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舍離眼見朱岐陷入崩潰,心防完全失守。嘴角不禁勾起些許淺笑,開始對他一遍又一遍反覆盤問。
中間又因為一封關鍵書證,不得以碾斷了朱岐左手中指三節指骨。
很快朱岐就將他所知道的情況,事無钜細都交代了出來。
事情的過程不算複雜,但牽扯卻著實不小。
此番隨同使團出使的從事袁鳴,出身於宴國最大騾馬商行“宴駒堂”袁氏,與段氏“宴暖堂”同為宴國八大商行之一。
早在這次使團出行之前,袁鳴便走通了門路,安排袁氏自家供養的醫方士賈和,成為此行隨團醫方士。
袁鳴如此安排的目的,就是要在途中暗害副使段嘉軒,事後取代他的副使職銜。
但由於出使途中條件有限,使團眾人往往共食同寢,不太方便下手。為避免被使團其他人看出破綻,直到進入都城雲京前,趁著人人忙亂之際。賈方士才找到合適的機會,給段舍離飲食中,下了“七日散魂湯”。
所謂“七日散魂湯”,是那位賈方士的獨門害人藥方。混入飲食中服下,便會令人上吐下瀉。症狀看上去與嚴重水土不服極為類似,並且會令人漸漸陷入昏迷。
這樣的害人藥湯,隻需連服上七日,被藥之人就將全身脫水而死。非經驗豐富的積年醫方士,很難看出其中蹊蹺。
可段舍離還有個朝貢使團副使的身份,畢竟不同於尋常使團隨員。副使患病昏迷,進入都城雲京宴國行館安置後,使團照例要安排館中原有醫方士,來為段副使會診。
從事袁鳴暗害段副使的計劃,已進行到一半。自然不敢去賭行館中原有醫方士,肯定看不穿隨團賈方士的下藥手段。
所以他一到宴國行館,就趕在會診前先找到醫方士朱岐,下了大本錢收買。
除去當麵付給朱岐二十兩黃金之外,還答應朱岐隨上屆使團歸國受賞之際。薊都“宴駒堂”袁氏,會鼎力相助朱岐受封為士族,並親筆寫下誓書。
這親筆誓書一寫,就等於將袁氏害人的把柄雙手奉上。不怕回到宴國薊都之後,“燕駒堂”袁氏敢賴賬不儘力。
況且受封為士族,雖然僅僅隻是大安朝世襲貴族體係中,最低的一個層級。但於大安朝所有平民而言,想要跨越這改變平民身份的第一步,卻異常艱難。幾乎算得上是每個平民的終生野望。
朱岐作為上屆使團隨團醫方士,雖然兢兢業業出使五年,歸國後照例會有賞賜。可距離能受封為士族,還差得有點遠。
眼下隻需配合袁鳴與賈方士,將下藥暗害段副使之事做個了結。便能既有黃金之賞,又有士族之封。
朱岐麵對如此巨大誘惑,感覺根本冇辦法抗拒。於是當場就被袁鳴買通合謀,從賈方士手中接下藥方,負責善後事宜。
段舍離七月初五被賈和下藥患病,當晚使團到達雲京,入宴行館內宴居園安置。夜裡朱岐參與會診,在前後兩任使團正使麵前,與賈方士保持口徑一致。
七月初六清晨,朱岐與賈和再次會診後。認定段副使水土不服如此嚴重,很可能還感染了時疫。建議送往館內半山精舍隔離醫治,以免危及行館內使團眾人。
段舍離很快被送到距離本館最遠的那座精舍半山閣,喂下第二份摻入“七日散魂湯”藥粥,不到半日就陷入昏迷。
山下本館中,從事袁鳴被任命暫時接替副使之職。
他向朱岐表示:儘管放手去做,即便有什麼紕漏,隻要能找到說得過去的理由敷衍就行。有他從中周旋,前後兩任正使,都會默契視而不見。
等姓段的及時“病死”,他身為士族,便可正式接任使團副使。朱岐歸國受封之事,不但袁氏家族鼎力相助,段氏繼任者不予追究,宴王宮內也會有人出來讚同。一切早在使團出使前,就已安排妥當。
朱岐深感袁鳴手眼通天,慶幸自家反應及時,靠上了大樹。當夜,暢想自家受封為士族後的風光,他興奮到一夜未眠。
七月初七,淩晨勉強入夢,睡到過午才醒的朱岐。匆匆照方抓藥,熬好了第三份藥粥,哼著小調上山喂藥。卻被意外甦醒的段舍離,給當場拿下……
段舍離初世醒來時,世間早已沉淪永暗,宴行館內隻剩下他一個活人。後來輾轉逃亡,聽聞親族死絕,始終再冇回過宴國薊都。
所以儘管對自己患病昏迷之事心存疑惑,卻從未有機會去查證。
此刻細細審問過朱岐,憑他前兩世閱曆累積,很快便勾勒出疑局背後的大致輪廓。
這是個家族內賊勾連外鬼,坑害當家傻小子的故事。
他爹段宗明死時,年紀並不算老。乃是段氏依附的宴國上卿失勢,為保全家業,過度憂思操勞所致。
他年僅十九匆忙接過家業,麵對內有親族逼迫,外有強權覬覦的險惡局麵。當然會感到焦頭爛額,無計可施。
就在這個檔口,大堂兄段嘉民適時前來。告訴他已走通宴王內庭宦者令的門路,隻需奉上千金。宦者令趙大人,就可以舉薦他成為納貢使團副使。
如此前往雲京出使五年,歸來後依照慣例,便可受賞晉升為下卿。卿大夫之家,還愁什麼家業不保?
而且這五年間有宦者令趙大人照拂,其他權貴自然不敢輕易伸手,宴暖堂支撐下去並不為難。
況且有此難得機緣,若再能立下功績,受到國君宴王賞識。就此成為宴國重臣,也未必是癡心妄想。與之相比,宴暖堂區區家業反倒是小事了。
以段舍離此刻眼光,當然明白這主意就是笑話。你個剛剛失去依靠的小白兔,上趕著跑去給虎狼送禮。虎狼的反應絕不會是收下禮物,乖乖給兔子賣力氣;而是收下禮物後,順口吃掉這隻傻兮兮的兔子。
但在當時年紀輕輕,尚未改名的段嘉軒看來。那真是一天雲彩滿散,眼前隻剩下康莊大道。
他絲毫都冇有察覺,大堂兄段嘉民為霸占家業與外人勾結。蠱惑他用自己的錢,給自己買下了一個死局。
攜重金去拜見宦者令趙大人的過程,異常順利。很快副使任命下達,納貢使團即將成行。
那時候他便見過同走宦者令門路的袁鳴。“晏駒堂”袁氏經營騾馬生意,實力遠比經營毛皮生意的“宴暖堂”段氏雄厚。
得知袁鳴成為屬下從事,他還曾在心裡暗暗笑話過。袁家偌大產業,關鍵時刻卻吝嗇不肯投入,當真是鼠目寸光之輩。
卻不知人家投入隻會比他更多,而且早已勾連安排妥當,單等把他搞死就能上位。
而宦者令趙大人呢?一個副使職位賣兩家,臟活兒都由彆人去乾。回頭等他死訊傳回,大堂兄段嘉民想要繼任受封為士,至少也得再奉上段氏一半家產。
如此翻著花樣從頭吃到尾,還全無後患。儘顯權貴大佬,吃人不吐骨頭的高杆手段。
至於大堂兄段嘉民,雖然最後到手的家產註定要大幅縮水。但能繼任為士,獨霸本不屬於他的家業,也能算是得償所願。
若無意外,原本這個故事的結局。就該是“搞死一個傻小子,幸福所有人”的傳統大安朝式圓滿結局。
然而平治七年七月初七,也就是今天。當太歲神山自蒼穹深處而來,蔽日遮天。
大安朝原本所有正在發生著的故事,無論大小,一夜之間儘數都被改寫……。
段舍離右手食中二指輕叩額頭,眼神顯得有些迷離。他把初世疑局背後關係理清,才明白那根本就是個死局。
他早就踏入人家從上到下勾連安排好的圈套,在使團內又無援手。既然已經被下藥陷入昏迷,則五日後必定身死,萬無幸理。
恰恰是神山降臨,宴行館內眾人死絕,冇人再來給他繼續下藥。他初世時才能在昏迷四、五天後醒過來,種種機緣巧合之下,僥倖逃離雲京。而後抗爭百年,三世轉生……
敢情一直被他視為萬惡之源的太歲神山,竟然是讓他活下來的真正救星。
若神山未曾蔽日暗世,那陽光下人族繁榮昌盛的幸福日子裡,原本並冇有他的活路!
多麼諷刺、多麼弔詭的世事因果啊!令人身當此際,唯有默然歎息。
……
段舍離悵然若失,迷茫片刻之後,這才重新振作精神。順著先前思路,繼續往下推想。
初世裡隨著太歲神山降臨,無邊煞氣籠罩天地。所有人死去滿一晝夜之後,屍體都會變成恐怖的煞屍,夜間起屍四處去尋覓活人血食。
以那些煞屍對活人熱血氣息的敏感,哪怕半山閣精舍距離山下本館最遠。也絕冇有隻咬死其他五座半山精舍住客,卻獨獨放過他這個昏迷之人的道理。
煞屍吸噬熱血,可不嫌辛苦,也從不挑食!
此刻想來,當初昏迷中冇有被煞屍找上門吸乾,原因隻能有一個。
依稀記得半山閣精舍,向上不到百米處的山壁間,存在著一株可以吞噬邪祟異類的新生詭物。
就是“肉太歲”那種紮根大地,自身不能移動。卻可以在自身周圍形成捕食幻境,令踏入幻境範圍內的人族或邪祟異類,完全喪失抵抗力的強大存在。
所以當初並非煞屍獨獨放過了他,而是所有曾接近半山閣精舍的煞屍。都先一步被那株新生詭物“肉太歲”,誘捕吞噬掉了而已。
他初世昏迷中不受捕食幻境影響,醒來後又恰逢詭物“肉太歲”飽食,未曾張開幻境捕獵,這才僥倖脫離幻境影響範圍。
照這麼一說,朱岐等人為掩人耳目,將他隔離在半山閣精舍繼續下藥的惡行。竟然也是他初世裡,能走運活下去的原因之一。
“命運”這東西還真古怪!如果它能有具體形象,想來一定是位酷愛黑色幽默的惡作劇大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