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友,久等了。”
葉挽風收拾齊整以後,但見素衣勝雪,銀絲如瀑,整個人白得好像會發光,儼然一株皎皎臨風的玉樹。
單論外表,稱得上一句“美玉無瑕”,人往那一站便可以入畫。
隻可惜內在有點……咳咳。
聶昭來回看了看,隻覺得自己身陷重圍,左手一個白色高冷(裝的),右手一個粉色嬌嫩(真的),身後還有一個烏漆漆的好大兒,堪稱四麵楚歌,一個靠譜的都冇有。
好在葉挽風雖然裝x如風,但在正事上從不含糊,既知聶昭和暮雪塵是友非敵,很快便切入正題,向他們講述了自己的遭遇。
至於黎幽,用他的話來說:
“抱香君?我認識,這條老狐狸不是善類,殺過我不少同門,眾人都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不過他殺的都是該死之人,隨他去吧。”
聶昭:“……不是我說,你們這個門派,內部關係到底行不行啊?”
答案是不行,簡直太不行了。
事情要從數月前說起——
當時,洛湘思慕師尊蘇無涯之事曝光,一夜間遭受千夫所指,成了碧虛湖最大的汙點,“開宗立派以來第一無恥之徒”。
碧虛湖規矩森嚴,長輩大多因循守舊,對她受刑之事冷眼旁觀。年輕一輩各懷心思,有人煽風點火,有人明哲保身,縱有少數人想為她一搏,聲音也傳不到話事者耳中。
待葉挽風除妖歸來,一切都為時已晚了。
“葉道長,我有一問。”
哈士奇聽到興頭上,忍不住舉起一隻前爪,藍眼睛裡閃爍著八卦的光,“你這麼關照洛湘,是因為對她有情嗎?”
“‘有情’?”
葉挽風咬文嚼字地重複一遍,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困惑,“我為何要對她有情?劍仙懲惡揚善,救困扶危,本就是理所當然之事,何須分什麼愛憎好惡,遠近親疏?”
聶昭:“……”
格局!
看到冇有?這就是格局!
什麼裝x,什麼艸人設,與葉道長這胸懷天下、一視同仁的格局相比,全都不是問題!
“阿昭,阿昭?”
黎幽看出聶昭兩眼放光,抬手在她眼前揮了揮,“為何這般激動?當初在震洲,我也說過一樣的話。”
“哎呀,他和你不一樣。”
聶昭伸出兩根手指,將他粉筆一樣的小胳膊撥開,“我知道,你多少有點演的成分。”
黎幽:“難道他便冇有……”
聶昭:“就算有,這也是純天然演技,你學不來的。你是個聰明人,他是個鐵憨憨,你們的表演路數不一樣。”
黎幽:“???”
聰明的狐狸精抱著大尾巴黯然神傷,純天然鐵憨憨繼續說道:
“我得知此事以後,便離開宗門,一路尋找洛湘的蹤跡,終於在離洲找到了她。彼時她神魂受損,神誌不清,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上來,卻還強撐著一口氣,想要從妖獸爪下逃脫。”
洛湘一生溫吞軟弱,到了最後,許是有幾分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死去。
所以她活下來了。
葉挽風及時趕到,一劍蕩平四野,從妖獸口中救下了洛湘。
他本想尋個地方讓她靜養,卻不料行至中途,忽然感覺丹田一陣絞痛,手腳都不聽使記喚,還有幾根細長的黑色樹枝穿透皮膚,觸鬚一般在他眼前晃個不停。
直到此時,葉挽風方纔驚覺——他與洛湘都被附骨木寄生,早已成了屍魔的獵物!
“此物無色、無味、無形,亦無一絲妖邪氣息,在魔物中實屬罕見。發作之前,根本無從察覺。”
葉挽風毫不遮掩,坦然承認自己失察,“就連我也不知,自己是在何時中招,又是被何人下了毒手。”
“原來是這樣……我以為移花蠱就夠神秘了,真冇想到,魔族還有這種東西。”
聶昭麵上疑慮之色更濃,忽然靈機一動,“對了!葉道長,我為你清除附骨木時,用靈力檢查過你全身經脈,熟悉你身體遭受侵蝕的情況。如果以此為依據,是否能推斷附骨木寄生的時間?”
暮雪塵微微一驚:“師妹,不可。”
他原本想提醒聶昭,擅自窺探他人經脈、功體乃修士大忌,若是換作他飛昇前認識的世家大能,隻怕當場就要翻臉。
然而,令他這句話戛然而止的是——
“道友竟有如此能為?那太好了。”
葉挽風絲毫不顯反感,立刻站直身體,伸展雙臂,把自己擺成了一個“大”字。
“既然如此,不妨使用顯影之術,將我體內情狀一一展現出來,也好讓諸位有個參詳。”
這兩人一個敢提,一個敢應,當場一拍即合,著手拍攝x光片。
聶昭雖是第一次實踐,但她觸類旁通,在葉挽風三言兩語的指點之下,不等其他人出手相助,便成功重現了他體內那些密密麻麻的枝條。
投影一開,所有人都緊皺眉頭,就連哈士奇也張大了狗嘴:
“不是吧,這麼嚴重?葉道長,你就帶著這一身……蚯蚓一樣的東西,一路保護洛湘來到這裡,還有餘力救助他人?”
也難怪他驚訝,聶昭方纔不過是驚鴻一瞥,如今細細看來,葉挽風的經脈、臟腑、丹田,甚至每一條血管、每一道骨頭縫裡,都嵌入了無數絛蟲一樣蠕動的枝條,瘋狂攫取著他的靈力。
即使附骨木已經剔除,依然能夠透過傷口一窺昔日慘狀。
紮根之深,一如“附骨”之名,簡直像是從他體內長出來的一樣。
光是看上一眼就能想象,他本人要承受怎樣錐心刺骨的痛苦,又要懷抱著怎樣堅韌不拔的意誌,才能在這種痛苦中維持一線清明。
“小事一樁,何足掛齒。”
葉挽風手按劍柄,瀟灑地一甩白髮,昂起了高傲而優雅的頭顱。
“對旁人來說或許是致命傷,但身為劍仙,就算手足俱斷也要死戰到底,豈能連區區致命傷都承受不住?”
“……”
聶昭懶得再吐槽他,假裝一個字都冇聽見,繼續沿著脈絡說下去:
“這東西如此邪門,非常人所能忍受,難怪其他人都會選擇自儘。”
“其實,他們原本不必自儘。”
葉挽風嚴謹地糾正道,“這林中有個古老法陣,我稍加修補,用僅剩的一點靈力催動,暫時削弱了屍魔的法術。他們隻要封閉靈台,斷絕五感,就能支撐一段時日。”
“但我半身已成枯木,有口難言,說不定比行屍還要恐怖幾分。他們以為我被屍魔吞噬,一個個搶著抹脖子,攔都攔不過來。”
“還有幾個同門師弟,一見我便當場崩潰大哭,邊哭邊喊‘葉師兄,你死得好慘啊’、‘師門一定會記為我們報仇的’,抹脖子抹得更快了。”
說到這裡,葉挽風長歎一聲,似乎很遺憾眾人不識苦心。
“他們死誌堅決,我也冇有辦法。幸好,就算他們在法陣中自儘,也隻會和我一樣變成枯木,不至於傷及性命。”
他抬手向那些墳包一指,語氣還有點小驕傲:
“你看,我怕他們太寂寞,還給他們放了花呢。這是我最喜歡的顏色,好看嗎?”
聶昭:“……哈哈,那你還真是挺貼心的。”
瞧這一片陰森森的墳頭和白花,大夏天給她來了個透心涼,若是換個膽小些的,隻怕一進林子就會被當場送走。
若不是她多管閒事,連墳頭也要保上一保,方纔鎮星殿那一炮打下來,所有人都得身心一起涼透了。
話說到這一步,聶昭自然不難猜想——
所謂的“怪物”和“魔獸”,其實就是葉挽風化為枯木之後,將自己的一部分枝條分離出來,四下裡尋找人煙,一方麵搶救其他受害者,將他們帶入林中避難;另一方麵,便是意圖示警,讓修仙界察覺黑骨林的秘密。
遺憾的是,後來他本人神誌昏沉,意識不清,無法與人交流,隻能強行將人往林子裡拖。
一傳十,十傳百,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凶獸。
這一次屍潮大舉來襲,或許就是訊息傳入了屍魔耳朵,要來黑骨林一探究竟。
聶昭正思忖間,忽然聽見身後“嗷嗚”一聲驚呼,埋頭刨土豆的薩摩耶高聲喚道:
“大哥、三弟,還有阿塵!你們快過來看!這是……”
眾人聞聲轉頭,隻見薩摩耶口中銜著一位少女裙襬,將她輕輕翻轉過來,露出一張蒼白、消瘦,因憔悴而黯淡無光,卻依舊難掩清麗秀美的麵容。
“這就是我師妹洛湘,怎麼了?”
“這——這不是韓湘仙子嗎!”
前一句話來自葉挽風,後一句話來自狗眼圓睜的哈士奇。
聶昭:“韓湘?”
她一時間有些愣怔,隻覺得這名字十分耳熟,忽然心頭一動,旋即反應過來:
——韓湘,不就是鎮星殿那位叉燒仙官的“一生摯愛”,被他和惡毒女配一通騷操作貶下凡間,沉冤未雪的無辜前女友嗎?
所以怎麼回事?
十餘年前,韓湘被情深似海的前男友一波送走,轉世為人,又遇上一個父愛如山的師尊,為了不讓她鑄下亂.倫大錯,眼睜睜看著她上了刑堂,任由她自生自滅?
好好一個小仙女,第一任對象把她變成凡人,第二任對象把她變成廢人?
你們擱這兒玩接龍呢???
要不是身邊雄性生物多了點,聶昭差點就脫口而出“不要靠近男人,會變得不幸”。
然後她一邊深呼吸,一邊回頭環顧眾人,不禁發自內心地感慨道:
雖然一個正常人(妖)都冇有,但大家都是難得的好雄性啊!
……
“呼……這樣應該差不多了。”
洛湘在碧虛湖受過重刑,經脈殘破,神魂受損,再加上附骨木寄生,全身上下的傷勢頗為沉重。
經過聶昭現學現賣的一番搶救,再加上蜃妖送回的殘魂,好不容易補了個七七八八,該縫的縫,該續的續,在x光下勉強有了個人樣子。
聶昭記專心致誌守在她身邊,用雙腿給她墊著腦袋,一手搭著她脈搏緩緩輸入靈力,直到她四肢不再顫抖,蒼白的麵容浮起一層血色,沉重的呼吸一點點恢複均勻。
最終,洛湘舒展眉眼,頸項歪向一邊,好像負傷墜落的天鵝一樣,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既然她就是韓湘仙子,此事我自會回稟阮仙君,請她秉公處置。之後的事情,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若是按照大眾仙俠劇本,接下來應該會上演追妻火葬場吧?
如今仙界不同往日,有阮輕羅主持公道,太陰殿很快便會為洛湘平反昭雪,恢複仙身。
她那位喜提天牢一套房的前男友,想必也會痛哭流涕地跪求複合。
至於她本人願不願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聶昭一不做二不休,順手檢查了一番洛湘體內的附骨木,結果與葉挽風相去不遠。
兩人皆已被附骨木寄生十年以上,體內枝葉扶疏,交錯縱橫,來來回回穿了不知多少個孔,卻因附骨木隱匿氣息、與人共生的特性,當事人始終一無所知。
葉挽風長年在外奔波,姑且不提。
但洛湘入門以來,一直在山上跟隨蘇無涯閉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幾乎可以說是與世隔絕。
連她都遭到附骨木寄生,這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更何況,十年前她剛上山不久,還是個年僅七歲的幼童,連話都說不利索,更不可能獨自接觸到什麼魔物。
如此一來,答案便隻有一個——
“問題就出在碧虛湖。而且很有可能,是在新弟子入門的時候。”
聶昭一拍胸口,簡明扼要地宣佈結論:
“所以這一次,我們要扮演新弟子,潛入碧虛湖查探一番,找到確鑿無誤的罪證。”
“正好,昨日我與楊眉她們閒聊,聽說最近正是廣開山門的時候。要想混入其中,想來並不困難。”
“……”
哈士奇小聲與眾人咬耳朵:“奇怪,昭昭笑得好開心啊。她剛纔看見韓湘仙子的時候,不是很生氣嗎?”
葉挽風有樣學樣地咬回去:“這個我明白。話本裡寫到主角拜入仙門,常有試煉、闖關、秘境探險之類,妙趣橫生,令人神往。當年我上山時,也是這般心境。”
“咳咳咳!”
聶昭一疊聲地清嗓子,“我承認,我確實有那麼一點興趣,但我此行是為了正事……”
然而她這一點“興趣”,或者說美好的幻想,很快就被黎幽無情地打碎了。
“據我所知,在碧虛湖,不會有任何你期待的東西。”
“新弟子入門,無非就是三樣事:抄書、鍛體、講經。鍛鍊單調繁重,課業枯燥無聊,每年都能勸退不少慕名而來的修士。”
聶昭:“……”
那不就是作業、軍訓和校領導講話嗎?
夭壽哦,她看過這麼多修仙文,從來冇見過這麼無聊的門派!
黎幽:“哦,我還忘了一點。入門時有一次考試,成績越差、頭腦越不靈光的弟子,之後的待遇就會越糟糕。”
……居然還有開學分班考試!太反人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