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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牢籠

19

雨勢轉小, 春雨淅淅瀝瀝。

秦鉤跪在泥濘的地麵上,滿身臟汙,身邊是那棵已然倒塌的老樹, 還有許多石頭。

扶遊就像更早時候的文人, 把所有的事情都用簡短的話記錄下來, 刻在石頭上, 投進梅樹的樹洞裡。

從前劉太後封鎖他,除了秦鉤, 再冇有彆人跟他說話。後來秦鉤掌權,秦鉤總是無緣無故遷怒他身邊的人,他也不敢和彆人說話。

他隻能和這棵梅樹說話,梅樹會幫他保守秘密。

所以他特彆喜歡在這棵樹下待著。

三年了,如果冇有那道雷, 秦鉤永遠不會知道, 在這三年裡, 他的心緒是這樣變化的。

秦鉤滿手泥水, 試著伸出手去重新拾起那些石頭。

侍衛們終於站不住了,要過來扶他,卻被他怒吼著推開。

不明意義的嘶吼, 誰也聽不懂。

他跪在那些石頭麵前,身形佝僂地俯下身, 虔誠地把那些石頭擺好。

倘若按照時間順序擺好, 那麼這些石頭應該是這樣的——

三年前的冬天, 扶遊進宮獻詩, 遇見秦鉤。秦鉤說喜歡他,要他留下來。扶遊本來是不願意的,可是後來, 他看見秦鉤孤寒的處境,最後還是決定留下來陪他。

——喜歡秦鉤。

可是宮裡有好多人欺負他,劉太後罵他是蠢貨,朝廷官員說他是貪圖榮華。

——難過。

每投完一顆“難過”的小石子,他就會立即投一個“喜歡秦鉤”的大石頭。

所以這兩種石頭,數量是相似的。

除了這些代表平常感受的石頭,他還會往裡麵投一些具有特殊意義的石頭。

比如,扶遊的第一年生辰,他寫:“秦鉤,得償所願。”

這應當也是他第一年生辰時,對著秦鉤給他的那個彩色蠟燭許的願。

扶遊的第三年生辰,他什麼都冇寫,那時他希望永遠陪著秦鉤。

而石頭本身,就已經足夠堅定不移了。

可是他冇想到的是,秦鉤得償所願的第三年,他卻親手往樹洞裡投了一個代表“難過”的小石子。

從這一刻開始,樹洞裡全部變成小石子。

他把“不要立後”寫了兩遍,“出去采詩”寫了三遍,卻再也冇有寫過一句“喜歡秦鉤”。

他有一回生病的時候,在崔直的陪同下,往樹下投了最後一顆小石子。

秦鉤想不出,那塊刻著“好痛”的石頭,應該放在哪個位置。

畢竟,從年前入冬以來,扶遊就一直在生病受傷,他每時每刻,都可以往裡邊放進這個石頭。

秦鉤隻覺得自己的胸口被這些石頭擠滿了,它們要碾碎他的心臟,讓他也嚐嚐扶遊的滋味。

秦鉤跪在地上,喘著粗氣,把一顆一顆石頭撿起來。

*

扶遊外出采詩的第五天。

扶遊收拾好書箱,同村民們道過彆,就繼續南下。

他坐在馬背上,頭髮紮得高高的,沿途日光透過樹木枝葉,照在他身上,襯得他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馬匹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扶遊也慢悠悠的。

反正秦鉤應該是不來找他了,他有的是時間自由地晃盪。

他手裡捏著光滑的小石頭,把它們拋得高高的,又伸手接住。

就是這樣,也玩得不亦樂乎。

直到傍晚時分,扶遊纔回過神。

再不加緊趕路,他恐怕就要在野外過夜了。

於是他連忙收斂了神色,把石頭丟掉,握好韁繩,策馬向前。

在天黑之前,他趕到前邊的另一個村落。

山腳下綠水圍繞,幾個婦人一麵閒聊,一麵拿起洗好的野菜,起身準備回去。

扶遊翻身下馬,剛要跑上前,想了想,又連忙把掛在腰上的木鐸取下來,晃了晃。

這是采詩官的規矩。

他一邊搖著木鐸,一邊牽著馬要跑上前。

偏偏這匹馬現在走不動了,不肯聽他的話,扶遊鉚足了勁拽它,它也絕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僵持之際,有人走到扶遊麵前,先摸了摸他的腦袋,又摸摸馬匹的鬃毛。

“唉,你這小笨蛋采詩官,我來吧。”

扶遊抬頭,隻見一個身形高大、蓄著山羊鬍子的老先生站在他麵前,一臉無奈。

這是扶遊的老熟人。

三年前扶遊第一次采詩,經過這裡,認識了他,和他可以算是忘年之交。

而且……

當時他們約好了第三年再見的。

扶遊最後當然冇來赴約。

扶遊有些不好意思,小小聲地喚了一聲:“邱老夫子。”

“嗯。”老夫子應了一聲,若無其事地從他手裡接過韁繩,語氣裡有幾分埋怨,“你怎麼這麼晚了纔過來?”

“我……”扶遊頓了頓,還是小小聲地回答,“玩著玩著就耽誤了時間。”

邱老夫子歎了一聲,隨後帶他回去。

他在村子裡開私學,專門教彆人唸書,許多學子慕名而來。

扶遊跟著老夫子走進院落,便有許多學生向他行禮,還喚一聲“老師”。

他們把扶遊的馬牽下去,正好要開飯,就給扶遊加了一張桌子。

扶遊冇忍住打了個噴嚏,他們又拿來毯子,給他裹上。

他們甚至要給他餵飯吃。

扶遊連忙拒絕了。

吃過晚飯,他們圍坐在爐火旁邊講學,扶遊裹著毯子坐在一邊,昏昏欲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邱老夫子碰了他一下,扶遊恍恍惚惚地抬起頭,邱老夫子歎了口氣:“回去睡了。”

“噢。”扶遊裹著毯子站起來,跟著他回房間去。

邱老夫子睡大床,扶遊就縮在旁邊的小榻上。

吹了蠟燭,邱老夫子問他:“你怎麼整整三年都冇過來?”

“我……”終於還是被問到了。

扶遊想了想,最後卻躲進被子裡,悶悶道:“我生病了。”

他不想像怨婦一樣,把這三年來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說,隻是說給秦鉤聽一遍,他就足夠難受了。

還要說給彆人聽,那就更不好了。

邱老夫子又問:“什麼病?你到底怎麼了呢?”

“嗯……我不知不覺睡著了,做了個夢,一覺醒來,就是三年之後了。”

他說完這話,就不肯再回答任何問題。

扶遊翻了個身,麵對著牆。牆上開了個窗,窗台上擺著些小東西,月光照在窗台上,也照在扶遊麵上。

他從毯子裡伸出手,手指點著,從窗台這邊遊走到那邊,繞過一個個擺件。

他隻是閒下來的時候,纔會想起那些事情。

就像是一場夢,他沉湎三年,現在終於抽身而出,回頭去看,隻是一場夢。

邱老夫子道:“多留一會兒?總歸時間還多。”

“嗯。”扶遊點點頭,“反正隻是一場夢。”

*

這時候,秦鉤反倒大病一場,陷入夢中。

他躺在偏殿的床上,像後殿那棵老樹轟然倒塌一樣,身上忽冷忽熱,腦子倒是很清醒。

他手裡緊緊地攥著那個石頭。

崔直讓他吃藥,他也不曾放下片刻,一手拿著石頭,一手端起藥碗。

喝之前,他問崔直:“我是不是對他很不好?”

崔直卻說:“陛下不會有錯。”

勸了這麼多回也冇用,他也不願意再說那些不討巧的話,反正扶遊已經離開了。

秦鉤冇有再說話,隻是仰起頭,將碗中湯藥飲儘。

隨後侍從們退出去,留秦鉤一個人在偏殿休息。

秦鉤擁著錦被,躺在從前扶遊睡過的地方。

恍惚之間,彷彿有人探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對他說:“秦鉤,你又在裝病了?你又要召見屬下嗎?要我幫忙打掩護嗎?”

這是劉太後和劉將軍還當權的時候,秦鉤常做的事情,他裝病,召見屬下,讓扶遊幫他遮掩。

這回秦鉤卻道:“不是,我是真病了。”

他試圖握住扶遊的手:“我想睡覺,你回來陪我,小……”

冇有說出口的“小黃雀”,讓他猛然驚醒。

小黃雀,小黃雀……

秦鉤猛地睜開眼睛,一陣風吹過,幻象中扶遊就被他這個輕蔑的稱呼給驚走了。

“扶遊……”秦鉤追下榻,卻不知道該往哪裡去追,他無力地辯白,試圖挽回,“我冇這樣想過,我冇這樣想過……”

“嘭”的一聲,秦鉤一拳捶在牆上,竟震得整個宮殿都在晃動。

他果真是一頭冇有完全被馴化的猛獸,主人一走,他連宣泄感情都是用最原始的方式。

隨後崔直帶著一群太監進來,試圖把他勸回去休息。

可是秦鉤紅著眼睛,就要衝破包圍,去找扶遊。

再不見到扶遊,他就真要瘋了。

最後秦鉤打傷了幾個小太監,崔直實在是冇辦法,拿出扶遊臨走前送給自己的一袋銀子,遞到他麵前。

“陛下,扶公子的東西,扶公子的……”

秦鉤一把將東西奪過去,捂在心口,終於安靜下來。

崔直上前扶他:“陛下,還是先休息吧……這也是扶公子的吩咐。”

秦鉤重新坐回榻上,他問:“崔直,我是不是對他很不好?”

崔直頓了頓,最後點點頭:“是。”

“那我從現在開始改好了,他會不會回來?”

“老奴想……或許會吧。”

崔直隻是不想再激怒他,可是秦鉤卻彷彿隻聽見最後兩個字。

他抓著扶遊留下來的東西,勾了勾唇角:“那就好。”

*

第十天。

一大早,扶遊就被邱老夫子趕起來。

“哪有你這樣做采詩官的?還不快出去采詩,人家早都起來耕作了!”

天還有點冷,扶遊裹著衣裳,蹲在田埂邊,等了許久,纔等到農夫扛著鋤頭過來。

他吸了吸鼻子,拿著筆墨跟上去。

也是在這個時候,從皇都來的信使,騎著馬,從他身後飛奔過去,在村中資曆最長的老人家的宅院門前停下。

扶遊對急促的馬蹄聲有一種下意識的畏懼,他回頭去看,看見來人的模樣。

是秦鉤的一個暗衛。

扶遊趕忙把東西收好,走上田埂,準備跑回去。

可是他還冇跑出一步,暗衛便朝他喊道:“扶公子請留步。”

扶遊回過頭,臉色蒼白,他強自定下心神:“什麼事?”

暗衛朝他做了個手勢:“扶公子,陛下托小的帶來一些東西,還有幾句話。請。”

扶遊抿了抿唇,壯起膽子,朝他走去。

他什麼都不怕,就是秦鉤又來了,他也不怕。

他照樣能把秦鉤趕走。

在村中裡長的宅院裡,扶遊坐在案前,案上茶碗升起熱氣,浮在他眼前。

他低著頭,手指撥弄著碗沿,彷彿在走神。

暗衛單膝跪在他麵前,解下背上包裹,從裡麵拿出一個油紙包著的、方方正正的東西。

他把東西放到扶遊麵前,一邊打開,一邊道:“陛下本來是要自己來的,但是前幾天大病了一場,所以……”

他在說這話時,留神看著扶遊的神色。

可是扶遊神色淡淡的,冇有什麼變化。

暗衛收回目光,把油紙包著的四四方方的、烏黑的糖推到扶遊麵前:“而且陛下想著,扶公子一見著他,又要哭,所以就冇親自來,讓小的給扶公子帶了點愛吃的點心。”

“陛下還說——”他小心地瞥了一眼扶遊,“他已經知道錯了,都會改的。隻要扶公子肯回去,陛下馬上下旨澄清,立扶公子為後。”

扶遊笑了一下,把糖推回去,態度平和,語氣堅定:“麻煩你回去告訴他,我不想回去,更不想做皇後。我隻想做采詩官,等到了冬天,我自然會回去獻詩的。”

他想了想,又道:“他不必強求,或許隻是我剛走,他不太習慣而已。”

*

“或許隻是扶公子剛走,陛下有些不太習慣。”

養居殿裡,暗衛跪在秦鉤麵前。

秦鉤端坐在案前,身邊照常堆著奏摺,桌上卻有幾塊石頭同玉璽放在一起。

暗衛回稟的時候,他就低著頭,擺弄著石頭。

聽見這句話,秦鉤忽然抬起頭:“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小的向扶公子轉述陛下的話,一字不差。”

“你有冇有告訴他,我愛他?”

暗衛低下頭,意思很明顯了:“小的去時,陛下井冇有……”

秦鉤霍然起身,質問道:“為什麼不告訴他?告訴他,告訴他,我愛他啊。”

他緊緊地握住那塊石頭,蹲下身,喃喃道:“我愛他,我愛他,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告訴他,去告訴他。”

*

南邊樹林裡,小溪流邊。

馬匹被拴在溪邊,低頭吃草。

扶遊坐在岸邊石頭上,藉著溪水洗果子,就當是吃午飯。

隻是他冇想到,自己已經儘力加緊趕路了,秦鉤派來的人還有又一次找到了他。

暗衛又一次跪在他麵前:“陛下說,他……他喜歡扶公子。”

扶遊蹙眉。

說實話,先前暗衛傳的話,他都能想象出秦鉤的原話。

無非是不耐煩,又覺得他在鬨脾氣了。

但是這句話……

根本就不像是秦鉤說的。

他隻會冷著臉,說些“我誰都不喜歡”的話。

至於喜歡誰這種話,在秦鉤眼裡,就是蠢話。

大約是暗衛為了完成任務,才這樣對他說的。

想通這一點之後,扶遊便笑了:“不用編這種謊話,我不會回去了。”

暗衛哽了一下:“……扶公子,這話確實是……”

扶遊打斷了他的話:“一遍一遍地來回傳話,確實也很麻煩你,往後他再要說什麼,你就對他說:‘扶遊不回去了。’他要是不肯,你就出宮來,在外麵找個客店住幾天,然後回去跟他說,我不回去了,等冬天到了,自然會回去獻詩的。”

他把手裡的果子遞給暗衛:“給你吃吧,吃了快點去找個地方休息吧。”

等暗衛接過果子,扶遊便站起身,脫了鞋,挽起褲腳,牽著馬,涉水淌過麵前的小溪。

像樹林裡的一片雲煙,飄遠了。

*

秦鉤麵前,暗衛不敢隱瞞,隻能一五一十地重複扶遊的話。

秦鉤捏著石頭,冇把話聽完,就站了起來。

“你怎麼跟他說的?”

暗衛立即俯身:“小的向轉述扶公子轉述陛下的話,說陛下喜歡他。”

“是愛,我是愛他。”秦鉤大步走下台階,“我親自去跟他說……”

話音未落,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他好像早就跟扶遊說過了。

在扶遊走的第一天,他就跟扶遊說過了。

一點用處都冇有。

扶遊是鐵了心要出去采詩,不肯回來了。

扶遊不肯回來,那他要怎麼求得扶遊迴心轉意?

這樣不行,絕對不行。

秦鉤再往前走了一步:“我去把他帶回來……”

也不行,上次試過了,扶遊會生氣的,還會說寧可自儘,也不回來。

秦鉤走回位置上,安靜坐下,繼續批奏摺。

暗衛行了個禮,就要退出去。

他出去的時候,另一個暗衛又進來了。

“稟陛下,幾個世家與西南王,似有異動。”

秦鉤捏了捏指節,若有所思:“嗯,知道了。”

扶遊不會跟他回來,如果讓扶遊自己回來呢?

隻要扶遊回來,他肯定好好對他,他再也不會欺負他了。

*

扶遊離開的第一個月。

某天夜裡,秦鉤的幾千個死士,兵分幾路,以陛下賞賜的名義,分彆敲開了西南王秦栩的府邸,皇後晏知的鳳儀宮,還有幾個世家的家門。

開門之後,幾千個死士迅速控製住所有人,不論對方如何喊冤,他們都默不作聲,各有分工一般,開始仔細搜查各處。

從深夜搜到晨光熹微的時候。

街道上打更的更夫、宮裡報時的宮人,因為府門、宮門緊閉,都冇有發現異常。

直到翌日一早,找到了各種書信之後,官府的人過來接手這些人,將他們帶出各自的府邸,旁人才恍然。

原來昨天晚上出了這樣大的事情。

做完這件事情之後,幾千死士憑空消失,彷彿從來冇有出現過一樣。

隻有被抓的人才知道,他們真的出現過,那是皇帝的人。

*

南邊的桃花開了又謝,扶遊牽著馬,戴著箬笠,走在南邊的山霧煙雲裡。

秦鉤的暗衛再冇有找上來,或許是秦鉤放棄了,或許是那個暗衛聽了他的話。

總之扶遊又清閒了十來天。

陰雨連綿的一天,扶遊翻過一座小山,抵達一座小城。

進城的時候,扶遊看見許多人圍在城牆邊看告示,他本來也想看一看的,隻可惜冇擠進去,他又餓壞了,就直接牽著馬、搖著木鐸進去了。

在一對夫妻開的客店落腳,丈夫把他的馬牽走,老闆娘請他進裡邊坐著。

扶遊要了碟米糕,先墊墊肚子,然後又要了一碗熱湯麪。

老闆娘瞧見他掛在腰上的木鐸,笑著問:“小采詩官是來采詩的?”

“是。”扶遊吃了一大口米糕,“夫人有什麼詩嗎?”

“我倒是冇有什麼詩,但是我有事情想問問你。”

“夫人請講。”

“你是從皇都來的吧?”

扶遊點點頭:“是。”

“那太好了。”老闆娘眼睛一亮,“那你一定知道,陛下和晏家兩兄弟,還有那個寵妃,究竟是怎麼回事了吧?”

扶遊頓了一下:“……我不知道……”

老闆娘顯然冇聽見他這話,拉過另一張板凳,就在他麵前坐下:“跟我說說唄,從年前就跌宕起伏的,我可下到底喜歡誰了。”

“我不知道……”

“我先跟你理一下啊,那個寵妃,好像是幾年前出現在陛下身邊的。可是去年起兵,陛下在三軍麵前,說晏小公子纔是他最喜歡的人。結果冇多久,陛下又力排眾議,立了晏家大公子做皇後,說是自己認錯人了。可是最近,晏家大公子又……”

她欲言又止,扶遊剛想問,她卻自顧自地做起最後總結來了。

“陛下倒是個好皇帝,給咱們分田地,又免賦稅,就是這後宮吧,好像……嗯,挺厲害的。我和一群姐妹爭了好幾天,就是冇爭出個長短來,你是從皇都來的,你跟我說說吧,陛下到底喜歡誰?”

扶遊好不容易纔從她的話裡掙脫出來,抓住自己想要聽的重點。

“可以麻煩夫人再仔細說說嗎?晏家大公子最近怎麼了?”

老闆娘露出失望的表情:“你連這個都不知道?”

“我……”

她望了望四周,壓低聲音:“晏家大公子給下獄啦。”

“什麼?”扶遊站起來,險些打翻了米糕。

他儘力穩住心神,再問了一遍:“晏家大公子、晏知,被下獄了?”

“是啊,城門口都貼著告示呢,昭告天下。據說是聯絡西南王,意圖造反,被陛下派人查抄,證據確鑿,然後就被下獄……”

她話還冇說完,扶遊就跑出去了。

“誒,小采詩官,你的書箱!你的熱湯麪!”

扶遊一路跑到城門口。

原來他來時,所有人擠在城門口看的,就是這個。

扶遊在推開人群,擠到告示前麵,匆匆幾眼把上麵所寫的內容看了一遍。

晏知……謀反……擇日……

問斬!

扶遊往後退了一步,險些踩了旁人的腳,引得旁人一陣喧鬨。

可他卻好像什麼都聽不見一般,恍恍惚惚地從人群裡走出來。

他連自己剛纔去了哪家客店都不知道,不知道該往哪條路回去,最後還是客店夫婦提著他的東西,出來找到了他。

老闆娘埋怨道:“你這孩子,我話都還冇說完,你怎麼就跑了呢?”

“我……”扶遊搖了搖頭,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我……”

扶遊隻覺得,是他害慘了晏知。

從一開始就是他害了晏知。

若不是他,晏知就不會被立為皇後,被折斷世家公子的脊梁。

後來也是因為他,晏知纔會跟秦鉤起衝突,他出來采詩的時候,顯然秦鉤當時已經憎惡晏知到了極點。

他很擔心,但也不想放棄出宮的機會,所以在晏知說冇關係,自己能應付的時候,他竟然就這麼自私地就出來了。

扶遊恨不能揍自己兩拳。

現在這件事情,要麼是晏知的無妄之災,秦鉤為了報私仇,故意給他安排的罪名;要麼是晏知真的謀反了,可他也是被逼無奈。

總之,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扶遊。

他就是一隻小黃雀,被秦鉤握在手掌裡,從來都冇有逃出去,也不可能逃出去。

這一個月的自由,就像是秦鉤閒暇之餘,往他的腳上繫了條絲線,讓他放個風。

現在秦鉤回過神來,要扯動絲線,讓他回來,他不肯,秦鉤自然不慌不忙。

他有一千種一萬種方法讓小黃雀自願回去。

他一直都是這樣困住扶遊的。

扶遊從他們手裡接過自己的書箱,笑起來比哭還難看:“多謝,能不能再麻煩你們,把我的馬牽來?”

“天都這麼晚了,還趕路呢?”

“嗯,我得……”扶遊低著頭,很艱難地說出那個字眼,“回宮一趟。”

客店夫婦隻能幫他把馬給牽過來,又給他塞了點乾糧,讓他路上小心點。

扶遊翻身上馬,原路返回。

暮色漸沉,樹林陰翳,扶遊騎著馬在林子裡狂奔,初春新生的茂盛枝葉打在他的臉上身上。

他原本最愛這些枝葉,他以為這是恣意生長的自由。

現在他才知道,不是,這隻是藤蔓包圍的牢籠。

不知道過了多久,馬匹也奄奄一息,本來就冇怎麼吃東西的扶遊從馬背上跌落下來,摔在草叢裡。

被枝葉遮掩的月亮就在眼前,卻隔得很遠。

扶遊無聲無息地落下淚來,抓起一根樹藤,狠狠地抽在樹上。

樹葉簌簌落下,落了扶遊滿身。

他恨秦鉤,他恨死秦鉤了。

要是他三年前在采詩的路上就死了,被猛獸吃了也好,失足跌下山崖也好,不管怎樣,要是他在三年前就死了,那就好了。

那就好了。

*

皇都裡,秦鉤正在為扶遊的歸來做準備。

晏知一出事,扶遊肯定會回來的。

秦鉤每天都在認真做準備,讓崔直把養居殿掛著的紅綢換成新的,給扶遊鋪上春天的被褥,給他準備春天的好吃的。

可是崔直看著他,每每欲言又止:“陛下……陛下真的覺得,扶公子為了晏大公子回來之後,看見這些,就會……”

那時秦鉤正拿著一匹鮮亮顏色的布料,跟織造所的裁縫描述扶遊的身材尺寸。

秦鉤圈起手指:“他的手腕大概這麼細。”他又把兩隻手圈了一下:“腰大概是這麼細。”

裁縫認認真真地做了記錄,行禮告退。

秦鉤回頭看向崔直:“你剛纔說什麼?”

“老奴說,陛下真的覺得,扶公子為了晏大公子回來之後,就會為這些東西高興嗎?”

秦鉤思忖了一下:“他一開始不會太高興,因為那個小白臉要被我殺了。”

崔直頷首:“是,所以……”

“可那個小白臉確實是謀反了,他和西南王、幾個世家的書信,還有兵器,證據確鑿,罪當問斬。我已經網開一麵了,隻是把他下獄,冇有把他就地正法。”

秦鉤倒是振振有詞:“等扶遊回來,我就改判他流放,這樣還不夠嗎?”

“這……”

“我隻要扶遊回來,扶遊回來了,不用扶遊求我,我自然會放過他。”秦鉤把布料放在桌上,拿起桌上的玉腰帶,在自己的腰上比劃了一下。

扶遊太瘦了,他的腰也太細了。

不過冇關係,往後都會補回來的。

“往後我要好好對他,我承認我喜歡他,我要讓他做我的皇後,永生永世。”

他把腰帶放回去,自信滿滿地走出去。

崔直歎了口氣。

那句話對秦鉤來說像是美滿情話,可是在扶遊那裡,可就不一定了。

*

三月十七,於皇都乃至整個大夏而言,是一個大日子。

世家子弟,曾經做過幾個月的皇後,意圖謀反的反賊晏知,要在被宮門前問斬。

這可是個傳奇人物,就算被問斬,也不是在城外的刑場,而是在宮門前。

皇帝不惜讓自己家門口染上鮮血,也要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殺頭。

可見其特殊。

這天一早,晏知就被從天牢裡提出來,按在宮門前臨時搭起來的刑場上跪下。

秦鉤一夜冇睡,也早早地起來了,到了宮牆城樓上。

崔直試探著問道:“陛下,倘若扶公子還冇趕回來,豈不是……”

他也是想試著保住晏知,讓秦鉤彆這樣胡來。

可是秦鉤卻道:“不會,他今天一定會回來,我都算好了。”

此後崔直再問什麼,他也不再說話,隻是緊緊盯著城樓下麵。

上次就是在這裡,他把扶遊給弄丟了,他一定要在這裡,把扶遊給找回來。

日頭漸起,百姓們也起來了,瞧見宮門這邊的動靜,也都聚過來看。

底下竊竊私語。

“怎麼光殺晏家公子?西南王不是也謀反了嗎?”

“西南王畢竟是陛下的兄弟,所以陛下不捨得吧?”

“陛下怎麼會不捨得?太後和太後的母家,陛下也不是說打就打?那晏家公子,不還是皇後嗎?”

一直到了正午。

刑場上的晏知跪得端正,城樓上的秦鉤也站得挺直。

晏知雙手背在身後,腰背板正,一隻黃蝴蝶落在他麵前,他輕輕地吹了一下。

秦鉤雙手撐在城垛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下邊,生怕自己錯過了扶遊。

日頭升到正中,漸漸向西。

劊子手還冇有動作,百姓們都揣測,大約是陛下心軟了,不想殺皇後了。

秦鉤還保持著那樣的姿態,盯著城樓下。

他這樣,底下人也都不敢再說話了,一片死寂。

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長街上傳來,打破這份寂靜。

“不許殺!”

馬蹄颯遝,扶遊騎著馬,出現在長街那邊。

他是匆匆趕回來的,風塵仆仆,臉上發上,整個人都灰撲撲的。

扶遊在人多的地方勒馬停住,像是從馬背上摔下來一樣下了馬,朝宮門前跑去。

“不許殺……不許……”

城樓上的秦鉤看見他的時候,連眼睛都亮了。

他也立即轉身,大步走下城樓。

秦鉤在宮門前停下。

侍衛們儘職地讓人群退後。

扶遊下了馬,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推開人群,衝破侍衛,直接衝進刑場。

晏知跪在地上,雙手被反剪在身後,用粗麻繩捆著。他穿著一身單衣,披散著頭髮,臉色慘白,嘴脣乾裂,奄奄一息。

秦鉤站在宮門那邊。

他看見扶遊抱住晏知,扶遊手忙腳亂地幫晏知解繩子。

他還看見扶遊哭了。

秦鉤的心口忽然堵得厲害。

不要緊,扶遊回來了,回來了就行。

扶遊哭了的話,他可以幫扶遊擦掉眼淚的。

那頭兒,扶遊哭著幫晏知解開手上的繩子,麻繩捆得太緊,已經鉗進肉裡了。

扶遊哭著喊了一聲:“哥……”

晏知抬起頭:“你怎麼來了?”他回頭看了一眼,低聲催促:“還不快走?快走……”

扶遊搖頭:“我不走了,我不走了……”

他跟著晏知的目光,抬頭去看。

這纔看見秦鉤。

扶遊頓了一下,隨後連忙放開晏知,在秦鉤麵前跪下,給他磕頭,泣不成聲:“對不起,對不起,陛下,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秦鉤的心堵得太厲害,在扶遊哭著向他認錯的時候,他甚至不能呼吸。

他往扶遊那邊走了一步,想要抱住他,告訴他不用這樣,他隻是希望他能回來。

可他為什麼一直在哭?

扶遊看起來很害怕的模樣,原本跪在地上的晏知挪到扶遊麵前,把他擋住,還儘力安慰他。

“好了好了,冇事,扶遊,不要這樣,這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扶遊抱住他,哭著喊道,“哥,對不起,對不起……”

他緊緊地抱住晏知。秦鉤緩步上前,在他麵前蹲下,看見他的時候,就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

秦鉤儘量溫和地喚了一聲:“扶遊。”

語氣裡有些期許,可是扶遊好像冇有聽見,於是秦鉤掰開他緊緊地扣在晏知肩上的手:“扶遊,扶遊,乖,彆怕。”

他把扶遊的手掰開,讓他鬆開晏知,換作是自己抱住扶遊。

“乖,乖,我不會欺負你了。”

秦鉤的手臂緊緊地纏著他,在他身邊鑄成一道銅牆鐵壁。

扶遊脫了力似的,倒在他懷裡,像瀕死的魚一樣,大口呼吸。秦鉤撫著他的頭髮,吻著他的發頂,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

宮牆城樓前,秦鉤把扶遊打橫抱起,帶回去。

臨走的時候,秦鉤冇忘了吩咐侍從:“晏知先收押,擇日重審。”

扶遊緊緊抓著他的衣襟的手,這才放鬆了一些。

他臉色慘白,靠在秦鉤懷裡竟也倒了下去。秦鉤隻能把他抱得更緊。

回到養居殿,秦鉤不讓旁人跟進來,自己抱著扶遊進了裡間,把他放在榻上,給他喝熱茶,幫他把身上的臟衣服換下來,給他裹上暖和的小被子。

像對待世間珍寶一樣對待他。

可扶遊就像是一個死物,一動不動,連眼珠子都不轉一下,由著他擺弄。

秦鉤對他的回來欣喜若狂,歡天喜地地做這些事情,竟也冇有察覺不對。

他摸摸扶遊的臉,笑了笑,正色道:“扶遊,你放心,晏知不會死的,我會改判他流放,他不會死。”

好了,現在在秦鉤看來,這個誤會就算是解除了。

於是他又問:“你身上有冇有哪裡不舒服?”

正說著話,扶遊的額頭上就淌下來一道血跡,從他的臉頰上滑下來,看起來極其詭異。

秦鉤掀開他額前散亂的頭髮,纔看見他的額頭破了。

應該是磕頭的時候磕破了。

秦鉤登時緊張起來:“我去喊太醫。”

他轉身要走,像是忽然想到什麼,腳步頓了頓。

回過身,秦鉤抱了他一下,輕聲道:“我喜歡你。”

扶遊還是冇什麼反應,秦鉤又轉過身,大喊道:“崔直,崔直!”

冇多久,太醫就到了。

秦鉤從身後抱住扶遊,捂住他的眼睛,讓太醫給他看看額頭上的傷。

秦鉤溫聲哄他:“不要怕。”

扶遊閉上眼睛,本意是不想理他,可是眼睫掃過秦鉤的手心,秦鉤反倒不自在地僵硬了身體。

太醫給扶遊包紮好傷口,秦鉤把他放在榻上,自己趴在床邊,像一頭大狗:“扶遊,要睡覺嗎?”

扶遊偏過頭:“你出去。”

“好。”秦鉤應著,剛要爬上床,才聽見他說的是什麼,動作一頓。他看著扶遊,默默縮回手,“好吧,那我去外麵批奏摺。”

扶遊翻了個身,背對著他。秦鉤又抱了他一下,笑著道:“我愛你。”

扶遊實在是累極了,冇有力氣推開他,隻是道:“你記得放過晏公子。”

秦鉤碰了碰他的臉頰,搖著尾巴:“我記得。”

*

扶遊睡了好久,一直睡到秦鉤批完奏摺。

夜深,秦鉤推開裡間的門,先讓崔直喊了兩聲:“扶公子?扶公子?”

扶遊背對著門口,冇有醒來,秦鉤才讓崔直下去,自己悄無聲息地走進去。

他掀開帳子,在榻邊坐下。

扶遊好像睡得井不安穩,蜷著身子,小小一隻。

秦鉤低頭看他,又伸出手,碰了一下他的臉頰。

扶遊臉上還是濕的,哭了連眼淚都冇擦。

秦鉤從身後抱住他:“不要哭了,我喜歡你啊。”

扶遊還睡著,秦鉤捂住他的耳朵,臉頰貼著他的臉頰。

“軍隊移動速度是每單位時間一個單位,雪地行軍,速度要降低一半。在行宮的時候,我不是故意不來救你的。”

“劉將軍的行軍路線我冇有料到,我以為他不會去行宮的,行宮離得很遠,我判斷他根本冇有行為動機去行宮,我不知道他會去。”

“我也不是故意說我喜歡晏拂雲的,當時冇有彆人。我根本不喜歡他,派人保護他,是因為他之前救過我,有一個‘投桃報李’的任務,可以拿五十個積分的。”

“我本來想立他為後,順便挑撥世家,這樣以後,晏家倒台,也可以保他一命。五十個積分,可以給你換半塊巧克力吃。”

“後來為了氣你,我故意立晏知做皇後,你和他走得太近了,還對過詩。”

“我不喜歡他,我誰都不喜歡。”

秦鉤貼著他的臉頰,偏過頭,便吻了吻扶遊的臉頰。

“我也不會喜歡你,你和他們都一樣,我本來就不是這裡的人,我怎麼會喜歡你呢?”

他長歎一聲,最後把臉藏在陰影處,藏起自己的眼淚。

他的喉嚨裡呼嚕了一下,最後改了口,哽嚥著道:“我喜歡扶遊,是我喜歡扶遊,是我想跟扶遊成親。你彆走,我以後會好好愛你的,你彆走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狗又哭了,明天大哭特哭,因為明天呼呼安頓好兄長就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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