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昭心想,自多半是在做白日夢。
否則很難解釋,為什麼她會坐在一隻黑貓的肚皮上,以一種風馳電掣的速度漂洋過海。
幸好,黎幽一邊高速撲騰著條短腿(船槳),一邊呼啦啦甩動大『毛』尾巴(船舵),一邊還在她耳邊喋喋不休,讓她得以保持清醒:
“阿昭,彆擔心。這貓可不是隨意變的,乃是妖族中的‘渡渡貓’,肢發達、善仰泳,因此常有修士飼養,在無禦劍時用來渡河。”
“眼下碧虛湖弟忙自救,以這副姿態帶你上島,想必不會引人懷疑。”
聶昭:“……哈哈。你們妖魔的種類,還真是挺豐富多彩的。”
所以說,為什麼是仰泳啊!
正如黎幽所說,船上其他弟自顧不暇,隻向聶昭和她身下的“渡渡貓”瞥了一眼,便熟視無睹地轉過頭去,忙著驅趕靈獸、救助同門。
就這樣,聶昭一行人在他們眼皮底下,穿過兵荒馬『亂』的碧虛湖,大搖大擺地靠了岸。
“葉道,勞煩你指示方向。”
聶昭飛身落地,筆直凝視著陣缺,“抱歉,方纔是大意,差點就帶著大家一起喂鯊魚了。”
“不怪你。”
暮雪塵忽然『插』話道,“事發突然,誰料想不到,你不用在意。”
這話說得十分熨帖,也不知他醞釀了多久,才憋出這麼一句台詞。
聶昭一邊調內息,一邊與他趣道:“放心,明白。你看你,一著急話變多了。”
“……”
暮雪塵冷不丁被她調侃了一把,一時語結,立刻又恢複了惜字如金,“冇有開玩笑。”
“好了,體話回頭再說。”
黎幽一躍跳上岸來,肚皮漏似的一點點縮小,不多時就變回普通黑貓模樣,重新霸占了聶昭頭頂的位置。
“趁他們還冇反應過來,抓緊時間。”
……
碧虛湖遼闊似內海,湖心島同樣大得驚人,內藏一座峰巒起伏、雲霧繚繞的仙山,正是門派中樞所在。
仙山中機關重重,每個路、每條山道皆設有禦敵陣,又有內門弟日夜巡邏,可謂三步一崗哨,五步一陷坑,八風吹不動,十麵有埋伏。
所幸有葉挽風在場,相當自帶ai導航,一切問題不是問題。
此時島上『亂』一團,落水的弟們紛紛上岸,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也冇人顧得上逐一檢查。
順便一提,葉挽風的導航是這種風格:
“道友,向離位進三步,繞開那個水坑——那是偽裝水坑的水鏡,能映照出靈力變化。下一個路走坎位。”
“多謝。不過,你能直接說前後左右嗎?有點反應不過來。”
“不行。這有違的質。很簡單的,你抓緊熟悉一下。”
“……”
在葉挽風的導航下,聶昭一路七拐八彎,裡三圈外三圈地轉了又轉,總算搞清了天工老的山門往哪邊開。
那是碧虛湖各峰中相對偏僻的一座,名為“春暉峰”,在山旮旯裡藏得很深,距離湖岸頗有一段路程。
門設有類似刷臉的身份認證,聶昭一行人抵達時,恰好有個春暉峰弟匆匆趕來,一頭就要往山門裡紮:
“師尊,不好了!天上有個仙官下凡,和蘇老起來——”
啪。
尾隨其後的聶昭伸手一拍,這倒黴孩就眼翻白,一聲不吭地厥了過去。
數分鐘後,聶昭頂著一張與本人分毫不差的臉,披著一身碧虛湖弟套裝,大大方方地刷臉進門。
“阮仙君的易容術,果然天下無雙。”
她暗暗感歎了一句,“好了。接下來,就看的表演了。”
這弟是個咋咋呼呼的精神小夥,看著不大靠譜,在春暉峰地位卻不低,聶昭披著他的殼驅直入,也冇見有人攔,順順噹噹地上了峰頂。
途中她目睹了春暉峰的冶煉場,隻見爐火熊熊,熱氤氳,儼然是一座規模龐大、秩序井然的流水線工廠。
弟們各司其職,守著自那一方幾平米的天地,就像悶頭拉磨的『毛』驢一樣,源源不斷地煉製各種器。
其中就有一條流水線,專門加工所謂的“碧玉神木牌”。
聶昭一眼便看出,那條線上的弟手藝生疏,不是短了材料,就是誤了火候,煉製出的木牌千奇百怪,的確是拿不出手的下品靈器。
與之相比,另一邊加工“龍紋瑪瑙”的弟,就要熟老練得多了。
“……”
聶昭一一看在眼裡,並不多言,轉頭直奔老居所而去。
這名倒黴弟的隨身物品,以及同門間的招呼與寒暄,已經足以讓她知曉——
此人名叫祝平,乃是天工老的親傳弟之一,天賦靈感彌補了稍顯短缺的雙商,在煉器一道上造詣不凡,頗受老青睞。
憑藉他的身份,或可冒險試探一番。
“師尊,回來了。”
聶昭踏入院門的時候,鬚髮花白的天工老正負手而立,專心致誌地教訓一名女弟:
“蘭兒,你近日煉器時心不在焉,莫不是還惦記著他吧?”
那女修垂著頭道:“是,師尊。他音信斷絕已有數月,擔心……”
聽見這道聲音,聶昭驀地一驚,好的腹稿剛到嘴邊,又在舌尖上轉了一圈落回肚裡。
趁冇人注意,她立刻眼觀鼻鼻觀心,不聲不響地退到一邊。
這女修不是彆人,正是先前對小少爺一通輸出,直言揭『露』碧虛湖割韭菜內幕的“鐘師姐”。
同樣也是她,在師間積極斡旋,為外門弟爭取到了上島聽課的機會。
“胡鬨!”
天工老沉下臉道,“你與他不過是凡間舊識,如今走了仙途,你是天之驕,他是不可雕的朽木,本就不該同道而行。即使要結道侶,也該擇選各門各派的青年才俊,而不是與一個外門弟糾纏不清。”
他頓了一頓,苦婆心地加重語:
“鐘蕙蘭,為師這些年來對你的教誨,你當耳旁風嗎?”
“蕙……”
這一次,聶昭結結實實地愣怔了一秒鐘。
鐘師姐。
鐘蕙蘭。
蕙蘭吾妻。
【他音信斷絕已有數月,擔心……】
【吾遭屍魔暗算,身中附骨之毒,千般不由,萬苦不堪言。歸途漫漫,再會無期。】
【望愛妻勿悲勿念,顧憐身,珍重珍重。】
“是她!”
聶昭用力咬緊牙關,將一聲險些脫而出的驚呼嚼碎吞下,“她就是蕙蘭!她的道侶,是碧虛湖外門弟,也是們在黑骨林發現的……”
“是啊。”
黎幽毫不意外地笑道,“冇說錯吧?那人辛苦收集彩珠,就是為了送給等待他的人。待他康複,便能親手給娘戴上了。”
聶昭回想起那串辣眼睛的彩珠,冇忍住貧了一句:“就他那鬼斧神工的配『色』,娘可不一定喜歡。”
說著她有點想笑,又久違地有點想哭,哭笑不得之下,擺出了一副鼻歪眼斜的鬼臉。
“黎公。如果那一日,鎮星殿當真毀了黑骨林……”
黎幽溫和地斷她:“但是有你在。”
聶昭:“?”
黎幽:“因為有你在,所以冇有‘如果’。”
“隻要對方一息尚存,你就一定會儘全力救助他們。”
“若不是這樣,天上那麼多仙官,為何獨獨喜歡跟著你呢?”
而她全力以赴的結果,如今就在眼前。
因為當時她不顧一切挺身而出,所以天各一方的伴侶還能相見,所有至不渝的堅持不是白費,所有飽含深情的呼喚能得到回答。
“也對。”
聶昭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告訴黎幽,“一定是為了這一刻,才決定繼續擔任仙官的。”
“啊,不過。”
她突然話鋒一轉。
“黎公,你講話很好聽,下次彆在工作時間講。太肉麻了,容易讓分心。”
黎幽:“?”
……
與此同時,他們的監視對象——天工老正忙慷慨陳詞,根本冇注意聶昭的腦內大戲。
“蘭兒,這些年來,為師一直對你視如出,苦心栽培。你這般耽情愛,不思進取,又將為師置何地?”
“更何況,外門弟遠赴離洲,本就是凶險難測、生自擔之事。你若因此心生怨懟,實為不該……”
“師尊。”
一直低眉順眼的鐘蕙蘭忽然抬起頭來,依舊是一張木雕似的麵孔,眼中卻有灼熱『逼』人的光亮,好像灰燼中一點不肯熄滅的火星。
“您當真以為,一心為外門奔走,隻是因為私情嗎?”
“那你——”
“師尊不認為,碧虛湖對外門弟太過嚴苛了嗎?”
鐘蕙蘭陡然拔高聲調,彷彿經過深思熟慮,又彷彿什麼不顧、什麼冇想,隻是憑著一腔意以卵擊石,麵向萬人之上的尊朗聲道:
“多少百姓夙興夜寐,散儘家財,千辛萬苦換來一塊敲門磚。但他們能得到什麼?空泛的課程?沉重的勞役?侍奉內門的殊榮?既然離洲如此凶險,宗門又為何要勒令外門弟繳納資源,讓他們‘自願’踏上絕路?”
“難道——們堂堂仙門,竟是如此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嗎?”
“放肆!!”
天工老一聲斷喝,彷彿照著“慈眉善目”個字的五官錯了位,無端顯出幾分猙獰。
這一刻的他,與幻境中凶相畢『露』、狗急跳牆的包九金,竟有幾分殊途同歸的醜陋。
“鐘蕙蘭,你可明白?這一切是為了宗門興盛,為師一片苦心,舍小利而謀大局——”
“不明白。”
鐘蕙蘭將脊背挺得筆直,不避不閃,堂堂正正迎上他目光。
“弟愚鈍,不識師尊苦心,更覺無福消受。葉師兄之所以離開門派,或許也是因為蘇老的‘苦心’吧。”
葉挽風:“?”
“不,們不一樣。”
他毫不猶豫地隔空開杠,“蘇無涯算個什麼東西,也配和談苦心?若不是‘無涯劍仙’聲名在外,根本不會跳這個坑。與他一刀斷,是因為他配不上。”
聶昭:“……”
(內心):除了你是個『逼』王之外,你和鐘蕙蘭有什麼區彆嗎?
(表麵):“葉道人品端正,劍膽琴心,蘇無涯自然不能與你相比。”
葉挽風倏地一頓,而後語上揚:“‘劍膽琴心’這個詞喜歡。道友,你真有品位,值得一座有品位的洞府。”
說罷,他就繼續滋滋地鼓搗家園去了。
聶昭:“……”
她身邊的男人雖然奇形怪狀,不過挺好搞定的。
真正不好搞定的,還是眼前這位不怒自威,一怒就暴『露』出狐假虎威的老。
隻聽他厲聲道:“鐘蕙蘭!你如此信開河,貶損宗門聲譽,若是讓掌門知曉,隻怕難逃罪責。”
“罷了,念在你師徒一場,你且去後山思過七日,好好想一想——宗門待你,待與你一般天賦超卓的好苗,可曾有半分虧欠?”
“……”
鐘蕙蘭默然半晌,冇再與師父爭辯,轉身快步向門走去。
臨到門邊,她平靜地回過頭來,深深望了天工老一眼,一字一句道:
“宗門未曾負,但若負千萬人而就,亦不屑取之。”
“選擇的道侶,在您眼中或許資質平庸、微賤如塵,但與您相比,他至少還能頂天立地。”
“師尊保重,蕙蘭拜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