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死死咬住唇, 在地上將頭都快磕破了, 就是不肯吐露實情。
沈明月也不急,她瞥了眼床榻上還在閉目的李瑩兒,攏在被中的身影僵硬,看來是醒了一段時間。
“不說也無妨。”
溫婉的笑意從沈明月眼中流瀉, 好似經過歲月照拂的白玉玨, 看似柔和,觸及才知冰涼。“等大夫來了, 若是母親無事纔好,若是有事......”
“明月, 母親怎麼樣了?!”
穩健的腳步聲打斷了沈明月的低語, 她盈盈抬眸, 眼角泛紅,一臉驚嚇與憂愁, “母親她突然暈了過去,這會子就在隔壁躺著,怎麼掐人中都無用, 我已派人去請了大夫。”
李旭稍稍緩了口氣,一腳踹在阿蘭的肩頭,怒道:“你這婢子, 往日裡母親待你不薄, 如今母親病倒, 你百般阻攔,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看輕了少夫人?!”
他這一腳用的力道極大, 阿蘭根本抵不住,一個趔趄便朝後摔了過去, 見李旭動怒, 阿蘭也顧不上其他,連忙重新跪好,哀哀求道:“少爺饒命,奴婢絕無二心!少爺!”
她聲音發顫,抖得不成調。
李旭更惱,衣袖一拂,身後的小洲立馬明白。幾個小廝連拖帶拽將哭鬨不停地阿蘭拖了出去,纔出了門便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
沈明月偏臉,若有所思的瞧了眼還在床榻上平臥的李瑩兒,“還有瑩兒,出了那樣的事,母親雖已經封了家中婢子小廝的口,但今日畢竟有宮裡的人在,夫君還是再好好敲打一下底下人,免得毀了瑩兒來之不易的姻緣。”
“哼,諒他們也不敢!”李旭握住沈明月的手,並未去看床榻上的李瑩兒,冷漠道:“想來瑩兒並無大礙,我們去看看母親。”
他的態度與以往不同,沈明月猜不透,也不想多費心神。今日之事來得湊巧,反倒比她原本計劃的更加有效。
眼下隻等大夫一到,大戲便可揭開帷幕。隻是,她側目看了看身旁的郎君,心口忽得有些不舒服。
他的算計與疼惜,好似兩個極端,反覆煎烤著沈明月的心誌。她本就是一個女子,冇什麼雄心大誌。李家的開中法,她不在意。
沈明月隻在意命懸一線的許知平,隻在意被毀掉的下半輩子。可如今,她也做著與李旭一樣的事,不擇手段。
一口濁氣憋在胸口,沈明月突然不明白這樣的恨,到底該不該繼續。
她眼中的遲疑與專注,教李旭看得出神。
“怎麼了?”他問得輕,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沈明月搖了搖頭,乖順地反握住他的掌心,“去看母親吧。”
初夏的傍晚,郎君手中卻是冰涼一片,黏膩的汗液蹭在沈明月溫熱的手心,倒好似新年貼對子時熬好的米糊,將他們牢牢粘在了一處。
不知是不是這次的意外著實太過駭人,見慣風浪的李夫人一直都冇有醒,隻是在口中喃喃低語著。
沈明月湊近聽了許久,也未曾聽清。李旭歎了口氣,“是我的錯。”
“怎得是你的錯。”沈明月見不得他這般低落,主動握住他的手勸道:“瑩兒的事是意外,誰都不能預料。母親一向疼惜瑩兒,急火攻心纔會這樣,夫君,莫要自責。”
她說得真心實意,李旭眸色更加暗淡,又長長歎了口氣。
兩人手挽手站在床榻旁,心思各異地注視著正在診治的老夫子。
診脈的老夫子姓楊,是李府慣常請的,論醫術不比宮中的張太醫差。隻是今日,那搭在李夫人手腕上的杏林聖手,著實有些顫抖。
“楊大夫,可是母親有何不妥?”李旭擔憂地上前,正要細細問話,就瞧見老夫子額上滿是汗珠,神色也有些尷尬。
“李夫人身子康健,並無大礙。”楊大夫收回手,複雜的眼神在李旭身上來來回回打著轉,“隻是要恭喜相爺了。”
“恭喜爹?”
“不錯,李夫人如今,已有了一個月的身孕。”楊大夫退開幾步,朗聲道:“想來是受了衝擊,動了胎氣纔會暈厥。老夫這就替李夫人開些安神安胎的方子。”
“你......你說什麼?”李旭臉色陰沉,一揮手將婢子都攆了出去,“楊大夫,可是診錯了脈?”
“李少爺若是不信,可再差人去請相熟的太醫。”
“確定是有孕一月?”李旭的聲音發顫,一月前,母親幾乎全都宿在青山院吃齋,唯有自己成親時纔在府中小住了幾日。
而父親忙著處理那些賤民,基本都耗在了朝堂與書房。再者,父親早年推行新法之時,曾被敵手送來的歌姬傷了身。
李旭握緊掌中的素手,好似那是他唯一的支撐。
“不錯,剛剛好一月。”楊大夫鏗鏘有力的回答,好似一記重錘,砸得李旭眼前暗了幾分,他勉勉強強沉住氣,“如今李府剛剛成為皇親國戚,裡裡外外都有不少眼睛盯著,此事。”
他微微帶起些笑意,“還請楊大夫代為保密,免得母親被有心人惦記,釀出大禍。”
“這個老夫曉得,隻聞病脈,不談長短。”楊大夫頷首,臉色煞白的小洲趕緊將他領了出去。
李旭上次露出這個笑容的時候,正是得知許知平被流匪所殺之時。
小洲低眉順眼,生怕此時被怒氣蓄積的李旭當成了泄氣筒。
房門從外輕輕閡上。
李旭不再去看床榻上昏睡的李夫人,隻坐在桌前的軟凳上,拉過沈明月,埋進她懷中,低低問道:“明月,我該怎麼辦?”
“母親她怎會如此糊塗!”
“祖母一向嚴厲,此事隻要瞞住她老人家,瞞過爹。”
“明月,你想個法子,幫幫母親好不好?”
他問得太過無助,沈明月心頭一頓,伸出手臂將他攬緊,忽略掉不斷沁濕衣襟的冰涼淚珠,緩了半日才道:“此事瞞不住的。”
且不說內院之中有諸多耳目,光是這隨著月份漸大的肚子,如何瞞?
可李旭脆弱的神情,又好似一把利斧,狠狠劈向沈明月。
緊繃的恨意,搖搖欲墜。
雖然恨不及家人。可要想報複李旭,她找不到其他的法子。
“混賬東西!我李府怎得就生瞭如此不知廉恥之人!”蒼老的聲音帶中夾雜這幾道咳嗽,本是一身錦衣華服,氣質雍容慈愛的李老太太,猛地推開門,眼角堆積的皺紋裹著凜冽的風,發了狠:“還都杵在這作甚!難道非得等這孽障生下來辱你爹的臉才乾休?!”
“祖母!”李旭緊緊攥住李老太太的衣袖,不太確通道:“先不必如此激動,萬一母親肚子裡是我李家人......”
“李家人?”老太太眉眼狠絕,“是不是李家的種,我一眼就瞧得出來。來人!準備灌藥!”
幾個粗實婆子上前,不由分說地將昏睡的李夫人從床榻上抬起,看那架勢,倒讓沈明月想起新婦奉茶時的場景。
“奶奶,且慢。”沈明月幽幽開了口,“母親不是那般不守禮之人,這其中定然是有什麼誤會的。”
“誤會?”李老太太冷笑一聲,“從她頻繁去往青山院,今日之事就已成定局。她的心,早就被那青山院裡帶髮修行的人給亂成了一鍋粥。”
“今日誰求情都不行!灌藥!”
李老太太一擺手,怒瞪了李旭一眼,“祖母與你說過什麼!切莫婦人之仁!她的確是生你養你的母親,可也確確實實做下了對不住李府的事。”
“母親。”
低沉的聲音從院落裡傳來,李相昂首闊步走近,狹長的眼中毫無驚訝,漠然道:“此事兒子心裡有數,倒是不急於一時。”
“你知道?”李老太太不信,“你若是知道,怎麼可能留她至此!”
“母親,兒子何時騙過你。”李相瞥了眼李旭與沈明月,“小輩還在,母親可否給兒子幾分薄麵,等珠蘭醒來再說。”
“倒是我疏忽了。”李老太太驀然被點醒,剛剛被怒意衝昏了頭腦,一時之間隻想替李府處置了這孽障,卻忘了其他。
“你們二人先回房去,今日的事都爛在肚子裡。可記得了?”
“是。”李旭垂頭,拉緊了沈明月。
兩人一路無話,唯有頭頂的星空熠熠生輝,似有千言萬語。
才進了院子,新房門口,早有人等在那。
李瑩兒木著一張臉,冇了往日裡的嬌憨之色,隻剩涼薄之意,“哥哥,嫂嫂。”
“瑩兒,來了多久了,怎得不進去等?”沈明月訝然於李氏兄妹之間不同尋常的氛圍,先開了口緩和道。
“多謝嫂嫂關心。”李瑩兒避開沈明月打量的目光,朝著李旭笑了笑,“嫂嫂已經不怪罪了,哥哥的氣可消了?”
她的笑不達眼底,也冇有往日的親昵。
李旭微微皺起眉頭,轉而朝沈明月溫和道:“明月,你先回房。我與瑩兒有話要說。”
如水的夜色,帶著一抹溫情,撒向大地。
李旭點燃書房的燭火,盈盈一捧光,反而照得兩人滿身蕭條。
他轉身,麵無表情道,“如今你也知道那種無助感,下次再敢對她說出那種誅心之言,我絕不會像現在這樣手軟!”
“哥哥娶了妻,果真是與原來不同了。”李瑩兒譏誚一笑,“可是哥哥,你真的能捂熱她的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