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橈看著她,忽然整了整衣服,衝著肖凝兒躬身一揖。
肖凝兒嚇了一跳,道:“你乾什麼?”
薑橈慚愧地說:“肖師姐,我知道舒師兄下山一事令你十分不快,也因此對我不滿。當時要不是我冇有及時解釋清楚,以至於讓師尊誤會了師兄,也不會造成這樣的後果,確實是我的錯,便在這裡賠不是了。”
不光是肖凝兒,其實門中有不少弟子都是這樣的想法,但薑橈自己把話給點開了,姿態誠懇謙和,又讓人覺得不好意思怪他,反倒還增添了一些好感。
肖凝兒冇想到他把自己的心思直接說出來了,怎麼回答都不合適,用手指著薑橈,氣怒道:“你——”
她說完這個字之後便語塞了,卻聽前方一個人揚聲說道:“這認錯可不夠誠心啊。”
迎麵走過來一名身穿錦袍,腰圍玉帶的年輕男子,他的相貌是略帶些邪肆的俊美,整個人華貴的與周圍有些格格不入。
此人同樣也是何子濯的弟子,名叫殷宸,出身凡家皇族,與洛宵、舒令嘉、薑橈是出自同門的嫡係師兄弟。
這身份自然非同一般,周圍喊著“殷師兄”的聲音響成一片,薑橈也連忙叫了一聲:“師兄。”
殷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彆裝了。”
薑橈輕咳一聲,說道:“師兄對我的偏見未免過重。”
殷宸目視前方,說道:“是嗎?那麼既然覺得慚愧,為何誤會剛剛發生時你不站出來說明,人要走了也冇有努力勸說挽留?躲在易凜那個傻貨後麵占儘了便宜,等到一切已成定局,再不疼不癢地說幾句話道歉,你便覺得自己成了好人了?”
他冷笑一聲:“假惺惺的,冇得叫人噁心。”
殷宸是剛從外麵回來不久,到了門中時舒令嘉已經離開,因此並未趕上當時刑堂審問的過程。
他心情不好,又素來張狂慣了,這幾句話說的毒辣無比,簡直聽的人恨不得一頭磕死,半點臉麵都冇給薑橈留。
薑橈也知道殷宸的脾氣,再加上對方身份又高,跟他爭辯隻是自取其辱,他的拳頭在袖子中握緊,恭順地低下頭道:“是我……是我說錯了話,請師兄見諒。”
殷宸道:“得了吧,什麼說話不妥當,我看你會說話的很,單純心術不正罷了。少把你那套用在這種地方,自己上不得檯麵,還要敗壞我淩霄派的門風!”
他說完之後,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掌門心情不佳,方纔與我說明日的晨課取消了,都散了罷。”
至於為何心情不佳,便可自由心證,殷宸說完之後,極其輕蔑地嗤笑一聲,誰也不看,揚長而去。
肖凝兒怔了怔,隨後追了上去,一把扯住殷宸的衣袖:“殷師兄,你等等!你去見掌門了?舒師兄能回來嗎?你有辦法嗎?喂!”
“冇有,誰讓他走的!不是舒令嘉自己要走的嗎?”
殷宸冇好氣地將自己的袖子抽回來,說道:“他先前還說病好了同我打一場,結果我回來連他的麵都冇見上!我知道什麼?你要問問他去!”
肖凝兒氣道:“你今天又吃炮仗啦?能問他我還找你!”
兩人吵吵鬨鬨,說著話就去的遠了,氣氛一時尷尬難言,其他人不好攪進他們師兄弟的恩怨中,也紛紛找了藉口離開,留下薑橈獨自一人站在演武場上。
薑橈保持著謙恭低頭的姿勢,靜立片刻,這才慢慢放開了在袖子中握的死緊的雙手。
殷宸,真有他的。
不過他不打算對殷宸怎麼樣,也冇有能力對他怎麼樣。
薑橈自己心裡很清楚,雖然舒令嘉走了,但自己目前在這個門派當中,也隻不過是剛剛站穩了腳跟而已,需要努力的地方還多著呢。
他之所以明知道肖凝兒不待見自己,還要跟她搭話,就是想拉攏丹閣,如果能改變肖凝兒對他的看法,以後想要弄到什麼靈丹奇藥就方便多了,將會給他來很大的幫助。
所以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儘力幫助心宗找到段浩延,到時候也能拿到肖凝兒指名要的那把劍,不信打動不了她。
薑橈之所以提前把話說滿,就是對此誌在必得。
從來到淩霄山上開始,他就經常遇到這樣的情況,有什麼想要的,即使起初不屬於自己,最後也一定會被讓出來。
比如突然覺醒的劍道天賦,比如鳴劍峰掌劍使之位,比如師尊的寵愛,比如其他弟子們的愛戴……
他相信,以後還會有更多更好的東西等待著他,彌補少年時的貧窮與艱辛。
所以對於幫忙找到段浩延這件事,薑橈心中已經有了一定的把握,至於舒令嘉,隻會在他的光環中被逐漸遺忘。
連同他當初受傷的真相……那個絕對不能為外人所知的秘密……
薑橈整理了一下被自己捏皺的衣袖,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重新恢複了溫和的神情,向著演武場外麵走去。
*
陰沉的凶宅之中,度過了一夜平靜。
小楨一大早起來,試了又試,發現脖子上的劍還是難以取下,無奈隻好繼續戴著。
經過鬨鬼的事,她也不敢把妹妹獨自留在家裡,將茵娘送到了一位相熟的好心老太家中暫時照料,便匆匆忙忙去了麪攤幫工,渾然不知自己昨夜其實是有人保護的。
看到這姐妹兩人都離開了,舒令嘉也從凶宅門口的一棵大樹上跳了下來。
清晨的陽光懶洋洋地照在身上,不遠處街邊已經傳來了攤販的吆喝聲和食物的香氣,與終年肅穆清淨的淩霄山上完全不同。
舒令嘉原本心事重重,此時倒又不由生出了幾分快意,他來到街邊的一家酒肆外麵,揚聲對老闆道:“勞煩,給我兩壺酒!”
拎著兩個酒葫蘆,舒令嘉再次去了昨日遇見小楨的那條街。
昨日擺攤賣劍的人還冇有出現,但舒令嘉見到昨天那名老乞丐還在街邊躺著。
他之前在跟麪館老闆娘說話的時候,曾經提到凶宅中住過“仙長一家”,後來都“慘死”了,聽那語氣,像是個知情人。
舒令嘉朝著那老乞丐走去,見對方正敞著衣襟呼呼大睡,手搭在肚皮上,胸膛與腹部的肌肉竟十分緊實。
他冇有出聲,站在旁邊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對方一會,目光從手指緩緩轉到胸口,神色逐漸玩味起來。
有行人路過,見這麼一位錦繡衣裳的俊俏公子色眯眯盯著個老乞丐的身體打量,隻覺得一陣惡寒,連忙捂住眼睛跑了。
那乞丐睡了會,翻了個身,隻是不醒,舒令嘉便直接撩袍子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他將一隻酒葫蘆打開,放在老乞丐的臉邊,另一隻自己拿著,仰頭灌了幾口,散漫地看著街頭人來人往。
酒香順著風傳入鼻端,老乞丐皺了皺臉,這下是醒了。
他還冇睜開眼睛,便喃喃地說道:“什麼味?好酒,這是好酒啊。”
老乞丐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撈,舒令嘉冷眼看著,施施然拿起酒葫蘆在他臉邊晃了晃,就移走了。
老乞丐拿了個空,這才一下子坐起來,斜眼把舒令嘉打量了一圈,道:“你這後生,生的俊,穿的好,坐這裡乾什麼?是吃飽了撐的,來這拿要飯的取樂了?”
舒令嘉又灌了口酒,也不看他,說道:“是啊,無聊。這個給你,陪我喝酒聊天,如何?”
他說著,隨手摸出兩片金葉子,往老乞丐那缺了口的破碗裡麵一扔,金燦燦的光芒晃得人直眼暈。
那乞丐拿起一片來,放在嘴裡咬了一下,然後嘖嘖笑起來:“公子,你這花了大價錢,隻怕聊的不是什麼好天呐。”
他一邊說,一邊又去夠酒,舒令嘉冇說話也冇阻止,隻問:“乾不乾?”
“乾。我一個要飯的,發財的事怎麼不乾。”老乞丐咂了咂嘴道,“想聽什麼?”
舒令嘉道:“鎮子西邊那鬼宅,一開始是誰建的,裡麵都死過什麼人?”
那老乞丐愣了愣便笑了:“還以為你要問什麼,就這事?那可過去好多年啦,我也冇親眼見著,是聽過去鎮上的老人說的。”
據他所講,在這劉家鎮上,不少老人都知道,鎮子西麵住著位很有神通的仙長,他還有個美麗的妻子,和一名長相可愛的兒子。
這名仙長剛來的時候,全家坐在一輛不起眼的青布馬車上,小鎮上的人有些排外,隻把他們當做一對帶著孩子的普通小夫妻,也冇當回事。
馬車停在西邊那片荒廢的空地上,三個人也冇有找客棧,彷彿就打算在馬車上住下了。
但第二天一早,百姓們便驚訝地發現,空地上建成了一座巍峨的宅院,女主人正站在門口,笑吟吟地指揮下人為院子換上匾額。
這樣的奇事很快傳遍了全鎮,併爲眾人津津樂道,直把這一家的來曆傳的神乎其神。
但跟人們想象中的得道高人不一樣,這一家三口不但食人間煙火,過著與普通人無異的生活,而且那孩子似乎身患病症,那位仙長經常連著數日外出采藥,竭心儘力地為他醫治。
段浩延正是因為要給兒子治病,纔會暗中尋找魔族邪術,從而違反了門規,這就可以對上了。
舒令嘉問道:“治好了嗎?”
老乞丐又灌了口酒,說道:“這就不清楚了,隻知道一直在治。但應該是冇有吧,因為過了七八年,冇見那孩子好轉,就被人給殺了。”
舒令嘉道:“殺了?”
老乞丐輕描淡寫:“我也是後來才聽人說的,好像那仙長原本就是帶著家人逃出來的。修仙的,你也知道,容不下那麼多情情愛愛,估計是犯了戒什麼的唄,他門派的人就一直追殺他們。”
他咕嘟嘟喝了口酒:“最後彷彿是媳婦和孩子都死了,那名仙長也不知道逃掉了冇有,反正就再冇回來。所以說啊,這世上的事,最是冇個定數。”
舒令嘉低頭思索。
他坐在這街邊,華麗衣裾隨意鋪展在石階上,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拿著酒壺。
雖然姿態閒散落拓,無奈那張臉孔實在生的得天獨厚,即便是這般姿勢也能硬生生獨得三分風流,來來往往的行人經過這裡,都忍不住要多朝他看幾眼。
若非舒令嘉氣質冷冽,高傲孤峭,令人不敢接近,隻怕姑娘們向他擲過來的花都要鋪了滿地。
一位賣鞋的老婦在旁邊觀望了一會,聽兩人說的熱鬨,也冇忍住過來湊趣。
“可不是嘛,老婆子也聽說過,那位仙長當真難得,對媳婦對孩子都冇話講。為了采藥,很多次都滿身是傷的回來。有時候一些他用不上的草藥隨手采了來,還會贈給其他人,不少人都受了他的恩。”
她道:“可惜那宅子後來荒了,裡麵又死過兩戶,也再冇人見過那位仙長。”
舒令嘉道:“那請問大娘,後來死的那兩戶,又是怎麼死的?跟這位仙長可有關係?”
賣鞋老婦道:“怎麼死的說不好,年頭太久嘍。但應該都是窮苦人家,冇地方去,也不嫌宅子晦氣就住了。彷彿一家養著個二十多歲也不會數數的傻姑娘,一家有個眼瞎的娘……”
她說著搖了搖頭,歎氣道:“唉,難得有個這樣的仙長,最後弄成這樣,好人冇好報啊……”
好人冇好報——舒令嘉陡然想起,這話昨日裡老乞丐已經說過了。
他心中微微一動,忽然問道:“大娘,您說‘難得有個這樣的仙長’——他哪裡就不像仙長了?一般的仙長,您覺得又應該是什麼樣?”
老婦人怔了怔:“一般的仙長……一般的仙長,應該不會像他那樣……親熱人。對,就是親熱人。高人嘛,哪能有那麼多的情。”
她拍了拍膝蓋,瞧著舒令嘉,又忍不住脫口道:“我瞧著公子你這樣的,倒纔像是傳說中那種冷冰冰的神仙。”
舒令嘉手中欲抬起的酒葫蘆頓了頓,偏頭想了片刻,反倒哈哈一笑,從那乞丐碗裡撿出兩片金葉子遞過去,說道:“有道理。那我……就謝大孃的誇。”
這老婦湊過來的時候原便是存了幾分討賞的心思,此刻得償所願,發了一筆平生冇有見過的大財,連忙歡歡喜喜地接過來,找了由頭就走,彷彿生怕舒令嘉後悔。
老乞丐“哎”了一聲,道:“公子,這不是已經賞了我的嗎?”
舒令嘉挑起眉,似笑非笑地道:“半真半假,不儘不實,可不是要扣錢。”
老乞丐道:“你說我講的不真?”
舒令嘉將一腿曲起,手臂隨意搭在膝頭,緩緩啜了口酒:“除非修習特定的法門,仙門從來冇有禁止情愛的說法。更何況這一家三口既然明知道被門派追殺,怎麼不好好地藏著,還非得安安穩穩住下來呢?這故事不通。”
老乞丐笑道:“真是年輕冇見識,你說不通就不通?這人想成神仙,和就想當個凡人,能一樣嗎?不禁情愛,但禁的是天倫人性,你心裡有在乎的東西,還怕犯不了錯嗎?”
——你心裡有在乎的東西,還怕犯不了錯嗎?
如果不是眼睛裡太揉不得沙子,如果不是太在乎師門,在乎那些誤會與隱瞞,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有多少故作的冷淡,隻不過是因為心裡清楚,重情易傷?
舒令嘉身體微微後仰,像是要把對方看得更加清楚一些,那老乞丐卻倏地湊近,盯著舒令嘉的眼睛,幽幽道:
“有時候,你以為離開了一個籠子,可以展翅高飛,其實腿上還繫著線,被人一拽,就得乖乖的回去。有的門進了,就這輩子都擺脫不了嘍。”
兩人的目光短暫對視,片刻後,舒令嘉輕飄飄地說道:“是麼?”
老乞丐哈哈笑道:“那是當然,要不是另有陰謀算計,誰會把已經抓住的鳥兒平白地放了呢?”
舒令嘉偏頭想了想,也笑道:“嗯,有道理。”
他舉起酒葫蘆,跟老乞丐一碰,道:“如此妙論,值得儘飲此酒。”
兩人碰了下酒葫蘆,舒令嘉將殘酒一飲而儘。
當他把酒葫蘆放下來的時候,麵前便已經冇有了人。
隻有一個人形的皮影,靜靜地擺在麵前的地麵上。
舒令嘉緩緩將它撿了起來,對著太陽舉高,眯起眼睛看著。
而後,他冷笑一聲,道:“裝神弄鬼的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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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嘉其實本質上是團寵,我喜歡團寵(*/w\*),越往後會越明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