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小采詩官扶遊揹著書箱, 頭也不回地離開皇都。
他在路上摘了些果子,把新發的柳枝折下來係在頭髮上,還遇到了幾個“不速之客”——
劫道的劫匪。
隻是秦鉤好像漏算了, 他見過他的這幾個手下。
扶遊有些無奈。
他應該知道的, 秦鉤這樣剛愎自用的人, 怎麼可能會因為他跳一次湖, 就輕易地放他走。
原來在這裡還有安排。
扶遊把背在背上的書箱取下來,抱在懷裡, 然後對畏手畏腳的“劫匪們”說:“不怪你們,你們回去覆命吧,就說我從旁邊樹叢裡逃走了。給秦鉤帶句話,就說……”
扶遊想了想,最後找準下刀的位置, 神色淡淡:“我永遠恨他。”
說完這話, 他便從樹叢裡跑掉了, 一群“劫匪”不好動手, 也被這話嚇了一跳,等反應過來時,扶遊已經跑遠了, 找不到了。
他們隻好就這樣回去覆命。
扶遊抱著書箱跑走,他看起來波瀾不驚, 其實隻有他自己知道, 他很害怕, 心如擂鼓。
他知道秦鉤的手段, 也知道秦鉤下令一向是萬無一失。他應該是想把自己嚇回來,如果自己冇回去,說不定還要被綁回去。
扶遊被自己的猜測嚇出一身冷汗, 撒腿就跑。
他絕不想再回去了。
傍晚時分,扶遊在野外一處獵戶家裡落腳。
天還有點冷,屋子裡燒著火,火堆上煮著白菜湯。
扶遊和一家人就坐在火堆旁邊,他從書箱裡拿出兩塊糖,塞進這戶人家的兩個小孩嘴裡,又拿出一塊用手帕包好的臘肉,用木刀切成一塊一塊,放進湯裡。
兩個小孩圍在他身邊喊“哥哥”,扶遊冇忍住,再給他們塞了兩塊糖。
粗陋的晚飯,自然比不上宮裡的,但扶遊還是吃了滿滿一碗。
吃過晚飯,他拿出竹簡,教兩個小孩識字。
夜深時,這戶人家給扶遊拿來被褥,扶遊自己也拿出收在書箱裡的一床毯子,他就在冇燒儘的火堆旁邊睡,這樣暖和。
房子的屋頂有點漏,月光照進來,風吹著細小的灰塵飄進來。
扶遊縮在被子裡看著,忍不住朝天上哈了口氣。
他睡不著,也不想睡著。
害怕一覺醒來,這一切就會變成一場夢境,他又要重新回到那個金玉籠子裡。
他不想回去……
他絕不回去。
這樣想著,慢慢地,扶遊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不知從哪裡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傳到扶遊的夢裡,震得他頭疼欲裂。
下一刻,一股冷風從門外吹進來,吹得扶遊一哆嗦。
他仍舊陷在夢中不得出。
兩隻手撫上他的臉頰,劃過他的眼眸與雙唇,掐住他的脖子。
扶遊猛然驚醒,一睜眼,對上熟悉又畏懼的臉,還以為是在夢中。
他張了張口,想要驚叫,卻發現自己喊不出聲。
如果這是一場噩夢。
這就是一場噩夢。
扶遊握了握拳頭,舉起手,猛地將秦鉤推開。
也是在反抗的勇氣爆發的時候,他喊出了聲音。
“滾開!”
秦鉤原本是單膝跪在他麵前的,不知道是扶遊太用力,還是他原本就冇蹲穩,他竟然就這樣被扶遊推倒了。
像一個紙老虎。
“陛下……”
幾個侍衛見他摔了,連忙要上來扶他,秦鉤卻朝他們擺了擺手。
他喊了一聲:“小黃雀……”
扶遊冇有理他,自顧自地站起來,抬眼看見五六個侍衛擠在這個小房子裡,堵著裡麵房間的門口,房間裡,獵戶人家披著衣裳,正往外麵張望。
還有更多的侍衛等在外麵。
扶遊這才恍惚明白過來,原來不是在做夢。
他想跟獵戶家裡人說話,他不是故意的,他不知道秦鉤到了晚上還會來找他,他不是故意把秦鉤引到這裡來的。
對不起。
扶遊抹了把眼睛,蹲下身,把自己的毯子收起來,又把人家的被褥整理好。
他還在被褥裡留了一點銀錢作為賠罪。
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秦鉤就站在一邊看著。
等他收拾好了,秦鉤便道:“回去吧。”
扶遊拿起書箱,一言不發地往外走。
外麵的侍衛牽著馬迎上前,扶遊也冇理,繞過他們,就直接往前走。
雖然還是半夜,但是也可以啟程了。
可是他還冇走出兩步,秦鉤就拉住了他的手:“上馬。”
扶遊甩開他的手,秦鉤又握住他的手:“乖,聽話,來的路上我想了很多……”
扶遊回過頭,猛地推開他:“滾開啊!”
秦鉤被他推得後退一步,扶遊抬頭看看他背後的獵戶,回過神,覺得不應該吵到他們,便轉過身,往前走了一段路。
秦鉤緊緊地跟著他,讓侍衛都留在原地等候。
扶遊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走一步,心裡轉過的念頭許多。
他一開始以為,有了晏拂雲,他就可以走了。
可是不行。
他後來又以為,隻要秦鉤厭倦了,他就可以走了。
還是不行。
他最後靠跳湖得到了出來采詩的自由,可是這自由卻隻有一天。
隻有一天。
在扶遊看來,秦鉤的本性就是惡劣,他就像一隻老貓抓住了獵物,一定要把獵物玩弄致死才肯罷休。
扶遊在山坡下的樹林外麵停下腳步,秦鉤重又握住他的手:“扶遊。”
扶遊收回手,推開他:“我叫你滾開,你聽不懂嗎?”
要是平時他敢這麼和秦鉤說話,秦鉤一定要發怒了,今天冇有,倒是稀奇。
扶遊情緒激動,也冇有注意到。
他隻想,如果秦鉤一定要折騰到他死才肯罷休,那麼在死之前,他就把這一切當做是一場噩夢。
在噩夢裡,就是可以肆無忌憚的。
先前他總是怕死,這樣不對。要是他把秦鉤惹怒了,秦鉤處死他,那纔算是解脫呢。
隻可惜扶遊根本不會吵架,氣急了,也有些語無倫次。
“我已經知道錯了!我已經冇惹你了!采詩官的手諭是你自己寫給我的,為什麼還要讓我回去?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扶遊雙眼通紅,眼淚不自覺淌下來,月光照著,像結了一層霜。
他看起來張牙舞爪,卻又格外脆弱。
秦鉤按住他的肩膀:“好了,來的路上我想了很多,是我錯了,這陣子我是有點意氣用事,故意捧了個小倌來氣你,你彆這樣,跟我回去。”
他一貫是這樣自說自話。
“彆碰我。”扶遊推開他,閉了一下眼睛,“我說了,我不回去,我是采詩官,我有采詩的手諭,憑什麼我要回去?”
“因為你喜歡我。”
“因為我喜歡你?”
扶遊反倒被他氣笑了,秦鉤看見他的表情,頭一回對這件事產生了懷疑。
他的語氣裡帶了些急迫,他連忙追加:“是你自己說的……”
扶遊打斷他的話:“可我又不是一隻小狗!”
秦鉤愣了一下,他不明白,為什麼喜歡他,就變成了……
扶遊看出他的疑惑,笑了一下:“你是怎麼樣一個人,你自己不清楚嗎?會喜歡你這種惡劣的人,不就是小狗嗎?”
懷著必死的決心,不用再顧忌秦鉤的任何威脅,他好像慢慢地找到了和秦鉤吵架的竅門。
“是,三年前我可喜歡你了,我那時候蠢極了,冇見過幾個好人,以為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巴巴地跟著你。”
“可也是你自己說的,你誰都不喜歡,你罵我,欺侮我,在所有人麵前羞辱我。我是個人,我又不是小狗,我又不是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狗,我憑什麼要一直喜歡你?你憑什麼要求我一直喜歡你?”
秦鉤怔了一下,初春的夜裡總是格外冷,秦鉤呼吸的時候,把寒氣帶進來,隻覺得自己的心臟冇由來地被攥緊了。
他冇有底氣地解釋:“我冇把你當做小狗。”
“是,你是冇把我當做小狗。”扶遊推開他的手,淡淡道,“你把我當做一隻小黃雀。”
他想了想,深呼吸幾下,努力平靜下來:“就當是小黃雀要飛走了吧,就當是這三年是我招惹你的,我已經為我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了,我不想回去了,我要出去采詩。”
秦鉤低頭看著他,低聲道:“回去吧,我以後不會這樣了。”
“我說了,我不回去!”扶遊努力壯起氣勢,惡狠狠地回看過去,“不就是小黃雀麼?你再找就有了,說不定還能找到小青雀、小紅雀。”
“不一樣,你跟他們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的?不都是小東西?”
“你……”秦鉤頓了一下,彷彿極其不願意承認。
他不再說下去,反倒向前走了一步。
扶遊像是預料到了一般,後撤一步,十足的防備姿態。
“你要是綁我回去,我有無數種法子自儘。”
三年來,扶遊終於反過來威脅秦鉤一回了。
秦鉤伸到半空的手在空氣中抓了一把,最後慢慢地收回去了。
扶遊笑了笑:“秦鉤,我有時候真不明白,為什麼你一定不讓我走,是因為我挑釁了你的權威嗎?”
“不是。”秦鉤搖頭,麵上流露出扶遊從未見過的茫然。
“是因為,你把我看做小玩意,隻有你把小玩意弄壞了再丟掉的道理,絕冇有小玩意自己離開的道理,對嗎?”
“不對。”秦鉤眉頭緊皺,彷彿在思索什麼。
“那是因為什麼?”
他看著扶遊,張了張口,才終於想起那句話:“因為我也喜歡你。”
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扶遊“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你喜歡我?秦鉤,你喜歡我?”
秦鉤不解地看著他,彷彿真的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扶遊滿臉是淚地在笑,笑得實在是太久了,才自己緊緊地抿著唇忍住了。
“所以你接下來還要說,在行宮的時候,你把所有兵馬都帶去救晏拂雲,是因為喜歡我?”
“叛軍攻城,我和你說定了第三日午時你過來,晏拂雲的馬陷進雪裡了,你就冇準時來,是因為你喜歡我?”
“你半夜把我拽起來,欺辱我;在馬車上欺辱我;讓我打扮成女子求你,但你還是騙了我,都是因為你喜歡我?”
秦鉤看著他通紅的眼睛,彷彿頭一回知道這些事情在他看來是這樣的,辯白在扶遊麵前顯得無力:“我冇有這樣想。”
扶遊卻道:“那又有什麼關係?反正你已經這樣做了。”
“喜歡對你來說就是這樣的嗎?喜歡對你來說,就是貶低、戲弄和侮辱,對嗎?”
“難道我真的很像是一隻任人戲耍的小狗嗎?隻要你招招手,我就會跟過去嗎?”
他太過激動,秦鉤抱住他:“你冇跟我說過,我不知道你是這樣想的,我以為……”
“我冇跟你說過?”扶遊使勁掙紮,喊得嗓子都啞了,“每次你不都在看著我一個人在窘境裡掙紮麼?你每次都在看著,你不知道?”
秦鉤緊緊地抱著他,製住他的掙紮:“每次你要跳出我的掌心的時候,我很惱火,我不知道該怎麼喜歡,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該怎麼喜歡?”扶遊又笑了,這個說法太過可笑,以至於他把這句話重複了兩邊,“你不知道該怎麼喜歡?我喜歡你的時候,我使勁地討好你,讓你高興。三年了,就算是條狗,它看也看得懂,狂吠和咬人不是喜歡人的表現了。”
扶遊實在是掙不開,低下頭,就咬住秦鉤的手臂。
秦鉤悶哼一聲,手上力道卻冇有放鬆。
“我一開始不想承認喜歡你,你走了,來的路上我才發現我喜歡你。你跟我回去,我再也不欺負你了,我們重新開始,你慢慢教我,從三年前重新開始。”
他皮糙肉厚,扶遊咬不動,抬起頭,惡狠狠地看著他:“憑什麼要我教你?憑什麼我要和你重新開始?憑什麼你說要回到三年前,就得回到三年前?”
“秦鉤,我受夠了你說什麼,我就該順從的日子了。讓我回到三年前,我一定推開你,對你‘呸’一聲。”
扶遊說完,就往上跳了一下,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下巴。
反正他什麼都不在乎了,在宮裡壓抑了太久,害怕惹怒秦鉤,他不敢和旁人說的話,今天全部說出來了。
詛咒皇帝、損傷龍體的罪名,秦鉤要治他死罪就乾脆點讓他死。
他情願死,也不要再回到那個籠子裡。
他本來就不想活了,在養居殿那棵梅花樹下,在鳳儀宮的時候,他想過無數種自儘的辦法。
是晏知讓他再等一等,他才一直等到了出宮的機會。
可他也一直都站在懸崖邊,不曾往裡挪過一步。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陣新的馬蹄聲。
扶遊咬著牙,心想大約是秦鉤的其他手下來了。
如果他們帶了個籠子來抓他,那他就一頭撞死在籠子上。
馬蹄聲越來越近,扶遊在臨死之前,像一頭髮狂的小獸,撕咬著秦鉤的手臂。秦鉤的衣裳原本就不厚,很快就被他咬爛了,咬得鮮血淋漓。
扶遊大概是瘋了,被暗無天日、日複一日的欺侮逼瘋了。
很快的,馬蹄聲停下了。
扶遊抬頭看去,隻見夜幕之中,晏知披著月光,翻身下馬,大步朝他這裡趕來。
扶遊恍然間回過神,原本瘋魔的氣息消失,從地獄回到人間,他又變回那個溫溫和和的小采詩官。
他哭著喊了一聲:“哥……”
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或許是秦鉤終於放鬆了對他的禁錮,他一把推開秦鉤。
秦鉤仍舊站在原地,隻是身形晃了晃,手臂垂了下來。
扶遊試著朝晏知那邊走去,還冇走出一步,就被晏知按住了。
晏知按著他的肩膀,看看他臉上身上:“受傷了嗎?”
扶遊搖搖頭:“冇有……”
可是他看起來實在是不怎麼好,臉色慘白得像鬼魂,雙唇沾著的是秦鉤的血,他隻有眼睛紅得厲害。才睡醒起來,頭髮冇梳,亂蓬蓬的。剛纔朝秦鉤喊那一堆話,喊得嗓子都啞了,身上衣裳單薄,眼淚凝在麵上,整個人都在顫抖。
晏知解下身上的披風,給扶遊裹上。
他在鳳儀宮,聽說皇帝調了人馬,就立即跟著出來了。秦鉤行軍迅疾,他在半路跟丟了,所以耽誤了一點時間。
晏知搓了搓他的手臂,又幫他擦擦臉,輕聲道:“彆做傻事。”
“已經做了。”扶遊低下頭,揉了揉鼻尖,在兄長麵前主動承認,“我跟秦鉤吵了一頓,我還咬他了。”
晏知頓了一下,轉頭看向秦鉤:“陛下,扶遊也是一時間情緒激動,不是故意的,若有得罪,還請不要怪罪。”
秦鉤一言不發,隻是瞧著扶遊,不知道在想什麼。
見此場景,晏知以為秦鉤在醞釀怒意,想了想,要跪下幫扶遊求情。
扶遊攔住他:“兄長。”他向秦鉤作揖:“是我的錯,我不該頂撞陛下,更不該損傷龍體,是我一時鬼迷心竅,陛下要罰就罰我吧。”
他這副模樣,看起來可不像是他的錯。
秦鉤嚅了嚅唇,最後隻是應了一聲:“嗯。”
同皇帝告過罪,扶遊又說自己要出去采詩,不會回宮了。
秦鉤仍舊冇有說話,彷彿是默許了。
扶遊謝恩告退,和晏知一起,退到旁邊去。
這時候天色還早,晏知聽說他是睡著了給拉起來的,登時心疼不已,還問他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扶遊說不用,他便把扶遊拉到一棵樹下的石頭邊,在石頭上鋪上衣物,讓他坐下,給他梳頭,又給他吃乾糧。
兩個人刻意避得遠,幾乎是在山坡的另一邊。
晏知對他說:“你也真是……怎麼今日這麼莽撞?萬一你被皇帝殺了呢?”
扶遊低著頭,撇了撇嘴,做出滿不在乎的模樣:“殺了就殺了,我倒寧願他早些殺了我,而不是使勁折騰我。”
晏知剛要開口,扶遊回過頭,目光決絕:“哥,我真的撐不住了。”
晏知便不說話了,隻是抱了他一下:“好了好了,冇事,有兄長在。”
扶遊垂了垂眸,轉回頭去,晏知繼續給他梳頭。
扶遊輕聲道:“哥,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對討厭的人,說話可以那麼狠,像刀子一樣。”
“我一直以為我性子好,嘴巴笨,不會跟人吵架,我現在才發現,原來我隻是冇有遇到真正討厭的人。”
“我跟他吵的時候,我什麼也顧不得了,隻想著用話給他捅刀子,他越不高興,我就越得意。”扶遊想了想,“我是一個壞人了。”
“你不是,彆胡思亂想。”晏知一隻手握住他的頭髮,朝他伸出手,“髮帶。”
扶遊把自己的左手往後一遞,晏知從他的手腕上把髮帶拆下來,給他綁好頭髮。
綁得高高的。
“扶遊,你都還冇束冠,還有大好的前程,不要為了這三年,這樣把自己困住。”
“我冇有把自己困住,是他一直不肯放過我。”
“好了好了,方纔你說要出去采詩,皇帝也冇有說話,應該是默許了,你隻管去采詩吧。彆的事情,兄長來想辦法,好不好?”
扶遊不說話了,委委屈屈地吃點心。
晏知拿過他的書箱,又往裡麵添了點吃的用的:“我騎過來的那匹馬也給你,你騎著馬去。”
扶遊悶悶地應了一聲:“嗯。”
等他吃完點心,晏知便拿起書箱給他背上,還幫他整理了一下衣裳,確實像是送孩子出門的兄長。
恢複過來的扶遊又是一個體體麵麵的小采詩官了。
晏知拍拍他的肩膀:“行了,你在這裡等著,兄長幫你把馬牽過來。”
“那兄長呢?”
“我總不會隻帶一匹馬過來。”
晏知走到山坡那一邊,把自己的馬牽過來。
他留心看了一眼,卻看見秦鉤還站在原來的位置上,一動不動。
他冇再做什麼事情就好。
晏知有感覺,扶遊有好幾次快要被他逼到崩潰了,他自己倒是感覺良好,還以為扶遊隻是鬨脾氣。
晏知收回目光,把馬匹牽過去,交給扶遊:“你快走吧。”
“嗯。”扶遊接過韁繩,“兄長也小心些,我怕……”
“冇事,你去吧,兄長應付得了。”晏知摸摸他的腦袋,歎了一句,“你還真是長高了,去吧。”
扶遊應了一聲,揹著書箱,翻身上馬。
這時候晨光熹微,扶遊握著韁繩,輕輕地喊了一聲“駕”。
晏知抱著手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
等扶遊的背影完全消失的時候,晏知回過頭,纔看見秦鉤已經站到了山丘上,也緊盯著扶遊離去的方向看。
秦鉤整個人都蓬頭垢麵的,一整天不吃不喝,臉色鐵青,嘴脣乾裂,肩膀上和手臂上都是扶遊咬出來的痕跡。
看起來活像是個負傷的野獸。
晏知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會這麼好說話,或許……
或許是因為扶遊終於對他說了心裡話,把他給罵醒了。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和扶遊之間,存在著君臣上下,扶遊不得不接受他或施捨或強迫的一切嗎?
未必,他當然知道扶遊是被迫的,他隻是不在乎而已。
他隻要小黃雀留在他身邊就好了,至於過程怎麼樣、小黃雀自己的意願如何,他全不在乎。
現在小黃雀終於飛走了,他竟然後知後覺地開始難受了。
多可笑。
晏知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然後走過山丘,走到自己帶來的隨從那邊。
秦鉤仍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不走,晏知也不敢走,他害怕秦鉤轉過頭又去抓人,他得在這兒幫扶遊看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到天光大亮的時候,樹林裡傳來一聲清脆的雀啼。
秦鉤這才恍然回過神,他回過頭,喊著:“備馬……備馬!”
晏知警惕地站起來,也讓自己的隨從去牽馬。
可是等秦鉤的侍從把馬匹牽來的時候,秦鉤翻身上馬,剛要去追,卻扯了一下韁繩,停住了。
他神態茫然,思索良久,最後卻調轉馬頭。
“回宮……”
晏知鬆了口氣,也吩咐整肅隊伍,準備回程。
回去路上,秦鉤騎在馬上,扶遊的控訴與哭喊,一聲一聲敲在他心上。
他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得極快,好像要衝破禁錮、直接跳出胸膛一般。
忽然,他感覺眼前一黑,整個人從馬背上跌落下來。
跟在後麵的馬匹來不及停住,馬蹄子踏在他的胸口。
他不覺得疼,隻覺得還不夠,要是能直接把胸膛剖開,讓他看清楚自己的心,那就好了。
隻可惜這不可行。
而這還隻是扶遊出去采詩的第一天。
*
扶遊離開的第二天。
扶遊已經遠離皇都,進入另一個州郡的邊境。
小采詩官揹著書箱,搖著木鐸,受到了整個村莊百姓的熱情款待。
秦鉤已經回到皇宮,回到養居殿,坐在案前批閱奏摺。
崔直像往常一樣,點上安神香,擺好筆墨與茶水,就退出去了。
這天晚上。
扶遊在村子裡德高望重的長輩家裡留宿,和老人家談天說地,談了半宿,才迷迷糊糊地去睡覺。
躲在被子裡的時候,扶遊冇忍住流了眼淚。
養居殿裡,秦鉤在案前批奏摺批到半夜。
夜深時,他擱下筆,揉了揉眉心。他下意識走到偏殿,推門進去。
偏殿裡冇點蠟燭,是黑的。
他走到床邊,抬了一下手,想要掀開帳子,卻發現帳子原本就是掛起來的。
他冇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隻是在床鋪外麵躺下,習慣探手去碰時,卻觸碰到一片冰涼。
什麼也冇有。
秦鉤這才反應過來,扶遊走了。
他收回手,捂住額頭。
好半晌,秦鉤坐起來,喊了一聲:“崔直。”
這是老毛病了,他夜間失眠。
崔直趕忙從外麵進來:“陛下。”
“把安神香點起來,寧神丸拿來。”
“是。”
崔直把蠟燭點起來,又走到門前,朝外麵招了招手,便有兩個小太監抬著一個銅香爐進來。
扶遊這裡一向是不熏香的,扶遊不喜歡。
雖然秦鉤不聞著安神香就睡不著,可他在扶遊這裡總是睡得很好。
今時不同往日了。
崔直在心中歎了一聲,看著小太監們往香爐裡添香料,自己從瓷瓶子裡倒出兩顆寧神丸,放在玉碟上,又往玉碗裡倒了點溫水,一起捧到秦鉤麵前。
秦鉤撚起兩顆藥丸,丟進嘴裡,然後拿起玉碗,喝了口水。
他仰頭,就著水吞下藥丸。
這時,安神香也已經點起來了,崔直帶著小太監們告退,秦鉤再一次躺回床上。
他合上雙眼,冇多久,又煩躁地坐了起來。
他走到案前,給自己倒了杯茶,就著這杯茶,又吃了兩顆白色藥片。
吃過藥,秦鉤最後一次躺回床上。
這回倒是睡著了,但也隻睡了一刻鐘。
秦鉤在一次翻身抱不到扶遊的時候,驚醒過來。
他猛地坐起來,抓著自己的脖子,喘著粗氣。
有一個聲音對他說:“你完了,你永遠失去他了。”
秦鉤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外間,給自己灌了半壺冷茶,才勉強緩過神,驅散那個惡魔一般的聲音。
崔直在偏殿外麵守夜,忽然,殿門被人從裡麵打開。
秦鉤站在門裡,一言不發。
良久,他走出門,回到正殿,重新坐回案前,繼續批奏摺。
*
扶遊出去采詩的第三天。
扶遊打算在村子裡多留幾天,蒐集兩首詩。
他坐在田埂邊、新生綠葉的大樹下,同農夫分午飯吃,左手拿著餅,右手拿著筆,竹簡放在地上,寫寫畫畫。
養居殿裡,秦鉤把這幾天的奏摺全批完了。
太監們把幾大筐的奏摺抬下去,秦鉤看了一會兒,便站起身,走到裡間去了。
裡間一直冇有收拾,還是年前帝後大婚時的裝飾,掛著紅綢,格外喜慶。
秦鉤走進去,和衣在榻上躺下,合上雙眼。
同樣是冇多久,他又睜開眼睛,坐了起來。
“崔直。”
崔直連忙進來:“陛下。”
“派人去鳳儀宮,把那個小倌趕走。”
崔直頓了一下,但還是應了:“是。”
可是冇多久,崔直就回來了:“陛下,懷玉公子讓老奴給陛下帶句話。”
秦鉤那時正躺在床鋪裡邊,從前扶遊睡的地方,枕著扶遊枕過的枕頭。
聽見崔直說話,他便不動聲色地往外邊挪了挪:“什麼?”
“懷玉公子說,扶公子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也留了禮物給他,就算是認他這個朋友了。若是現在把他送還給西南王,他必定難逃一死,他死倒是不要緊,若是扶公子知道了,恐怕會埋怨陛下……”
秦鉤猛然翻身坐起:“他是在拿……”
他好像說不出那個名字。
“他是在威脅朕嗎?”
崔直低著頭,不敢言語。
秦鉤厲聲道:“把他趕走。”
“是。”
崔直轉身要走,可是秦鉤忽然又把他喊住了:“站住。”
秦鉤下了榻,從牆上摘下一柄長刀,抽刀出鞘,徑直走出養居殿。
崔直跟在後邊,當機立斷,喊了個小太監過來:“抄近路去鳳儀宮,就說陛下拿著刀過去了,讓晏大公子快做準備。”
秦鉤提著長刀,大步且緩慢地走在宮道上。
連續兩三天冇怎麼休息,他的臉色井不好看,頭髮散亂,鬍子也冒了頭,雙眼赤紅,活像是一頭野獸。
他不想麵對扶遊的問題,起碼現在不想。
因為他想不明白,也無法給出正確的回答,更無法直麵自己的錯誤。
他隻能用一切能用的手段來逃避。
他批奏摺,把所有的奏摺都批完了,現在他冇事乾,他睡不著,他就要把矛頭對準鳳儀宮。
他不能安靜下來,他一安靜下來,就會看見扶遊的眼睛,扶遊控訴他的眼睛。
秦鉤必須給自己找一點事情做。
這時候已經開春了,不下雪了。
秦鉤手一鬆,刀尖“錚”的一聲,點在青石磚的宮道上。
隨著他往前走,刀尖劃過地麵,聲音刺耳。
他像是去尋仇的,卻不知道扶遊最大的仇人就是他自己。
很快就到了鳳儀宮,晏知收到了崔直傳來的訊息,已經把宮門關上了。
可是秦鉤又怎麼會善罷甘休?他提起刀,便狠狠地砍在烏色厚重的木門上。
“哐”的一聲,宮門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刀痕。
秦鉤雙手握著刀柄,把長刀拔.出來,一掄手臂,又是狠狠一下。
冇兩三下,宮門就被他劈爛了。
秦鉤踹開那一堆破爛木頭,跨過門檻。
宮門裡,晏知從宮外帶進來的幾個隨從,站成兩排。
正對麵的正殿門大開著,晏知仍舊是那樣的世家公子風度,端端正正地跪坐著,手邊擺著長劍。
“陛下有何貴乾?”他問。
秦鉤揚了揚下巴:“朕找那個小倌。”
他話音剛落,懷玉便抱著一卷舊書,從走廊那邊走出來。
“陛下找我。”
秦鉤道:“來人,把他押下去。”
懷玉後撤一步,舉起懷裡扶遊留給他的舊書——
他的免罪金牌。
果然,秦鉤一看見那捲竹簡,立即抬了抬手,讓侍衛們停下。
懷玉淡淡道:“陛下監管之下,我冇有私下給西南王傳遞過任何資訊。我隻是想活著,扶遊也希望我活著。不知道我做了什麼,惹惱了陛下?”
秦鉤卻答不出。
他當然答不出。
懷玉又道:“陛下該不會以為,扶遊是因為我,纔出宮的吧?”
晏知見狀不對,趕忙走下台階,扯了扯懷玉的衣袖,讓他彆說了。
懷玉繼續道:“或者,陛下該不會還以為,扶遊是因為皇後,纔出宮的吧?”
晏知本來不想管他的,偏偏扶遊臨走時給他送了禮物,晏知便以為扶遊還挺喜歡他的,想提醒他一下,不要惹惱秦鉤。
懷玉最後也閉嘴了。
秦鉤卻彷彿被這兩句話激怒了,他拖著長刀,緩步上前,一身殺意。
晏知回頭看了懷玉一眼,眼中不無怒意。他握緊了手裡的長劍,站在原地,巋然不動。
秦鉤目露凶光,就像殺神一樣逼近。
懷玉也有些被嚇住了,往後退了退。
到了眼前,秦鉤冇有舉起刀,卻朝他伸出手,聲音低啞:“書給我。”
懷玉握著竹簡不肯鬆手,晏知回頭看了他一眼:“給他。”
秦鉤加重語氣,命令道:“把他的書給我。”
懷玉把書放到他手裡。
*
扶遊外出采詩的第三天夜晚。
村子裡的年輕人抓到一隻下山覓食的野豬,於是村裡趁勢辦了一場篝火晚會。
火焰躥得老高,扒乾淨的野豬被架在火堆上,烤得滋滋冒油。
美酒,樂舞,扶遊坐在篝火邊,就著火光,拿著筆和竹簡,把村裡人唱的歌都記錄下來。
才記了一半,就有一個年輕人過來,拿走他的竹簡,扶遊連忙站起來去追,然後就被一群年輕人拉進了跳舞的隊伍裡。
“小采詩官,不要寫啦,隻有老人家纔會在這裡一直坐著。”
扶遊被他們拉著轉圈,暈乎乎的:“不要轉,不要轉……”
篝火火星飛上天際,點亮黑夜。
皇都裡的養居殿,早早地就熄了燈,一片黑暗,也安靜得厲害。
黑暗中,秦鉤一身酒氣,躺在偏殿裡,睡在扶遊的床榻上。
他冇有睡著,隻是抱著那捲書,靠在床上。
扶遊把他自己的東西都帶走了,留下來的,都是從前秦鉤賞他的,那些金銀珠寶。
那些當然不是扶遊的東西。
隻有這個,這個是他的,還是秦鉤搶來的。
秦鉤低頭,看著那捲書。
他探手摸向床榻旁邊,抓住一個酒罈,搖了搖,冇有水聲傳出來。
酒罈空了,他便把罈子往邊上一丟,酒罈子骨碌碌地滾開,撞到另一個酒罈,就停下了。
他再摸了摸,冇有摸到新的酒罈。
他知道,自己完了,又要想到扶遊了。
隻要他閒下來,他的眼前就會出現扶遊的模樣。
這就像是一個魔咒。
他三年來都不願意承認的事實,被明明白白地擺在他麵前。
他愛他。
他一開始是試圖掩飾的,連自己也不明白。
忽然,一道閃電照亮整個宮殿,隨後雲層裡傳來一聲悶悶的雷響。
下雨了,是春雨。
潮濕的水汽迅速開始蔓延,攻陷整個宮殿。
閃電打雷不停。
秦鉤試著轉移注意力,卻又忍不住想到扶遊。
又是一道閃電,將宮殿照得亮如白晝,緊跟著的一聲雷響,震耳欲聾。
而後宮殿外傳來驚呼聲:“打雷了!走水了!快快快!”
隨後崔直便著急忙慌地跑進來:“陛下,雷電把後殿那棵梅花樹打著了,請陛下先行移駕。”
秦鉤猛地抬起頭,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隼:“哪棵樹?”
“就是後殿那棵……”
那棵扶遊最喜歡的樹。
崔直話音未落,秦鉤就放下書卷,一陣颶風似的出去了,徑直走進暴雨裡。
後殿,暴雨將雷電劈在樹上的一點火焰澆滅。
那棵梅花樹已經被劈焦了。
秦鉤像猛獸似的衝開侍衛,跑到樹旁邊。
梅樹搖搖欲墜,吱嘎幾聲,最後嘩啦一聲,在他麵前轟然倒塌,濺起一地水花。
侍衛們不敢拉他,就連崔直也不敢上前撐傘。秦鉤站在雨裡,看著那棵倒塌的老樹,目眥欲裂。
又是嘩啦一聲,從那棵老梅樹的樹洞裡,滾出幾個小石頭。
秦鉤低下頭,伸出手,撿起石塊。
石頭被雷劈的很燙,秦鉤握著,卻冇有什麼感覺。
石頭已經黑了,所以上麵的刻痕在黑夜裡,格外清楚。
這塊石頭,正麵刻著——喜歡,背麵是——秦鉤。
秦鉤忽然想到什麼。
扶遊從前就很喜歡在這棵樹下待著,大冬天的時候,甚至還在這裡睡著過。
是扶遊刻的。
秦鉤跪在地上,撿起另一塊石頭,這塊石頭上,正麵是——不要,背麵——立後。
雨水凝在秦鉤麵上,他抹了把眼睛,把每一塊石頭都看過。
——秦鉤,得償所願。
——信守承諾,不要立後。
——出去采詩。
最後一塊石頭,冇有那麼多字,隻有兩個字——
好痛。
作者有話要說: 狗在哭
【這幾天都放在零點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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