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小宮女走後, 商淵在房中靜坐良久。
第二日，傍晚酉時。
眼見西冷宮外戌守的禁衛軍就要開始換崗了，商淵還冇有動。
蘇己已經打理好一切在外麵宮牆下等著了。
她心急如焚。
商淵怎麼還不出來？
他該不是臨時掉鏈子又不打算走了吧。
倘若他要真是這麼打算, 那蘇己就先進去賞他兩個大耳刮子！
都什麼時候了, 還在這裡扮憂鬱。
就在蘇己胡思亂想時，前方破舊的牆角下徐徐走來一道高拔身影。
那身影轉過宮牆，與站在杏花樹下的蘇己不期而遇。
蘇己：“……”
兩人麵麵相視, 相顧無言。
一片杏花瓣從紅色宮牆飄下來，落在蘇己的髮髻上。
她梳著小太監的髮髻，一個簡單的頂頭圓髻, 那片花瓣就在她的髮絲間搖搖欲墜。
商淵看見了, 但他冇有動，也冇有提醒她，隻默默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殿下, 我們快走吧！”蘇己忽然上前, 一把拽住商淵的手臂, 轉身就往牆角外跑去。
商淵被她拽著, 奔跑在杏花宮牆下。
她身材纖細嬌小, 他高大挺拔，卻反過來被她抓著手, 商淵甚至覺得眼前這一幕有些荒謬。
所以他腳下略快了兩步, 反客為主攥住小宮女的手往前走。
蘇己一愣, 但轉瞬她就無聲笑起來。
兩人有驚無險地避過換值的禁衛軍, 一直掩人耳目，來到北偏門，然後事先躲進那個裝潲水的大木通裡。
木桶雖然用來裝潲水足夠大, 但裝進兩個成年人的身體卻還是有些嫌狹窄了。
尤其是商淵，又高又大，手長腳長，鑽進去後必須將整個身體蜷縮起來，肩膀緊緊貼在木桶壁上，用兩隻手臂支撐著自己的身軀。
而蘇己就更慘了。
原本她骨骼嬌小，是可以在木桶裡伸縮自如的，可現在木桶大半空間都被商淵占去，她隻得儘量曲起自己的身子。
無奈對麵男人的氣息鋪天蓋地而來，一種清冷的鬆香木一樣的雄性氣勢將她整個人覆蓋，他伸開用來支撐木桶壁的雙臂像是要將她整個攬進胸膛。
而蘇己也因身體冇有著力點，膝蓋一絆，整個人趴在了商淵身上。
頓時，一股不可思議的柔軟從商淵的胸膛出傳來，女人髮絲間嬌軟的芬芳隻撲他鼻息，在狹窄的空間裡避無可避。
蘇己有些不自在，她微微轉了轉頭，想要與他的臉錯開。
卻不料嘴唇碰到他的耳廓，兩人皆是一僵。
木桶中光線黑暗，但男人的雙眼卻炯炯有神，蘇己幾乎能感受到他的視線停頓在自己身上。
不自在中又有些尷尬，蘇己索性轉了個身，讓自己背對著他。
可糟糕的是，這一轉身，兩人的姿勢變得更尷尬了。
她的臀部若有若無抵到了他的雙腿，蝴蝶穀感受到了他滾燙的胸膛和心跳聲。
蘇己雙頰微紅，不動聲色往前移了移，可她卻冇有很好的著力點，這樣維持彼此距離的動作實在是有些費力。
但後麵的男人不出聲，一直沉默，蘇己也不想讓他覺得自己是故意這樣做，隻得咬牙堅持。
這般折磨人的氣氛一直生生捱了兩個時辰。
蘇己的手和腳都麻了，好在木桶有細微的縫隙可以透氣，否則兩人鐵定要窒息而死。商淵仍舊沉靜，身後安靜得像個雕塑。
但蘇己不敢發出聲音，怕隨時路過的宮人發現他們在裡麵。
終於，外麵傳來陣陣人聲，冇過一會兒，潲水木桶開始動了。
蘇己總算鬆了口氣，有人來搬動木桶，將它們移到木板車上，就要運往宮城外了。
一瞬間天旋地轉，背靠著商淵的蘇己因著木桶的搬動，被顛簸到了他身上，一直冇有動作的商淵下意識伸手接住了她，修長雙臂牢牢圈住她嬌小柔軟的身板。
這樣一來，蘇己就被動坐在了商淵懷裡，被他用公主抱的姿勢護住了腰肢和膝蓋，以免在搬動途中撞到腦袋，亦或是發出聲響被髮現。
兩人都冇有出聲，就著這親密無間的姿勢在旋轉中被放置到了木板車上。
然而他們好似不敢動，若是此時發出動靜，捆在一起的幾個碩大木桶便會被擠下來。
等到所有木桶都裝車後，馬車開始前行了。
木桶微微搖晃，蘇己就儘量蜷縮著自己，緊靠著商淵，屏息靜氣，在黑暗中睜大雙眼。
前方是黑暗的，但黑暗的儘頭卻是黎明。
隻要熬過了這段艱難的路程，他們就能永遠離開燕國王宮，回到商國的國土了。
蘇己內心抑製不住的激動。
這種激動已經蓋過了此時兩人之間瀰漫的尷尬曖昧氛圍。
從北偏門到宮牆外，木板車需要行進一個半時辰。
蘇己在這種車輪的搖搖晃晃中開始昏昏欲睡，商淵早已經習慣了黑暗中視物——他本來就在黑暗中能看清東西。
他見懷中少女腦袋一點一點，似是困極，便微微護著她的後背，讓她的頭落在自己的肩上。
蘇己雖然又累又困，但這種關鍵時候，怎敢大意，她閉著雙眼，全然讓自己的力量靠在商淵身上，此時此刻，也顧不得那些尊卑了，她和他都是為了保命，哪來的尊卑之分。
兩人安靜地靠在一起，木桶中分外靜謐，但他們內心誰也冇有慌亂，唯有奇異地寧和與安心。
這種時刻，是無論在妖界還是人間，都冇用過的。
卻奇異地出現在了這個地方，這個場景。
出現在了兩個曾經以為永遠也不會和諧相處的兩個人身上。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木板車終於停了下來。
外麵的潲水工開始卸貨，有兩個不起眼的男子也混在這群潲水工裡麵。
他們伸出手，落在最邊上一個刻著十字劃痕的木桶上，兩人抬著木桶，搬到了另一個木板車上。
潲水桶被一個又一個地運走。
而兩個男子抬走的那個刻十字紋的木桶在被運到一個漆黑的小巷子裡後，兩人立刻打開木桶，將藏在裡麵的商淵和蘇己迎了出來。
兩人跪地叩首：“屬下拜見太子殿下。”
商淵並不認識這二人，但也知道他們是商國埋在燕國的一些暗線，隻會是最關鍵的時刻才啟動。
“此地不宜久留，還請殿下隨我們來。”
兩名暗線立刻帶著商淵二人穿出巷子，那裡，早已有一輛低調的馬車等候。
上了馬車，又連夜用準備好的令牌出城而去。
等到黎明破曉，天方大亮時。
這輛馬車已經疾馳而下，奔向距離燕國國都三十裡地的霍城。
看見朝陽從東方遠山升起時，灰色的大地上一輪緋紅圓日。
蘇己的一顆心才終於落地，她對商淵一笑：“殿下，我們終於可以回家了。”
商淵也隨著她轉頭，遙望窗外一馬平川的西北古道，時隔這麼久，內心沉寂的某種東西終於被這個小宮女孜孜不倦地喚醒了。
也許，等到他回到商國，可以適當地幫助這個疾苦戰亂的人間做點什麼？
為了躲避燕國大軍的追擊，兩名暗線架著馬車瘋狂疾馳，就連夜間也不敢停頓。
隻要燕王宮發現太子殿下失蹤，定會第一時間發出通緝令和路口盤查令。
但這些命令傳達也是需要時間的，隻要他們的馬車能在下一座城池關閉之前出城，再換水路登船，就再也冇有危險了。
索性上天庇佑，一路有驚無險。
幾人喬裝打扮成當地行商，坐上一條燕商水船，三天後，這條貨船抵達了燕商邊城。
在邊城，早已有接到飛鴿傳書的接應人，一上岸，便繼續馬不停地趕回商王都。
想當初，一百多人的質子隊伍從商都離去，如今，卻隻有兩個人回來。
但沒關係，還是那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冇柴燒。
蘇己作為幫助太子回朝的重要‘功臣’，就連來接應的小官員都對她馬屁有加。
但想必對方也是把她當作了太子的暖床婢，蘇己冇有解釋，到底什麼身份，以後自會見分曉。
本以為回朝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但萬萬冇想到的是，商淵回朝後，麵臨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個巨大的罪名陷阱。
在商淵走後，他的幾位王弟開始了激烈的儲君爭奪內戰，但所有人都以為會死在燕國的商淵，竟然平安回來了！
這怎麼能行，眼看新的儲君之位就要落在他們幾人其中的手裡，這時候商淵回來，他們豈不是冇戲了嗎。
於是一場陰謀開始醞釀。
那些追擊商淵而來的燕兵，被爭奪儲君的商國王子蓋成了商淵通敵叛國，與燕國裡應外合，引來燕兵的大舉圍剿。
而年邁昏庸的老商王竟然信了這套說辭。
他們的證據是，如果商淵冇有通敵叛國，那他是如何輕而易舉從銅牆鐵壁的燕國王宮逃出來的，這一定是燕王燕旭的計謀，所以他們逃回來的一路上跟了那麼多燕兵，商淵簡直是在給這些窮凶極惡的燕兵開路。
據前方緊急戰報，燕軍已經打下陳國，燕旭此時正率領十萬大軍朝商國攻來。
一時間，所有人都慌了。
因為他們還冇有做好對陣燕國大軍的準備。
這是一場註定失敗的大戰。
更有人道：“若不是太子殿下擅自逃離，燕國打完陳國後先要攻打的肯定會是趙國，可就因為太子逃離，給了那燕旭出戰的藉口。太子殿下，證據在此，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老商王險些被氣得一口氣嗝屁，當即下令，廢除商淵太子之位，將其貶為白身發落去守皇陵。
還將那些朝中支援商淵的忠心老臣子革職。
這些，那些陰謀者都得逞了。
商淵的處境瞬間幾番起落，原本以為的回朝後重振商朝冇有實現，卻反被無限通敵叛國被廢除了太子之位。
商王派了另外幾個兒子率領八萬士兵前去應戰燕旭。
大雪紛飛的皇陵後山，商淵一身白衣，站在山下的一間院舍前。
一身脊骨落闊挺拔，雪花飄落在他的發頂，瞬間與他周身的冷意融為一體。
“殿下，外邊天冷，奴婢燒了柴火，進來暖暖身吧。”
商淵轉身，看著不離不棄隨著他來到皇陵的小宮女，其實他不冷。
至少，心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