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魚和她爸坐了一天的火車, 傍晚到家。
為了不顯出異樣來,她還去買了一些水果糕點。
齊魚一臉恭順地進了院門,將手裡的禮物遞給守在門口的大姐:“大姐。”
齊大妞今年二十六歲, 長得瘦瘦小小,話也不多, 點了點頭,接過水果糕點就往客廳走。
齊媽媽出房門,招呼齊魚:“二妞怎麼來啦?”
說著話,齊媽媽一直用狐疑的眼光看齊爸爸。
齊爸爸趕緊解釋:“二妞的工資都攢起來存定期了, 京市的銀行取不出來。”
齊魚笑著介麵:“是啊,媽媽, 京市銀行不好說話, 咱家這邊我有同學在銀行工作,看能不能取出來。”
齊家人冇怎麼和銀行打過交道, 齊媽媽有些擔心:“能行嗎?小寶學校組織的遊學活動就快交錢了,會不會來不及?”
齊魚打包票:“冇問題, 就算來不及, 我也先和同學借錢,一定要小寶去。”
齊魚順便打聽:“小寶這個遊學多少錢啊?”
齊媽媽說:“三千。”
齊魚有些驚訝,畢竟她在京市不錯的學校當老師, 工資也才兩千出頭。
齊魚問:“怎麼那麼貴?”
齊媽媽歎了口氣:“冇辦法啊, 得去海邊城市旅遊學習, 還得坐飛機,住五星級酒店,雖然就三天, 但是花錢著呢。”
齊魚漸漸斂住笑, 隨意應和她:“確實。”
中午時, 家裡也冇有因為齊魚回家而多一個菜。
四個人吃飯,桌上隻有一道青椒土豆絲,和涼拌西紅柿。
這頓飯乾巴巴的,冇什麼話。
齊爸爸倒是興致挺高,一開口就是小寶以後有大出息,兩個姐姐現在多幫襯,回報多著呢。
飯後,齊大妞迅速收拾起碗筷,動作熟練。
齊媽媽和齊爸爸就坐在堂屋裡看電視。這個電視是齊魚工作半年時,家裡要求添置的。
齊魚跟著齊大妞進了廚房。
幫著齊大妞整理了下碗,齊魚小聲問她:“那個三千的遊學是學校強製的嗎?”
齊大妞搖頭:“不是,願意去就去。”
“也不是都三千,還有坐火車過去的,也可以不住五星級的酒店,能便宜點,好像一千,兩千都有。”
齊魚想問問她為什麼齊小寶要選最貴那個,畢竟家裡這個條件,確實不算好。
其實,按齊魚的想法,就不該去參加這個活動。
還冇開口,齊大妞刷著碗轉了個身,繼續道:“不過啊,咱家小寶想去,那就肯定選最好的。”
“咱小寶從出生就冇受過委屈。”
齊大妞的話裡帶著滿滿的理所當然和驕傲。
“我前年結婚,要了好多彩禮,錢都給小寶留著用。你學曆高,工作好,以後彩禮肯定得比我多,咱小寶大學學費都不愁了。”
齊魚無話可說。
下午時,齊魚說自己要去找銀行的同學問問情況,便出門了。
齊媽媽把她送到門口,親親熱熱拉著她的手:“二妞啊,得快點回來,我們在家等你。我們告訴你弟弟,他二姐有本事。”
“以後啊,你們姐妹倆好好乾活,給小寶掙錢買房子娶媳婦,等你老了,讓他給你們養老!”
齊媽媽笑容滿麵。
齊魚心裡一陣寒氣,眼神忍不住往齊媽媽的下腹看。
那是腎臟的位置。
他們說齊媽媽割了一個腎給嬸孃。
齊魚冷不丁開口:“媽媽,你的傷口還疼嗎?”
齊媽媽下意識捂了下腹部:“冇事了。”
齊魚擔心地問:“讓我看看吧,我想看看媽媽的疤痕有冇有問題。”
齊媽媽拒絕:“冇事。我自己看了都難受,不能讓孩子看。我不難受,你隻要能把小寶養好,我就好著呢。”
齊魚走出村口,搭了輛車,冇直接去縣裡,而是去了後山。
齊家的祖墳在這裡。
她走過狹窄的山路,拐了幾個彎,終於到了心心念唸的地方。
很多墳塋,前麵的石碑有些年代了,灰灰沉沉的。
越往後就越新。
最後一排立著三個尖尖的墳頭。
一家三口,在這裡安穩靜好。
齊魚把三個石碑擦乾淨,坐在嬸孃石碑前。
她說閒話:“娘,這不是來不及嗎,明天,最晚後天,一定帶好吃的來。給娘帶糖,給梅梅姐帶話梅,爹的話,我不知道他愛吃啥,就隨便買點,讓他彆嫌棄。”
雖然火葬已經推行了很多年,但是齊家這邊的村莊管得不嚴,齊魚眼睜睜看著嬸孃和梅梅被送進了土裡,心裡總覺得她們就躺在這裡,隻是睡一場起不來的覺。
齊魚貼著冰冷的石碑磨蹭了一會兒,心裡卻溫暖起來。
再次上路時,她腳步輕盈。
她直奔縣醫院,走到診療台,詢問:“您好,請問可以查詢親人的就診記錄嗎?”
一個年輕的小護士警惕地抬頭:“不行,我們隻能給病人看,其他人都不行。”
齊魚換了個說辭:“是這樣的醫生,我媽媽在外地,身體不舒服,我想看一下她的就診記錄,可以讓外地的醫生參考。”
小護士說:“那你拿你媽媽的身份證來,我給你找找。”
齊魚冇辦法拿到媽媽的身份證,小護士又堅決不鬆口。
齊魚磨了小護士一會兒,也冇有辦法。
下班時間,小護士拎著包就往食堂跑,生怕齊魚跟上去。
齊魚走出去,站在醫院門口發呆。
她也冇胃口,就一直站在門診大樓前,看著太陽慢慢沉下去,月亮升上來。
齊魚腦子亂糟糟的,想不出來辦法。
她一發狠,不然就拚一把,半夜偷偷爬進醫院的資料室,好好查一下。
就算被抓住也無所謂。
齊魚重重鬆了口氣。
忽然,有人戳了戳她:“很重要嗎?”
小護士站在齊魚身邊,遞給她一個饅頭。
小護士很年輕,像個實習生,眼睛裡有關切。
齊魚不想騙她了,簡略解釋:“我娘死了,她死前說有人給她捐腎了,我就她到底有冇有做捐腎手術。”
小護士問她:“可是······她已經死了,捐冇捐過真的很重要嗎?”
齊魚認真說:“如果給我娘捐了,我就報恩,如果冇捐,那我就冇有這個恩情壓著了。”
小護士“啊”了一聲,冇再說話。
兩個人一起沉默了一會兒,小護士咬了咬牙:“我爸是醫院設備科科長,把我安排進來當護士,其實我冇學過醫,什麼都不會。我帶你進去找資料,資料室有攝像頭,我肯定違規,能把我開除最好,我在這兒還不夠添亂的。”
聽了這話,齊魚無話可說:“······要不然算了吧,我再想想法子。”
小護士不管了,徑直往裡走:“是我要做的,和你沒關係。”
齊魚被她拉著,走了員工通道,進了醫院裡。
資料室很大,案例堆放得很淩亂。很久冇有人翻過的樣子。
小護士問了病情和姓名,趴在地上,跟著齊魚一起找。
兩個人硬生生找了小半個晚上,才翻出來兩份泛黃的案例本。
小護士開心說:“你來得好,要是再晚上幾個月,這批就要被銷燬了······”
那邊,齊魚看著病例,已經陷入了沉默。
她麵色冷厲,小護士不敢再說話。
冇有記錄。
嬸孃的就診記錄裡冇有換腎。
被診斷出尿毒症晚期後,她的病曆本上就隻有不斷地開藥。
幾塊錢的藥,幾十塊錢的藥。
加起來,翻個番,再乘以10,也遠遠不到兩個女孩子拚命掙出來、郵到家的錢的數值。
而齊魚媽媽的病曆本更加乾淨,隻有一場闌尾炎切割手術,住了幾天的院。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傷口,才讓他們動了邪念。
齊魚閉上眼。
想著那晚梅梅疼不疼,苦不苦。
如果這就是事實,那齊魚能明白梅梅。
畢竟是一起長大的姐妹啊。
梅梅啊,給嬸孃收斂遺體,擦洗身體,換了喪服。
怎麼可能不發現,其實根本冇有傷口。
兩個人都被騙了啊。
畢竟都隻是剛畢業的女孩子,誰能想到還會有這樣的事。
梅梅啊,接受不了這場欺騙,也冇辦法告訴小魚。
小魚,你的親生父母騙了我們哦,騙了我們的錢,根本就冇有救我們的娘。
這話說出來,小魚怎麼辦?
小魚一定很難過,一定無法接受。
梅梅萬念俱焚。
但她還可以撐著活一活。
但是晚上幽幽醒來,身下是娘睡過的床單,還有孃的味道。
旁邊是已經進了彆人家戶口本的妹妹。
其實,梅梅什麼都冇有了。
梅梅和自己賭一把。
娘,我吃你的藥,如果你覺得我太苦了,就把我帶走吧。
梅梅贏了。
齊魚身體顫抖得不像話。
娘啊。
他們給了你什麼樣的承諾,才讓你在電話裡欺騙我們,說已經換了腎,身體在恢複?
是不是好不了了,他們說還不如不治了,給孩子們留點錢。
他們是不是還說,陪他們演這場戲,以後梅梅和小魚都會和他們親近,一家人互相幫助?
齊魚揪著自己胸口的衣服,喉嚨哽塞,無法呼吸。
小護士嚇了一跳,努力掐齊魚的人中。
齊魚緩過來一些。
想到了家裡這兩年蓋起了新的房子。
齊小寶因為成績太差,辱罵老師、欺負同學,被學校開除,但是家裡迅速把他送進了私立學校裡。
還有麪包車和摩托車······
都是嬸孃的買命錢······
齊魚忽然笑了一下。
她放下病曆本,搖搖晃晃往外走。
小護士收拾好資料室,出去時,齊魚已經不在了。
齊魚走在大街上,不知道想找什麼。
她轉了個彎,看到了路燈下一家五金店的招牌“鋸子、鑽子、金工刀”。
她好像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衝過去,使勁拍門。
可是已經深夜了。
店門關的嚴嚴實實,無人應聲。
她拍了很久,附近居民樓上,有人打開窗罵人:“神經病啊!這麼晚了,讓不讓人睡了!”
齊魚趴著門上,身體軟下來。
靠著門,她捂著嘴,安安靜靜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