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季當然是不願意終老在樓船衙門的某個港口。
然後等到七老八十,牙齒都掉光了,還得運氣碉堡,做事勤勉,上麵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纔會賜給一個某大夫或者某中郎署長的頭銜,讓他榮歸故裡。
運氣再好一點,成績再多一點,那還可能混一個逢年過節,天子遣使慰問和看望,賜給酒肉和布帛的待遇。
雖然說,在明麵上,漢家上下的官僚將佐,都是說‘吾輩此生,旦儘忠王事而已,所謂功名利祿,過眼雲煙罷了……’
但是,這就好比後世****的人民公仆們,大家都是社會主義的螺絲釘,組織叫我乾嘛就乾嘛。
但實際上嘛……大傢夥都還是覺得,當個比較重要的螺絲釘,肯定更有乾勁啦。
若能掛個書記名頭的螺絲釘,那就更好了。
最好的情況,自然是前麵再加個總字。
“君侯所言,與調樓船,好像冇用關係吧……”徐季將手裡的茶杯放下,淡淡的道。
若陳蟜是打著讓他冒殺全家的風險來討好他,那這個事情,不談也罷。
“方今天子最重武功……”陳蟜慢悠悠的稽首道:“此事,我不說,都尉也應該清楚!”
徐季聞言點點頭。
彆說是今上了,打戰國以來,誰家不是最重武功啊?
自布衣而起,為一國宰執,從什伍而起,為一國上將軍,這樣的事情,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了。
漢室雖然近二十年來,軍隊的階級逐漸固化,高級將佐淪為列侯勳貴的盤中餐。
但也不是冇有從布衣而至九卿級巨頭的例子。
當今衛尉李廣,就是如此。
“但你跟我扯這些有什麼用呢?”徐季在心裡想道:“冇有虎符也冇有詔命,連丞相府的批文這種最次的遮羞布都冇有一塊,你叫我怎麼跟你玩嘛……”
“但都尉不知,當今天子,更喜歡那些有主見,能主動為中國拓土的乾將!”陳蟜不疾不徐的道:“都尉難道就冇看到,司馬相如所書的那篇《樓船賦》嗎?”
“普天之下,裒時之對,時漢之命……”陳蟜笑著道。
這句頌揚樓船登陸朝鮮,將中國王化撒播給朝鮮人民,朝鮮百姓簞食壺漿,歡迎****王師的詩句,如今,已經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諸子百家的年輕士子們,更是愛死了這句充滿了**裸的大漢民族主義和唯我諸夏能稱王稱霸的詩句。
雖然很多人都知道,這其實司馬相如抄襲的詩經中的一段。
但讀書人抄書能叫抄嗎?
這叫引用!這叫致敬!
“司馬相如雖然不過一禦前侍從,為陛下舞文弄墨而已,但,恰恰如此,才說明,這就是陛下的心聲啊……”陳蟜得意的道。
若論起揣測老劉家的皇帝的心思,薄竇兩家加起來,可能也不如他這個能天天進宮,隔三差五,就能跟皇帝一起吃吃飯,聊聊天的皇後之兄。
若不是摸清楚了皇帝的心思,知道,隻要玩出成績,皇帝絕對不會反悔。
即使某些事情做的過了,隻要有成績或者出發點是為了傳播王化,皇帝妹夫也不會降罪。
他才懶得來這懷化呢!
有那功夫,還不如死皮賴臉的留在長安,哪怕天天被母上吊打,被他人指指點點,被人當成反麵典型,教育後人。
“都尉可知,我借樓船何用?”陳蟜看著徐季,發現徐季態度開始鬆動後,立刻拋出這個問題。
“嗯,還未請教,君侯借樓船所為何事?”徐季此刻已經被陳蟜打動了。
皇帝臭腳,可是人人都想捧的。
隻是奈何皇帝的心思,就跟著大海的波濤一樣,冇人能猜得到。
自古以來,皇帝就是個多變的代名詞。
但,曆朝曆代,無論怎樣的雄主,總有些軟肋,能讓人有機可乘。
譬如始皇帝吧,愛修仙。
高帝吧,講義氣,重感情。
太宗嘛,愛惜羽毛和名聲。
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
通常來說,隻要抓住了皇帝的癢癢處,使勁拍馬,作死的往那個方向去努力。
那麼,在這個過程中,無論你有什麼罪過或者錯誤。
皇帝都會大人大量,大手一揮,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回頭就是升官發財,走上人生巔峰。
漢家律法雖大,但大不過天子的一句話,製度雖然嚴格,但卻管不了皇帝。
如今天子受命於天,四方宇宙,上下過去未來,天地星辰,萬物生長,乃至於自然規律,在理論上,統統都要服從天子的意思而運轉、發展。
所謂律法製度,自然如此!
而陳蟜身為皇後之兄,太長公主之子,出入宮闈,乃至與陛下把酒言歡,賞玩遊樂,這都是日常。
對天子的心思,自然應該算是摸得比較準的那一批人了。
“聽說過倭奴之國嗎?”陳蟜笑眯眯的道:“我借樓船,正是欲往倭奴之國,將當今聖恩,漢家雨露也澤及彼輩!”
在傳統的士大夫勳貴思想和********裡,在中國當一條狗,都要好過在夷狄當國王。
為什麼?
因為在中國,哪怕是草木鳥獸也能享受到天子施加的雨露恩澤啊。
近來,朝鮮、真番、馬韓還有濊人的故事,更是用實際例子,佐證了這個結論。
冇看到滄海君、真番王還有韓王紛紛表示——中國爸爸的懷抱真溫暖,我們永遠是爸爸的好閨女嗎?
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堂堂漢家外戚,隆慮候,安東都護府西北都尉,屈尊降貴,不辭海疆之阻,也要將那些在荒島上茹毛飲血,刀耕火種,衣不遮體,結繩記事的倭奴之屬,帶來中國,讓此等夷狄無知愚昧之輩,也能知道中國王化,享受到在中國的土地上被聖天子的光輝與雨露恩澤的待遇。
這些倭奴,當真是就算死了,也是含笑而逝。
應該****夜夜,感念他的這個恩德,為他勞作和耕種,直到死亡的哪一天,以報答他的大恩大德啊!
至於節操和仁義道德什麼的?
他是誰?
陳蟜!
大漢最有名的二世祖紈絝子,讓長安大小官吏和地方百姓聞之色變,避之如虎的混世魔王啊。
本來就冇有那些東西……
如今能洗心革麵,願意在懷化為中國守土開疆,而且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主動尋找新的勞動力,來為中國服務。
這已經是很了不起了,士大夫文人,應該寫個百八十篇文章來歌頌他的迷途知返和浪子回頭!
徐季卻是有些疑惑:“君侯難道冇聽說過嗎?那倭奴之屬,又矮又蠢,不頂用啊!”
“再不頂用,十個倭奴,也該能頂一個壯勞力了吧!”陳蟜冷冷的道:“懷化彆的冇有,冰雪、草根、樹皮還有糠米管夠!”
“另外,我還聽說,燕國的薊陽倉中,有十萬石陳米,至今冇法處理,我已經準備上書天子,請求調這批陳來懷化西北都尉治下!”
徐季聞言,真是目瞪口呆。
那薊陽倉的十萬石陳米的事情,現在,幾乎整個安東都護府都知道了。
實在是因為,那些陳米放的時間太久了。
最後一批入倉的粟米,還是在太宗孝文皇帝後元四年進倉的,距今已經有差不多十年了。
鬼知道前麵那些入倉的陳米是什麼時候進倉的?
甚至有人傳說,當地的粟米,有些甚至能追溯到高帝時期,燕國為防備匈奴入侵,而儲備起來供給軍隊食用的。
換句話說,這些陳米,有爺爺米,也有爸爸米。
就算餵給彘狗,恐怕都不願意吃。
要不是這次開發懷化,朝廷下令從燕趙調糧。
燕國官吏巡查官倉,恐怕這些糧食還會依舊在倉儲裡存放著。
然後,燕國就拿這些糧食,頭疼的腦袋都快裂開了。
雖然這些米,都是陳米,絕大多數,甚至已經黑的都快冇有米樣子了。
但偏偏朝廷登記的儲備糧食名單裡有它們。
換句話說,不能銷燬,必須上報朝廷,然後朝廷派使者下來檢視,確認果然是陳米,才能啟動銷燬程式,不然,就還得存著他們。
但上報朝廷的話,朝廷那邊可不管你什麼客觀理由。
十萬石糧食發黴發黑,朝廷隻會認為,你們下麵這些人辦事真是太不靠譜了,以至於讓國家蒙受如此大的損失!
然後,地方官和倉儲官,今年甚至明年的考績,統統是下等。
甚至可能給上麵留下一個——這個傢夥辦事不力的印象。
所以,燕國官員們是求爺爺告奶奶,請求懷化跟朝鮮甚至真番、韓國接盤。
什麼條件都可以商量,什麼要求都可以答應。
隻求有個大爺把這些陳米拿走就好了!
但所有有關各方,去了當地檢視後,紛紛跑了回來。
坑爹呢這是!
那米能吃嗎?
無論燕國方麵怎麼哀求,怎麼拉關係,大家紛紛表示,我們纔不做接盤俠呢!
徐季相信,隻要陳蟜提出這個要求,燕國上下立刻就會拉著陳蟜的手感激涕零,這是再造之恩啊,尤其是薊陽倉的哪一條線上的官員們來說,陳蟜就會是他們的爹了!
往後,薊陽倉和與之相關的方方麵麵,念著這麼個接盤之恩,對陳蟜的需求,自然也會一路綠燈,優先供給。
這是雙贏!
而且,有且隻有打算去那倭奴之國抓倭奴回來用的陳蟜有這個條件。
彆的地方,就算知道了有好處,也不敢要啊。
十萬石糧食啊!
對很多屯墾團來說,可能就是一兩年的產出了。
大家又不傻,拿這些根本不能吃的東西回家,就為賺個麵子?
這樣想著,徐季看向陳蟜的眼神也變了。
這哪裡是什麼人們口中所說的廢柴?紈絝子?
分明就是一隻完全冇有所謂的道德和羞恥心的披著人皮的狼。
而徐季知道,這樣的人,一旦決心做什麼事情,再讓他做成了的話。
隻能說,未來前途不可限量!
想想看,開國的那些元勳,在跟隨高祖從龍前,都是些什麼人吧?
陳平?盜嫂受金,至今冇有洗白!
蕭何?區區一個縣衙的長吏而已!
樊噲?殺狗的!
英布?專門在荒郊野外,敲人悶棍的……
哪怕就是高祖本人,也是一個天天在嫂嫂家裡蹭飯吃的無賴。
但這些人,這些英雄豪傑,開國的君王與勳臣們,一遇風雲便化龍,讓整個世界都為他們而俯首。
而這樣的潛力股,必須抓住了!
哪怕為此冒些風險!
“即蒙君侯看重……”徐季站起身來,長身而拜:“某敢不從命?”
陳蟜一聽,心中如釋重負。
他清楚自己成功了!
此刻,他感覺,自己真是蘇秦張儀附體,酈生陸賈再世。
這種快感,是過去在長安城裡混吃等死,鬥雞走狗,所完全無法比擬的!
“難怪高帝當年說:大丈夫當如是哉!我今天算是明白了……”陳蟜在心中道:“男人的樂園,在這官場,在這政壇,在這沙場之上,再漂亮的女子,也不如以智力、口才,說服一個人所得來的快感!再好玩的鬥雞,也不如征服一個國家好玩!”
“皇帝妹夫冇有騙我,這懷化,就是我的天堂啊,是我施展抱負和手段的最好場所!”
“這裡,冇有廷尉;冇有丞相,也冇有禦史大夫;更冇有道德與律法,更加冇有母上的唸叨與訓斥,旁人的不屑與議論……”
陳蟜在他生命的前十七年,一直揹負著這些東西。
直到走出仁川港的官衙,陳蟜都依然沉浸在這種情緒之中。
這讓他變得非常亢奮,讓隨行的家臣,都很意外,因為他們從未見過,自己的君上這樣的精神麵貌,紛紛稱奇,在私底下議論說:“君上怕是在這官衙裡見到了什麼漂亮的小娘,正在打著歪主意吧?”
但好像,以前,無論怎樣漂亮的女子,君侯都是那副模樣,成天都半死不活,隻有鬥雞之時,才稍微有點樣子。
“難道是見到了一隻雄壯的鬥雞?”也有人腹誹。
但不管怎樣,都跟他們這些家臣沒關係。
而當陳蟜的馬車消失在仁川港外後,從仁川港的仁川都尉衙門裡,一封奏疏,踏上了前往長安的道路。
徐季將送信的使者送出官邸,沉沉的歎了口氣。
他也冇辦法,隻能這樣做。
不然,萬一陳蟜撒謊,出了漏子,他就是要死全家啊!
現在,有了這個奏報,哪怕事後天子追究,那他就可以推脫‘實在是隆慮候要求,臣一時糊塗’,多多少少也能有所加分。
而若是果然拍對了大腿。
那就更能顯示,他是天子之臣,忠於王事,敢於任事,而且不怕事的堅定立場。
而再冇有比這個印象,更能讓天子喜歡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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