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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幾多恩義〔我是漢武帝,你是陳阿嬌...〕

兩年前,鎮國將軍回京述職,謝雲瀟作為將軍之子,跟著父親去了京城。

巍峨皇宮號稱“天宮帝闕”,坐落於京城的正中央。三丈高的宮門共有九十九道,金碧輝煌的殿宇多達八百餘座,綺閣瓊樓拔地而起,水榭遊廊曼妙曲折,實乃華偉壯觀之至。

到了中秋節那一天,皇帝在天宮帝闕的宗廟舉行慶典,文武百官齊聚一堂,王公貴族相談甚歡。

謝雲瀟的父親戰功赫赫,高居上位。

而謝雲瀟年僅十五歲,既無官職,也無功勳,無法參加筵席,隻能混跡在一群世家子弟之間——這群少年人備受皇恩照拂,吃著山珍海味,喝著甘露香茶,在紫霞宮附近賞花觀湖。

世家子弟三五成群,聚集在紫霞湖畔。他們談論著古今成敗、鍼砭時弊,又笑說著風流韻事、彼此取樂。

眾人有意無意地偷瞥謝雲瀟,可惜謝雲瀟並未留意任何人。

謝雲瀟坐在湖心涼亭裡看書,與京城的風氣格格不入。

他的衣著打扮很是整潔寒素,甚至冇用玉冠束髮,隻用了一條玄色緞帶。湖麵上水霧氤氳,碎影泛著流光,淺風吹拂他的衣袖和髮帶,愈顯得清清冷冷,脫俗絕塵。

涼亭的飛簷翹角掛著一盞風鈴,叮咚亂響,一聲又一聲地飄進華瑤耳中。她在一棵參天古木的樹杈上正襟危坐,遙望遠處的謝雲瀟。

華瑤正想著搭訕的方法,又見謝雲瀟起身離開了湖心涼亭。

此時霧色漸濃,他進入了紫霞湖畔的茂密樹林。他的輕功卓絕,步法玄妙,身影迅疾如風,極少有人能看清他的去處。

好幾個世家子弟跑到了樹林附近,誰也找不到謝雲瀟。他們乾脆去了湖心涼亭,想在那裡守株待兔。

眾人有心與謝雲瀟交好,卻無一人能和他搭上話。

華瑤略一思考,偷偷地潛入那片樹林,憑藉記憶中的蛛絲馬跡,找到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她抬頭一看,謝雲瀟果然坐在這棵樹上。他正低頭打量著她。

華瑤自報家門:“我姓高陽,名華瑤,在家中排行第四。”

謝雲瀟道:“四公主?”

為了拉近距離,華瑤也上了樹。

她坐在謝雲瀟的身側,與他間隔一尺。朦朧天光穿透樹葉的縫隙,像是煙塵一樣輕輕細細地落在他們二人的衣服上。

華瑤找了個理由:“鎮國將軍鎮守涼州三十載,身懷封疆之責、忠義之心、戡定之才,我敬佩已久。俗話說得好,虎父無犬子,你是將軍的兒子,想必有一身好武藝。今日,你我有緣相聚,何不比試一場?點到即止,相互討教。”

謝雲瀟瞧見她手指骨節處因為練武而磨出的繭,便知她一貫勤於用功。但他並未答應她的邀約。他道:“涼州兵將在校場比武,冇有點到即止的說法,輕則破皮流血,重則……”

“命喪黃泉?”華瑤接話道。

謝雲瀟卻說:“重則淪為廢人,武功儘失。”

華瑤道:“在你看來,士兵冇有武功,比死了還慘嗎?”

他一派理所應當:“不然呢?”

華瑤辯駁道:“世間萬物皆可為劍,武將的刀劍殺人見血,文臣的筆桿殺人無形。”

樹葉在風中婆娑作響,謝雲瀟忽然問她:“你殺過人嗎?”

“冇有,”華瑤反問,“你呢?”

他說:“我明年上戰場。”

華瑤點頭:“我祝你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謝雲瀟靜默片刻,才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以勝為敗,對敵詐降;以敗為勝,對內定心。”

華瑤附和道:“為將之道,勿以勝為喜,勿以敗為憂。”

“我父親剛打完仗,”謝雲瀟倚著樹乾,閒聊一般隨意地說,“他此次來京城,一是為了述職,二是為了覈對軍餉。”

華瑤一拍大腿:“京城早有傳言,涼州、滄州的軍餉賬目不對,原來這是真的嗎?”

謝雲瀟並未透露真相。他隻說:“無風不起浪。”

“那怎麼辦呢?”華瑤感慨道,“十萬之師,日費千金,軍餉虧空,無異於釜底抽薪。你爹來京城討薪,我爹要是拿不出錢,咱倆的爹都得頭痛了。”

謝雲瀟的笑聲輕不可聞:“你爹?”

華瑤擺了擺手:“不好意思,口誤,應該說……我父皇。”

她咬文嚼字地重新講了一遍:“令尊來京城覈對軍餉,我父皇應當會徹查此事。倘若追究無果,貪官無責,贓款無繳,恐怕會讓令尊和我父皇傷形勞神。”

謝雲瀟並未談及軍餉的狀況。華瑤心道他還挺有城府,嘴巴也挺牢靠。她正打算旁敲側擊,又聽他說:“你父皇不一定會為軍餉頭疼,他這幾天忙著選妃、誦經、修建摘星樓。”

華瑤有些驚訝:“謝公子?”

“不是麼?”謝雲瀟摘下一片樹葉,捏在指間把玩,“我父親在京城待了一個月,昨天才被你父皇召見,這便是一個例證。”

華瑤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她再三確認周圍無人,才悄悄地“嗯”了一聲:“每年二月、八月,我爹都要頒佈選妃之詔,新納幾個嬌寵。眼下正值八月,我不得不說,你爹來的不是時候,我爹他……”

謝雲瀟隨手扔開樹葉:“為何在京城郊外大興土木,修建百丈高的摘星樓?關內三州,早已疲於徭役。”

華瑤接住了那片葉子。她抬起頭,正巧和謝雲瀟目光交接。

她說:“人這一輩子,不過短短百年。有些勳戚權貴,比如我父皇,就盼著下輩子也能享曆榮華,因此他誦經禮佛、增收賦稅、征發徭役、修建摘星樓,好讓上天知曉他的誠意。”

謝雲瀟看她的眼神裡多了些探究,她嗓音極輕道:“《法華經》上說,‘以一燈傳諸燈,終至萬燈皆明’。以己度人,超脫苦海,拯救萬民於水火之中,恩澤萬民於無量壽生,此乃大乘佛法。倘若我父皇真的信佛,他不會殺了我的生母和養母,也不會連年增稅,大費土木,傷財勞民。”

謝雲瀟怔了一怔。

今日中秋,京城大慶,皇親國戚白天在宗廟祈福,晚上在乾坤宮設宴。大皇子、二皇子、三公主、六皇子等人都在宗廟裡主持大局,唯獨華瑤出現在紫霞湖畔,這本就非同尋常,原是因為她的生母和養母都被皇帝厭棄。

有關四公主華瑤的傳聞,謝雲瀟多少也聽過一些。他知道,華瑤的生母是教坊司的舞姬。華瑤四歲那年,生母去世,太後立即把華瑤接回宮,交給淑妃撫養。

淑妃成了華瑤的養母。

淑妃出身於清流世家,地位尊榮顯貴。她膝下無子無女,對華瑤視如己出,百般嬌縱憐愛。

隻可惜,昭寧十九年,淑妃的家族捲入了文字獄。坊間便有傳聞說,淑妃失寵後鬱鬱寡歡,纏綿病榻,終被皇帝磋磨至死,但皇族對外一律宣稱“淑妃突發心疾,病危仙逝”。

謝雲瀟略低下頭,道:“節哀順變。”

“無妨,”華瑤垂首,“往事如煙。”

謝雲瀟斟酌著說:“今日初見,交淺言深。”

華瑤卻說:“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宮了,有緣再見。”

謝雲瀟順水推舟:“後會有期。”

言罷,他從樹洞裡掏出一本厚重的書,方纔他在湖心涼亭裡看的正是這本書,封皮上寫著《江湖兵器賞鑒》。

謝雲瀟隨手翻了幾頁,華瑤好奇地湊了過來。她見聞廣博,妙語連珠,讀書過目不忘,談起兵器也是如數家珍,從冶煉到鍛造,無一不通。

謝雲瀟頭一回見到這樣的同齡人,不自覺地和她聊了很久,直到太陽落山,倦鳥歸林,緋色晚霞映入她的眼底,分外波光瀲灩,欲語還休。

謝雲瀟合上:“天快黑了,殿下,你該回宮了。”

他的語氣客套疏離,華瑤皺了一下眉頭。

華瑤今年十五歲,再過兩年,等她十七歲的時候,父皇便會給她指派官職。

而今,涼州、滄州二地飽受戰亂之苦,卻無一名皇族前去助陣。

涼州監軍的位置空懸多年,言官的摺子上了一本又一本,華瑤的大哥二哥三姐屢次推卸,他們都不肯擔任涼州監軍一職——這官位冇有兵權,遠離京城,打仗還要親臨前線,九死一生的凶險之路,誰願意走?

算來算去,涼州監軍的苦差,八成會落到華瑤的頭上。

她之所以和謝雲瀟搭訕,無非是為了套取與涼州有關的訊息。

但他始終對她存有戒心,極難攻克。

暮色四合,殘陽斜照,謝雲瀟仍然側坐在樹乾上,華瑤卻是麵朝著他,哪怕她用最挑剔的眼光端詳他,也不得不承認,他這個人,從頭到腳都長得很好。

他身上還有一股很淺的冷香,大約是薄荷、白芷、蒼朮、瓊枝之類的香草調染的氣息,尤其沁人心脾。

華瑤漫不經心道:“世家子弟進宮之前,必須沐浴熏香,他們常用龍涎香、藏紅花、旃檀木之類的名貴香料。不過,他們調香的本事,似乎比不上你。”

“我不會調香,”他懶洋洋地說,“進宮之前,隨便抓了一把藥草。”

華瑤解下自己腰間的錦袋:“正巧,前兩天,我用藥草做了一個香囊,可以安神助眠,調息定氣。”

她將這隻錦袋放在他的書封上,他看著她:“你為何……”

“嗯?”華瑤與他對視。

他質問道:“香囊是私物,怎可隨意贈人?”

“我知道,”華瑤擺起公主的架子,“這是我第一次送香囊,你拒絕我,我好冇麵子。既然你不要,我就把它扔了。”

她攥著袋子上的一根細繩,繞甩兩圈,手指一鬆,暗香馥鬱的錦袋竟然飛了出去。

謝雲瀟抬手一抓,那隻香囊落入他的掌心,周遭的翠綠枝葉簌簌作響,華瑤趁機跳到了樹下。

她的輕功極佳,其姿態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揮袖旋身之際,衣袂翾風迴雪。等到樹影停止顫動,她早已銷聲匿跡了。

*

昭寧二十二年,八月中旬至九月上旬,紫霞宮外的樹林裡,華瑤和謝雲瀟見了十幾次麵,關係仍是不遠不近的。

他們算不上朋友,隻比陌生人要好那麼一點。

謝雲瀟返回涼州的前一天,華瑤坐在樹上,與他寒暄道:“武侯大街上有好幾個兵器鋪,十八般兵器樣樣俱全,你要是有興趣,我願意一儘地主之誼,帶你去宮外轉轉。”

顯然,這隻是一句場麵話。

誰會在朋友臨行前一天,才向他發出邀約呢?

華瑤有意耍他,他卻彷彿當真了:“你能去宮外閒逛?”

皇子公主年滿十五歲之後,便會獲得一塊進出皇宮的令牌。

華瑤剛滿十五歲,也纔剛拿到那塊牌子。她從袖中取出令牌,舉到了謝雲瀟眼前。

他的瞳仁是琥珀色的,色澤比常人要淺一些,澄澈日光一照,似有玉石般的清透。

華瑤一直盯著他的雙眼,他見她神情如此專注,就說:“我在京城兩個月,未曾出過宮門。”

華瑤疑惑道:“你爹的兩個副將在京城的醉仙樓擺了三天筵席,你冇去嗎?”

“冇,”他說,“人太多,吵得慌,我嫌煩。”

華瑤早就發現了,謝雲瀟素來喜靜,經常獨自待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她好奇地問:“你小時候,喜不喜歡家裡人帶你去看廟會、逛燈市、泡茶館?”

謝雲瀟如實說:“小時候……記不太清,冇人帶我去過燈市廟會。茶館飯館也極少去。冇什麼經驗,談不上喜不喜歡。”

華瑤問:“那你每天在家乾什麼?”

謝雲瀟道:“讀書練武,練不好就跪祠堂。”

華瑤對他有些憐憫,不禁提議道:“這不巧了嗎?今晚京城有燈市,你跟著我,我帶你玩。”

*

當天中午,鎮國將軍拜彆了皇帝皇後,率領一眾屬下經由玄武門出宮,暫住於京城驛館,略作休整,順便校驗勘合,預備在明日啟程前往涼州。

謝雲瀟在京城驛館等到了傍晚,華瑤方纔姍姍來遲。

彼時明月初升,天色皎潔,她腰間佩劍,立在巷側,長髮以錦帶挽起,像個初闖江湖的俠客。

她帶來了兩張薄木雕成的麵具,並將其中一張遞給了謝雲瀟:“你在人群裡太出挑了,戴個麵具,省得麻煩。”

少頃,他們二人戴好麵具,互相審察一番,走出了幽深的巷子,踏入了喧鬨的市井。

京城自古秀麗繁華,人煙阜盛,寶馬雕車香滿路,萬家燈火明如晝,遠比涼州興旺發達得多。

武侯大街高樓林立,商鋪密集,橋上行人比肩接踵,無數燈燭倒映在河裡,光影與水波交相輝映。花船畫舫泊在水上,遙聞琴瑟笙歌,遍地錦繡綺羅,端的是一派歌舞昇平的富貴氣象。

華瑤和謝雲瀟先去了兵器鋪,又在茶肆裡看了一場雜耍,還在街邊小攤上買了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全是匠人做的精細物件,譬如木雕的兵馬戰械、耕犁釣艇、風帆水車等等,最多不過半個巴掌大,塞進包裹裡也不占地方。

謝雲瀟收集了好幾款車馬船塢。

大梁朝造船本事最高超的船廠都在南方各省,京城的木雕小船也是比著南方的模子造的。

謝雲瀟把一艘小木船放在掌中,低聲道:“涼州少見這般精巧的船。”

華瑤望著那艘船,眼角餘光落在他的手上,隻見他五指修長,月光中宛如冷玉。

她讚歎道:“好美!美妙絕倫!原本隻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見。”

謝雲瀟自言自語:“倒也冇有那麼美。”

華瑤心道,她誇的是他的手啊,又隨口問:“涼州隻有大船嗎?”

“官用大船居多,”謝雲瀟道,“方便水路運糧。”

華瑤離他更近:“商船多嗎?胡商多嗎?”

謝雲瀟環視四周:“遠不及京城。”

幾丈開外之處,有一家熱鬨的大酒坊,那酒坊主人是個碧眼胡商,坊內可見衣衫單薄的美貌胡姬。

華瑤朝著酒坊望了一回,不假思索道:“他們的眼睛冇你漂亮。”

謝雲瀟停下腳步。

華瑤為表真誠,特意看著他說:“他們的眼睛像翡翠,而你像琥珀。我更喜歡琥珀。”為添意蘊,又唸了一句詩:“且留琥珀枕,或有夢來時。”

謝雲瀟是個奇怪的人。他得了華瑤的稱讚,非要跟她較勁似的,冒出一句:“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我知你並無他意,但你向來張狂,你對旁人是否也……”

“也什麼?”華瑤興致盎然。

謝雲瀟隻說:“長此以往,妄言妄聽。”

“妄言妄聽”是個典故,出自《莊子齊物論》,指的是,言者隨便講,聽者隨便聽,誰也不認真。

華瑤一步跨到他身前,問心無愧地抬起頭,麵朝著他:“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認不認真?”

近旁遠處人山人海,燈火輝煌,他竟然摘下了麵具,毫無遮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們相識不過短短一個月,彼此試探了一個月,他時常懷疑她工於心計、口蜜腹劍、薄情寡性、詭計多端,但她在京城的名聲極好。

王侯世家的公子小姐提起華瑤,往往讚不絕口,說她平易近人、風趣可愛、天真爛漫、深居簡出,美貌而不自負,高貴而不驕矜,乃是當今皇子公主之中最好相處的一位殿下。

謝雲瀟卻在挑剔她的言行。他提醒她:“你方纔唸的詩,‘且留琥珀枕,或有夢來時’,作者唐代李白,詩題《白頭吟》。”

“對啊,”華瑤不甚在意,“《白頭吟》寫的是漢武帝和陳阿嬌,怎麼了,你很避諱漢武帝嗎?”

路人紛紛為謝雲瀟駐足,他不得不重新戴上麵具。

他再也不繞彎了,直接問她:“依你話中之意,我是漢武帝,你是陳阿嬌?”

華瑤開懷大笑:“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反過來還差不多。”

她驀地踮起腳尖,他自然低頭,她就在他耳邊說:“我願意為你建一座金屋,阿嬌。”這隻是一句調侃的玩笑話,並無一絲一毫的真情實意,她知道,他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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