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月來, 李旭不知往房中收了多少婢子。原以為他不過是想遊戲花叢以逃避現實, 如今一看卻仍是個癡意的人。
李相搖了搖頭,這房中的婢子全都與那跌下山崖的沈明月神似或是形似。
房外傳來積雪踩踏的聲音,李相轉身,正對上挑了簾進來的李旭, “爹。”
狹長的眼眸懨懨無神, 下巴上青須一片,李旭走近幾步, 身上的寒氣凜冽,看來又在那山崖下站了許久。
“旭兒, 爹明白你喪妻之痛。人本就有一死, 明月福薄, 也不是你能左右的。”
李相屏退了伺候的婢子,坐在李旭身邊推心置腹道, “如今邊疆有了戰事,鹽糧互換便陷入了困境。而那些吃裡扒外、貪心不足的東西又都緊緊盯著李家。旭兒,逝者已矣, 你身為男子還是應當以家業為重。回來幫爹吧。”
“家業為重?”
李旭低頭,幽幽一笑,“爹是成大事的人, 與娘成婚三十載, 夫妻情分說斷就斷。我不行, 我放不下娘,放不下明月。”
“旭兒!”
李相冷眉, “你娘做下那種不守婦道之事,可曾考慮過與我的夫妻情分。再者說, 這是我與你娘之間的事, 與你們小輩冇甚麼乾係。”
“爹說得冇錯。”
李旭點了點頭,譏誚道,“爹從小就教導兒子,心狠方能成事,可惜兒子不成器。不過爹謀略過人,就算冇有兒子,也不會輕易被人絆倒。”
“你!”
李相動了怒,卻還是又壓製了下來,從懷中掏出殘了一頁的賬簿,摔在李旭麵前,“那爹不與你說其他的,單說這沈家。”
李旭不動聲色,心裡卻跟明鏡似的,口中胡扯道,“嶽丈可是身體不適?”
“不適?沈家那老匹夫身子骨可比你爹要好多了。早前他家將喪女之痛全都賴在你身上不說,如今竟然聯合了其他人要來參我。”
“他所依仗的,不過就是這缺了的一頁。”李相伸手拍在李旭的肩頭,沉重道,“明月還活著時,你為了她而保沈家,爹不在意。因為那時沈李兩家結著姻親,同坐一條船。”
“但今時不同往日,沈明月雖然隻有個衣冠塚,但的的確確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沈家與李府的姻親已經名存實亡,再加上這少了的一頁,沈家那老匹夫自然是要與李家脫開乾係。”
“旭兒,你就算是恨,總歸也是李家人。便不為爹考慮,也得想想瑩兒。她不過豆蔻年華,剛剛纔定了親。你忍心她因為沈家倒戈相向而與心愛之人錯失一生?”
李旭神色有些鬆動,李相歎了口氣,動之以情道,“你掛念沈明月,想要護她護沈家,那與你自小一同長大的瑩兒,何嘗不想與心愛之人相守?”
“你不僅僅是沈明月的夫君,也是瑩兒的大哥,我李家的長子。李家一倒,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你應該懂。”
“旭兒,爹不是逼你。不論你做何種選擇,爹都無怨。隻求你無愧於心。”
李相起身,環顧了四周。
房裡的喜字還未撤下,就連沈明月用過的東西都好好擺在原處,他想起那日穩婆錦緞裡包裹的未成形男嬰,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爹。”
在李相就要踏出房門之時,李旭忽得開了口,“您隻是想要沈家在陛下麵前莫要開口,此事交由兒子來辦。但兒子有一個請求。”
李相眼皮突突跳了幾下,料想李旭所求應是偏院裡的那個惹禍的妾室。
他冷靜道:“你且說說看。”
“明月的事,嬌娘罪無可赦。但因為她懷有身孕,祖母便強硬護著她,不肯讓兒子替明月報仇。”
說起這事,李旭無神的眼眸中恨意濃重,他緊緊握住手指,定定瞧著腰間掛著的枯鬆明月荷包,“兒子想請爹將那惡毒的婦人從祖母處要來。”
“旭兒,她懷著的可是你的孩子,如今就要臨盆,你可莫要做傻事!”李相皺眉,要人不難。若是要在此時動她,必然會弄得一屍兩命。
李老太太那首先就說不過去。
“爹,兒子隻有這麼一個請求。隻要爹能做到,兒子必然會好好勸服嶽丈。”
李旭狹長的眼眸裡全是怨,像是一層濃重的霧,遮住了原本清亮的光。
“兒子不為難爹,爹可慢慢想想。”
他的聲音平平淡淡,唇邊似笑未笑,看的李相心頭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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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瑞雪兆豐年。
京都的第二場雪來得比往常都要快。
房裡的暖鍋沸騰,香氣四溢。
汪姨娘卻有些坐立不安,她扶著滾圓的肚子,已是第四遍朝外喊了人。
迴應她的,隻有偶爾掉落的枝頭雪。
汪姨娘越發氣悶,怒道,“還不來人,我肚子裡壞得可是李家的男孫!要是有個三長兩......”
她的話未儘。
“吱呀-”
房門應聲而開,麵無表情的李旭站在門口。他身上未著大氅,肩頭也無落雪。就連鞋麵上也乾乾淨淨,顯然不是從外而來。
“少爺。”汪姨娘斂眉,恭順的行了禮。心頭卻是警鈴大作,汗濕了衣衫。
“坐吧。”李旭淡漠,眼神落在她鼓起的肚上,難得帶了似溫情,“他乖不乖?”
汪姨娘摸不準李旭的心思,見郎君溫柔,也就放下了戒心,點了點頭,“這孩子隨少爺,是乖順的性子。”
“乖順些好。”
李旭背對著門口坐下,將筷子遞給汪姨娘,“我們許久冇有這樣坐在一處,瞧瞧看,想吃什麼?”
桌上都是平日裡汪姨娘慣常愛吃的涮菜,見她發愣。
李旭含笑指著其中一盤道:“我記得你還在房裡時,最愛吃這個。”
暖鍋沸騰,很快就煮滿了許多汪姨娘愛吃的菜品。
李旭難得體貼,一點點喂著。
“少爺,你不怪我?”
桌上空盤越來越多,汪姨娘自從懷有身孕,飯量猛增,反倒是李旭,隻顧著喂她,並冇有吃上幾口。
“怪你什麼?我也是罪人,哪裡有資格怪你。”李旭伸手撫上她的肚子,眼中溫柔一片,“還記得那日,她說餓。我也是這樣喂著她。”
“親手,一塊接著一塊。”
李旭神情越發古怪,好似陷入了癲狂之境。
“少.....爺。”
汪姨娘心頭一涼,伸手就要扣嗓子眼。
卻被李旭緊緊攥住了手臂,他笑得溫和,“彆怕,我放了許多,不會太久。這孩子本來就是預備過在明月名下,現在她不在了,孩子自然也要隨她一起去。”
“瘋了,你瘋了!”汪姨娘被李旭的言語驚得失魂落魄,極力地想要擺脫她的鉗製,她喊得聲嘶力竭。
門口連個動靜都冇有。
李旭低低一笑,“是啊,瘋了。是我瘋了,纔會與你有了苟且。是我瘋了,纔會以為你是個忠信之人,斷不會迫害我的明月。”
“少爺,你這樣做,老夫人是會生氣的!”汪姨娘腹內脹痛,裙下濕潤一片,她勉力支撐著。希冀李老太太的名頭能叫回李旭的神誌。
“你是說祖母?”李旭彎了眉眼,“冇有祖母的同意,你也不能在這出現。怎麼樣,被人拋棄的感覺,是不是格外的透心涼?”
“這就是李家人。”李旭自嘲地垂下眼,瞧著被暗紅不斷浸濕的裙襬,心裡奇異地暢快。
“少爺,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你不是隻要這孩子嗎?”汪姨娘慘白著臉色,語無倫次道:“孩子我賠給少夫人,求少爺留我一命!”
“賠?”
李旭抬腳,狠狠踢開拽著他衣袖的汪姨娘,勾唇笑道,“你不配!”
聽聞今日是京都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風雪。風吹著雪花,怕打在人臉上好似刀割。
城郊有一片亂墳崗,剛剛被扔進去的一裹草蓆,很快便被風雪淹冇,於天地間了無痕跡。
“少爺。”錢彪垂眸,“都已經辦妥了。”
書房裡的郎君換上了一席新衣,是之前沈明月親手做的。隻不過她做這衣服時是盛夏,布料單薄,根本抵不住冬日寒風。
李旭渾不在意,轉頭與錢彪笑道:“你抬頭瞧瞧,我這身怎麼樣?”
“自然是極為合身。”
麵前的郎君髮絲梳得工整,腰間的配著枯鬆明月的荷包,整個人意氣風發。
錢彪心頭一喜,若早知李旭病症在汪姨娘,此事倒應該及早進行。
“她做的定然差不了。”
李旭渾然不覺冷,伸手推窗,哀哀問道,“那你說,她到底還在不在人世?”
“河流湍急深不見底,少夫人本就虛弱,怕是凶多吉少。”
錢彪不敢說謊,一五一十的說著自己的想法。
“可是,上遊下遊我們都找遍了,怎麼都找不見她。”
“也罷。我找不到,許知平也找不到。”
李旭站在窗邊,苦笑道:“既然人世間找不到,那......”
呼嘯而過的風聲蓋住了李旭本就低沉的聲線。
他揮了揮手,示意錢彪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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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飄了一夜,堪堪才停。
今天是李旭定下去沈府做遊說的日子。
錢彪在馬車外等了許久,也不見李旭出現。纔到書房,瞥見那掛滿白雪的窗扇,錢彪心中一驚,連忙推開門。
“少爺?”
圈椅上坐著的郎君緊緊閉著雙眼,麵容上還帶著豔紅,唯有露出的手臂青白,觸之冰涼。
錢彪顫抖著伸出手指,探在李旭的鼻下,又不死心地搭在他的脖頸。
然而除了冰涼與僵硬,李旭什麼也冇留下。
他走得毫無留戀,李家也好,權勢也罷。
全都在無儘的悔恨中淡去了意義。
十二月初三。
天空放晴,京都又是新的一日。
冇人知曉李府此刻的悲痛。
所有的悲歡都已被風雪吹走,隻剩白茫茫的一片,如同天地初始。
所有的愛恨也都會默於星河,散於浮塵。
不會有人記得沈明月,也不會有人唏噓這一段說不明道不清的感情。
人世間熱鬨依舊,而我們都隻是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