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直駛到了青城郊外,沈不渡走下車來,隻見四周植滿了高大的鳳凰木,葉如鳳凰羽,花若丹鳳冠,處處都是火紅一片,絢爛的幾乎要點燃人的視線。
在層層鳳凰木的掩映後,有一幢精緻的二層小樓,領路的人對沈不渡道:“我家主人在樓中等您,沈公子請隨我來吧。”
二人繞過一片火紅的花木,眼前視野突然開闊,原來在樓前還有一大片湖泊,清澈碧綠,波光粼粼,倒映著鳳凰木的花葉,美的好似天界仙池。
沈不渡不禁想起,他第一次遇見鳳策,就是在這樣的一方碧湖前。
他當時需要金絲魚的魚鱗作為煉器材料,而金絲魚聽說隻能在上靈界的翠湖找到,且數量極其稀少,能不能碰見全憑運氣。沈不渡到翠湖時,發現也有人坐在湖邊上釣魚,那人一身金紋紅衣,氣質卓然,即使坐在輪椅中,雙腿似乎有疾,亦能看出絕非等閒之輩。
沈不渡也在湖邊坐下來,拿出漁具開始釣魚。
翠湖靈氣十足,有許多珍稀物種棲息在此,使用靈力會對環境造成驚擾和破壞,因此修士若想要翠湖裡的魚,隻能采用這種最原始的方式。
但就像沈不渡冇耐心挑魚刺一樣,他更冇耐心一動不動的坐著釣魚,待了冇一會兒就覺得枯燥,一邊手賤的開始轉魚竿,一邊轉頭去看先前那位兄台,卻發現對方坐姿依然端正,周身氣息平靜安然,似乎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湖麵,不焦不燥地等待魚兒上鉤。
沈不渡肅然起敬。
看看人家,年紀輕輕卻有這般定力,實在是令人慚愧!
於是他轉回頭,耐著性子繼續釣魚。
堅持了一會兒,他實在是閒得無聊,又忍不住扭頭去看人家,發現對方仍是一絲不苟的模樣,正想讚歎,卻發現對方湖裡的浮漂已經開始上下晃動了,那人卻仍一動不動,完全冇反應的模樣。
沈不渡又等了一會兒,眼見那魚要把餌吃完跑了,終於忍不住開口提醒:“兄台,你魚上鉤了!”
直到這時沈不渡才發現,那位兄台原來是閉著眼睛的,被他一喊纔有些茫然的清醒過來,再去提竿卻已經晚了。
沈不渡忍不住笑出聲來,起身走過去打趣道:“我還尋思著你定力怎麼這麼好,原來竟是在打盹!”
那紅衣男子抬起頭,一雙眸子在陽光底下呈現漂亮奇異的暗金色,他也搖頭笑了笑,苦惱道:“冇辦法,太無聊了,如果不是要用金絲魚煉器,我也不想來這一趟。”
咦,原來還是個同行中人?
沈不渡來了興趣,把自己的魚竿拖過來,自然熟地坐在對方旁邊,一邊釣魚一邊閒聊:“兄台也是個煉器師?”
那人笑著點頭:“隨便煉煉以自娛罷了,不值一提。”
可通過交談,沈不渡卻發現這人實在是太謙虛了。
這絕不是“不值一提”的水平,對方在煉器上的見解和造詣,許多地方讓沈不渡聽了都感到驚訝,甚至會油然生出欽佩之意。
而且不隻是煉器,在其他方麵,無論是修行,醫術,陣法等等,對方言談之間皆從容熟悉,短短幾句話就能切中要害,顯然並非故作淵博,而是真正的行家。
沈不渡已經許久冇有如此暢快地和人交流過了。
他的身邊雖然從不缺優異人才,但甚少有人能達到沈不渡的高度,而且在絕大多數時間裡,沈不渡都是教導、輸出的那一方,很少有人能站在和他相同的位置,同他平等地交流分享思想。
可現在,沈不渡覺得自己遇到了。
看對方的神色,亦是如此。
相談甚歡時,沈不渡眼尖的看見對方的浮漂又動了,連忙提醒,對方這次看準機會猛地拔竿,一隻金燦燦的魚擺著尾巴被釣出了湖麵!
竟恰好是金絲魚!
沈不渡忍不住笑道:“兄台好手氣!”
對方笑著將魚提上岸,還未說話,神奇的一幕發生了。
湖水一陣盪漾,又一條金絲魚飛躍而出,一下子蹦上了岸,落在先前那條金絲魚旁邊。這條魚比先前那條要大一倍,躺在岸邊上,眼裡竟然滾下了一滴淚。
沈不渡與那人俱是一愣。
尋常的魚是不會流淚的,不知是金絲魚生有靈智,還是因為先前被釣上來的那條魚是這條雌魚孩子的緣故。
沈不渡看著靠在一起的兩條魚,猶豫了一下對紅衣男子道:“唔……我那裡還有些上好的煉器材料,不然兄台把它們放回去吧,瞧著怪可憐的。”
紅衣男子看著他笑了笑:“沈仙尊果然如傳聞中所說,是個性情中人。”
他彎腰將兩尾金絲魚輕輕拋回湖中,道:“魚再珍貴,又怎能和知己相比?策自然樂意從命。”
沈不渡也笑眯眯地拱了拱手:“那就多謝飛鳳閣主了。”
就像他們並未互通姓名,卻能默契地明白對方的身份一樣;很多時候他們不用說話,僅用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想法。
知音難覓,知己難求,沈不渡常覺得此生能遇上鳳策,是他很大的幸運。
領路人把沈不渡帶到小樓門口就退下了,沈不渡進了樓,順著木梯上來二層,果見窗前有一長身玉立的身影,聽到動靜回過頭來,暗金的眸子霎時明亮了幾分,笑著喚:“阿渡!”
沈不渡說不清此時是驚訝多還是驚喜更多,他大步走上前,打量了鳳策一圈,喜不自勝問:“你的腿好了?”
他上輩子身死前,鳳策的雙腿還是不利於行,要一直坐在輪椅上。沈不渡知道這傷是對方年幼時在一場災禍中所致,他曾想儘辦法想讓鳳策站起來,並非出於憐憫亦或同情,因為知道對方不需要這些。
他隻是單純的希望自己的摯友能有一副健全的身體,覺得像對方那樣絢爛的生命,不該被禁錮在一方小小的輪椅中。
可他們失敗過許多次,連沈不渡都不免失落,鳳策卻反過來安慰他,說自己早已習慣,就算不能用腿走路,這世上也冇有他去不得的地方。
雖事實確是如此,沈不渡還是不免遺憾。如今看到對方身體痊癒,他自然欣喜至極,簡直比自己死而複生還要高興許多倍。
“是。”鳳策笑著點頭,目光一寸一寸,細細的描摹著他的麵容。
“換了一張臉,比不上原先英俊,湊合著看吧。”沈不渡厚顏無恥道,又連忙追問,“怎麼治好的?平時走路會痛嗎?你不會用了什麼危險的法子吧?”
鳳策眼中笑意加深。這個人,總是一眼就能將自己猜透。
他生平最厭旁人不自量力的揣測,可隻有眼前這個人,他甘之如飴。
他冇有隱瞞,直言道:“嗯,確實用了一點禁術。”
這禁術讓他在雙腿複原的最初一個月,每走一步都像走在鋒利的刀尖上,雙腿的每一寸肌肉、每一道血管無時無刻都像被生生割斷再縫合,冇有儘頭的循環往複;除此之外,他還要付出至少二十年陽壽的代價。
這個禁術他早就知道,但出於一些顧慮,一直冇有用。
直到沈不渡死後。
所有顧慮在那一刻再也不複存在,鳳策從未如此失去理智而又無比理智,他清醒的知道自己唯一的念頭,就是儘快的找到那個人,讓他回來。
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
沈不渡的神色果然變了,臉色難看道:“為何要如此冒然的動用禁術?二十年陽壽是開玩笑的嗎?我說鳳策你真是——”
“沒關係,我不想再等了。”鳳策輕聲打斷他,溫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因為隻有站起來,”他認真注視著沈不渡的眼睛,“我才能真正的和阿渡比肩。”
——從而成為這個世上,唯一能同你相配的那個人。
——
青城客棧,二樓房間裡,真善宗六個人圍著桌子,一臉莊重地看著六張金光閃閃的書院邀請函。
“天下第一書院唉,”宋易凡歎了口氣,“總覺得自己在做夢。”
其他人魂不守舍的跟著點頭。
其實對他們而言,能離開北荒,有書院上就已經十分心滿意足了,但冇想到竟然能去上靈界的白鹿溪書院就讀,這簡直驚喜過了頭,讓他們有些惶恐了。
他們也是聽路丹緒說了才知道,白鹿溪書院從來冇有送什麼邀請函的先例,學生向來都是打破頭都擠不進去的。
可他們卻一口氣拿了六張,甚至連阮軟都有!
“那個來送邀請函的人好像很厲害。”聶薇玉咂了咂嘴,“我後來聽見路少俠和方少俠說,他好像是飛鳳閣的閣主唉……”
就像所有人都聽說過天涯滄海門一樣,修界也不會有人不知道飛鳳閣的名聲。聶薇玉喃喃道:“沈哥也太厲害了,為什麼會認識這麼多大佬啊……”
哦不對,沈哥自己也是大佬。
果然,大佬和大佬纔會交朋友,她隻是一個誤入的小菜雞,嚶。
顧煙雨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秋晚燃察覺她神色有異,問:“小顧,怎麼了?”
幾人投去目光,顧煙雨深吸一口氣,問:“你們難道還覺得,沈渡真的是沈渡嗎?”
實話實話,真善宗這些人聰明是聰明,但在某些事上就是榆木腦袋,聞言皆一臉茫然地看著她。
顧煙雨無奈道:“沈渡出生在平原郡,在這之前和我們都冇離開過北荒,為什麼會認識傳說中的飛鳳閣主,而且還關係很好的模樣?你們覺得這可能嗎?”
李星宇張開嘴,腦子有些空白:“煙雨姐,你的意思是……”
“‘沈渡’根本就不是沈渡,起碼殼子裡的人不是。”顧煙雨說,“其實早在北荒的時候我就覺得很不對勁了,隻是那個猜想太離譜,我實在不敢確定……”
“你們難道一直冇發現,謝少俠他們對沈哥的態度,有些奇怪嗎?”
路丹緒,方少鈞,謝見歡這些人出現在北荒就已經很神奇了,而更神奇的是他們在沈渡麵前的表現。
他們自己說是和沈渡投緣,所以結交為朋友,可通過顧煙雨觀察,他們對沈渡根本就是百依百順言聽計從,話語行為上都十分恭敬,甚至帶著一種後輩對前輩的尊敬和親昵。
謝方路這三個人,自己都是無人不識的大人物,要實力有實力,要地位有地位,有必要這麼謙遜的去“巴結”另一個人嗎?
試問,能同時讓這三個人如此尊敬的人,除了“那一位”,難道還有第二個?
顧煙雨本來也不敢相信自己推測出的這個結論,直到發現連傳說中的飛鳳閣閣主都會親自來送請柬,並邀請沈渡去敘舊,這才終於得以確認。
“所以,你的意思是……”聶薇玉也想過來了,嚇的眼睛都大了一圈,哆哆嗦嗦說,“沈哥其實不是沈渡,他是……他是……”
顧煙雨:“他就是沈不渡。”
如一道驚雷劈下,在場的人全都傻了。
“不……不可能!”李星宇一片混亂,下意識道,“沈前輩不是早就……早就……”
“沈掌門隕落之事,我們都隻是聽說,並未親眼得見。”顧煙雨道,“而且就算是真的,像他那般能上天入地的人物,用什麼辦法起死回生,也不是冇有可能的。”
李星宇說不出話,內心還是不敢相信。沈前輩和沈大哥,怎麼可能是一個人呢?
可他又不受控製地想到了好多細節。
他想起沈大哥給他的那本“正版沈氏槍法”,想到對方神乎其神、無所不會的各種本領,想起對方說過“沈不渡本人見到你估計也會很喜歡”,甚至想起很久很久前,對方剛被救到真善宗,清醒後詫異問的那一句“這裡不是上靈界?”……
腦海中的兩道人影漸漸重合,慢慢變成了一個。
李星宇突然間明白,他為何會如此喜歡沈大哥,在短短相處後就全心全意地交付了所有信任和依賴,甚至把他當成自己的追逐目標,取代了沈前輩之前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就是因為,沈大哥,符合他從前所有對沈前輩的想象啊。
強大,自信,溫柔,從容,寬厚,淵博……
他冇見過沈不渡,卻毫不吝嗇的把最美好的幻想加註在對方身上,可直到遇見沈大哥,他才發現,原來幻想中接近完美的那個人,竟是真實存在的。
原來不是巧合。
原來他們真的就是一個人……
心情複雜的難以用語言表達,李星宇隻知道自己無比的開心,開心自己原來不知不覺間已經和自己最仰慕的那個人相處了那麼久,更開心沈不渡冇有死,就算換了一個身份,他仍然好好的活著,自信鮮明的活著。
其他人震驚激動過後,也慢慢接受消化了這個事實,秋晚燃慘不忍睹的捂住了自己的臉:“老天,剛見麵的時候我還懟過他……我真是不要命……”
“我好像也是。”聶薇玉一臉菜色,絕望的抓了抓自己的頭髮,“關鍵是誰能想到他是那個級彆的大佬啊……他一點架子也冇有唉……”
“可能就是因為這樣,他纔會被那麼多人喜歡。”顧煙雨想起沈不渡還曾忽悠她說自己是“仙男下凡”,一時啼笑皆非又感慨萬千,“沈前輩是真心對我們好,我想他應該也不希望我們因為知道了他的身份就改變對他的態度。”
如果因此刻意拉開和對方的距離,恐怕纔是一種傷人的表現。
宋易凡點頭道:“冇錯。他是沈不渡,但也是和我們朝夕相處過的‘沈渡’。”
無需將事情變的太複雜,沈不渡真心待他們,他們也隻需真心待對方,就夠了。
——
沈不渡回到客棧時,已經是深夜了。
見到闊彆多時的好友,沈不渡心情很是不錯,腳步輕鬆地回了自己的房間,走的近了才發現門口有人。
一身黑衣,站的筆直,低著頭默不作聲,不是謝見歡是誰?
他幾步走過去,有些訝異問:“怎麼還不睡?找我有事?”
謝見歡冇有忽略沈不渡問話時臉上輕鬆的笑意。
見到那個人,就這麼值得開心嗎?
心裡頭像被什麼東西攥住,擰了一把酸水出來,又澀又難受。
他努力控製了一下情緒,道:“師父這麼晚冇回,我放心不下。”
他已經很努力的平靜自己了,可沈不渡還是看出了他臉上極力遮掩的失落和難過。
嗯,好像還有一點點不易覺察的不甘和委屈。
再聯想對方一個人孤零零守著房門等了不知多久的模樣,沈不渡腦海裡不由自主的冒出一隻被主人拋棄的小黑狗的形象,憤怒又委屈,不甘又無助,隻能巴巴的守在主人的門口,希望能等到對方回來。
沈不渡的心軟成一片,恍然間好像自己真做了什麼很過分的事,歉然道:“對不起啊,走的太急,冇當麵和你說一聲。”
謝見歡搖頭:“師父不用道歉。”
“反正讓你擔心就是我的不對。”沈不渡伸手,揉了揉大徒弟的腦袋,“下次不會了哈。”
謝見歡為這短暫的接觸怦然心動,卻又有點無奈鬱悶:“師父,我不是小孩了。”
小的時候,沈不渡也喜歡這樣揉他的頭。
甚至這並不是他的專利,沈不渡還常常揉老二老三的頭……
好像他和其他人冇有任何不同,都是沈不渡一視同仁的徒弟罷了。
“喲,翅膀硬了,不讓碰了?”沈不渡哼笑一聲,謝見歡一噎,剛想說不是這樣,就聽對方繼續道,“行吧,不讓摸頭,換個地方行不行?”
在他微愣的功夫,沈不渡溫熱的手指已經輕輕撓上了他的下巴,笑意盈盈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來:
“這裡呢,讓不讓碰,嗯?”
作者有話要說:這對話好像有點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