這個。”
年長的婢子似是無意提及,大家都是在世家伺候人的,各個都是人精,哪裡有不上道的。
當下,子怡便親熱地拉住那婢子的衣袖,將她好一頓誇,隻把這年長幾歲的婢子誇得天上有,地上無,權當是仙子下凡。
世人總是愛聽些好話的。
那婢子被子怡哄得麵帶微笑,也就再冇端著,隻是將好奇的幾人攏成一個圈,將每個人的相貌都記了一遍,才低低道:“今夜咱們相聚,也算是同一條船上的螞蚱,是死是活、是瘋是癲全憑個人造化。”
“府中詭異的很,但隻有一條須得謹記,若想不被冤孽纏身,一會我講的故事切記不可外傳。聽過便忘了就是。”
她語氣飄忽,透著股故弄玄虛的勁,讓幾人無端端後背發涼,各個點著頭,生怕稍有差池就被捲入異聞之中。
窮苦出身的人,入府為的是溫飽錢財,多半是不怎麼識字的,可往往就是這樣的人,講起故事來繪聲繪色。
起初府中並無異樣,也不知從何時起,每逢初三,便會有數不儘的紙錢悄無聲息的落下。
就為了每月初三的蹊蹺之事,李夫人不知秘密請了多少高人來看過。但不論是唸經超度還是道法鎮壓,統統不見成效。
也是其中一位道人將這個初三說故事的規矩給定了下來,一來是為了聚齊守夜眾人,免得落單丟魂,二則是想藉著眾人口中的故事,逐漸去除冤孽的戾氣。
“那為何一定是冤魂不散?”
聽了好幾個大同小異的故事,子怡忍不住問出一句。
“瞧你長得倒是挺機靈,冇想到是個一根筋。你想想,要不是冤魂不散,為何就在李府撒紙錢,那分明就是有怨無門。”
“可是,既是冤魂不散,為何不查明......”
“說你笨你就真還蠢上了,定然是主子們過往的風流債,這怎麼查,我家夫人可是個善妒的主,這些年有多少含情脈脈的女子主動投靠老爺,最後呢?我們知曉的都是被打賣出去,那看不見的呢?所以啊,夫人她怎麼會查?”
“可是,既然......”
“你到底還聽不聽?怎得問題這麼多!”年長的婢子麵色難堪,似是從冇遇見過這麼刨根問底的主。
其他婢子也都七嘴八舌的埋怨了子怡幾句。
子怡垂下頭,將冇問完的話壓在了心間。
長夜漫漫,待年長的婢子將自己聽來的故事一一講完,天色也已然微微發亮。
一夜提心吊膽,總算無事發生。就連院子裡也乾乾淨淨,眾人都鬆了口氣。
“看來長鬚老者還真是靈驗,新來的少夫人纔剛進門,果真就鎮住了那冤魂。”
“可不是,女命鎮宅,少夫人還真是李府的救星。而且昨日我聽著少爺疼少夫人那勁,真是羞煞人也。”
“呸,此等話也是你我能說的,今個兒是少夫人歸寧的日子,既然昨夜無驚無險,這會子還是回各自去處,將這好訊息說與大家聽聽,也免得以後戰戰兢兢,生怕又被罰在初三夜裡守著。”
子怡早就呆不住了,連忙與眾人辭彆匆匆去了新房。
歸寧時辰已經定好,就連歸寧禮也都早早預備著,隻等沈明月梳妝好,便隨著李府馬車一同送往沈家。
不知是不是新婦歸寧都會喜憂參半。沈明月描眉的筆,停停頓頓,卻是越畫越歪斜。
坐在一旁盯妻的李旭,暗笑不已,也知道沈明月麪皮薄,若是笑意太多明顯,多半會惱。
他伸出手,接過沈明月手中的黛螺,仔細勾勒了半晌才鬆了口氣道:“早就聽聞描眉之趣,今日試試,卻是比描繪山水更難。”
“為何?”銅鏡裡的女子,輕蹙蛾眉,左顧右盼。
李旭雖是第一次,但畫的極好,眉黛連貫,就連沈明月都有些自歎不如。
“我與山水無心,故而畫的自在灑脫,筆觸之間皆是風情。”
手指輕抬,微微向上挑起沈明月的下巴,李旭瞧著近在咫尺的芙蓉麵,喉結滾動,止不住的生情,“而明月不同,兩道細眉雖是簡單,卻讓人無法輕易下筆,生怕黛色濃鬱掩了娘子風韻,更恐手下輕重不一露出心怯。”
“你......”沈明月被他一番話說得臉紅,垂下眸子好奇問道:“你心怯什麼?”
“自然是怯,明月不知我的小心翼翼,是為何緣故。”
“明月,該吃藥了。”他的聲線低沉,一瞬不瞬地盯住酡紅了臉的女子。
不過幾字,便讓李旭眼瞧著她麵色從緋紅變成蒼白,“我......我不想吃。”
“夫君,我,我不想吃藥。”
衣袖被沈明月緊緊攥住,她紅了眼,搖著頭可憐極了。
李旭溫柔,輕輕撫上她的眼,“為何不想?”
“......苦。”
不僅口苦,心更苦。
沈明月從不知世上竟會有如此磨人心智的丸藥,她帶著一絲僥倖,懇求著李府中待她最好的人。
“我與你一起,便不苦了。”
山水多情也抵不過麵前的硃脣皓齒,李旭忍住憐惜,先從白玉瓷瓶裡掏出一口丸藥放進自己口中,再細細喂進讓他流連忘返的唇舌之間。
這藥,絕不能停。
不然,她還會變成那個隻看著一人的沈明月,是李旭永遠無法得到的沈府女嬌娥。
“明月,莫要恨我。”唇齒間的呢喃,輕不可聞。
藥味瀰漫,於沈明月是苦,於李旭是甜。
眼瞧才梳妝好的鬢髮要散,李旭退後幾步,盯著沈明月漸漸茫然的眼失了神。
原本光彩照人的天上明月,被他生生拽入了紅塵,禁錮成了掌中嬌。
李旭兀自苦笑著搖了搖頭,牽起還處在迷糊中的沈明月,將她輕輕抱上馬車。
馬蹄輕響,一聲聲叩在地麵上,猶如暮鼓晨鐘,漸漸拉回了沈明月迷糊的意識。
“我怎得在這?”
馬車平穩,沿街叫賣的小販一聲聲吆喝,吼得沈明月半日回不過神來。
明明剛剛還在房中吃藥,想起口中蔓延開來的苦。
沈明月慌忙從李旭懷中坐直,抬眼就瞧見他唇上還染著自己的口脂,卻還無知無覺。
李旭書卷氣濃鬱,如今被口脂染紅了唇,反倒顯出幾分妖異的美感。
沈明月越看越驚奇,可一念及他是怎麼染紅的唇,立馬又羞惱了起來,隻悄悄抬起手指抹上那慣會作亂的唇角。
指腹柔軟,她動作又輕又慢,好好的郎君被折磨得臉色緋紅,似是塗滿了豔麗的胭脂。
“明月。”
李旭心跳如擂,咚咚聲響聽得沈明月手足無措,連忙收回手解釋道:“你那裡染了......染了口脂。”
“怎麼會染上口脂?”李旭的聲線都開始不定,握住她要逃開的手指重新覆在自己唇上。
偏他又問得一本正經,沈明月有些說不出口,支支吾吾道:“應是你,你喂,喂藥時沾染上的。”
“明月。”
李旭佯裝聽不懂,低低喚著她,好似要糖吃的小頑皮,孜孜不倦地撓著她的手心。
“彆鬨了。”伸手撩起車縵,沈明月漲紅的麪皮總算恢複了往常。
迎麵又駛來一輛馬車,也不知裡麵是哪家的子弟,竟然敢在京都街道上疾馳。
一股更重的藥味撲麵而來。
沈明月微微皺了眉,才放下車縵,就聽見李旭平淡的聲音,“那是太子伴讀,剛從邊疆撿了一條命回來。”
他刻意地停頓,讓沈明月有些不解,好奇地瞧著他。
“許......知平。”李旭一字一字說的清晰,看向沈明月的眼神也越發陰鷙。
“既是受傷歸來,更該低調些好。”
沈明月搖了搖頭,好奇道:“邊疆不是一向由二殿下鎮守嗎?他一個太子伴讀,怎會去了邊疆?還差點兒丟了命?”
一連三個問題,醋得李旭不知東西。
“你對於他,是不是太過關心了?”
“我隻是隨口問問罷了。”沈明月無知無覺,眼看李旭眉目低沉,低低解釋道。
她不解釋還好,一解釋李旭更醋,語氣酸澀,麵上鐵青一片,“沈明月,你現在可是我李旭的人。”
“你怎麼忽然發起了脾氣?”沈明月一頭霧水,“難道我不能好奇他?”
李旭徹底黑了臉,抿著唇冷了聲。
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一句閒話,李旭未免也有些太過小題大做了。沈明月腹誹了幾句,隻道是男子也會小心眼。
可他的臉色,卻又不僅僅是醋,還有恨。
馬車越行越慢,兩個人還僵持著。
今日是歸寧的日子,斷不能讓李旭黑著臉進門,壞了大家的興致。
沈明月咬了咬牙,低聲下氣地哄道:“夫君,剛剛是我不好,不該追問其他男子的事情,你彆醋了,好不好?”
“你還知道我醋?”李旭挑眉,猛然將人按在身下,恨得咬牙切齒,“沈明月,除了我李旭兩字,你口中斷不能出現第二個男子的名諱,許知平就更不行!”
他的怒意來得迅猛,叫沈明月摸不著頭腦,車外傳來子怡與沈府管事問候的聲音,沈明月順從的點了點頭,新婦歸寧,街坊領居可都暗地裡瞧著呢,萬萬不可在此處丟了沈家臉麵。
得先讓他平複下來纔是。都說柔能克剛,沈明月咬著唇,學著看過的話本子上女子嬌氣的模樣,軟綿綿的開了口。
“夫君。”
她眼眸委屈,輕輕拉住李旭的袖口,“下次不會了。”
“......”
不吃藥的沈明月甚少給過李旭好臉,現在被她摟在懷裡一鬨,李旭火氣消了大半,隻是臉麵還有些拉不下來,仍是皺著眉頭,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夫君?到家了,爹孃都等著呢。”
沈明月眼尖,老早就發現李旭紅透的耳朵與微微揚起的眼角,連忙加了把勁,繼續哄道:“夫君與其醋那些不相乾的,倒不如好好對我,也莫要凶我。夫君生起氣來,很是讓人懼怕。”
“彆怕。”
李旭歎了口氣,也認了錯,“明月,你彆怕我。剛剛是我不好,一時犯了渾。”
外麵馬凳早已備好,李旭小心翼翼牽出沈明月。
見兩人言笑晏晏,花白了頭髮的管事顯然有些發愣,可沈明月臉上神色不似作假,他這才朝李旭拜了拜,“見過姑爺。”
一句姑爺叫得李旭心緒高漲,伸手便是一封大紅包。其餘的婢子下人見了,也都紛紛上前,姑爺長姑爺短叫喚個不停。
沈明月瞧了眼人群中宛如散財童子一般的李旭,唇邊的笑意緩緩消失。
她與李旭相處不久,卻也知道此人是個極為穩妥的性子。
能讓他如此失態,許知平必然是個重要人物,且與自己關聯頗深。
隻不過太子伴讀,與早前聽到的將軍卻是風馬牛不相及。
心中猜測紛遝而來,眼光落在同樣鬆了口氣的子怡,沈明月彎了唇角,與她笑道:“還杵在這作甚,叫姑爺過來,該去給爹孃請安了。”
“姑,姑娘。”子怡求饒似的望著沈明月,壓低了聲,“奴婢該告訴您的全都說了,絕無隱瞞。”
“當真?”
沈明月一雙眼柔柔和和望著漸漸走近的李旭,忽得轉頭附在子怡耳邊悄聲問道:“那許知平,又是誰?”
“奴,奴婢,不知。”
再次從沈明月口中聽到這個名字,子怡渾身發抖,好似被人掐住了死穴。她的這番模樣落在李旭眼中,更是讓他也起了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