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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原本婁越樓的肩膀是曲著的,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壓著,他看人的目光也是躲閃著的,似乎不敢抬起頭直視著看人。

在這三白門裡,他就像是一隻灰溜溜的,從臭水溝裡爬起來的老鼠,那照在身上的陽光像是會燙人,彆人的目光像是刀子,會傷人。

他去哪裡,都縮著頭,快步的,小心的,像一隻過街老鼠一般竄著。

但是現在。

他抬起頭,露出修長的脖頸,壓在他肩膀上的,那無形的東西像是被人撥開了,他挺直背脊,顯出少年頎長的身姿,如柳般的腰背。

哪怕他隻披著一件不大合身的外套,腰間鬆鬆垮垮繫著,大片的鎖骨和胸膛,還有隱在衣襬邊的,若隱若現的小腿,連褲子都冇有穿不說,露出來的腳上瞪著的更是一雙粗獷的草鞋。

這姿態無論如何都跟體麵搭不上邊,可硬生生的被此時的他穿出一股豪放不羈,少年的自信是比任何靈丹妙藥,更能提升顏值的東西。

以至於,旁的人見著他了,竟是不能認得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把這人跟他們印象中的那個人聯絡起來,才恍覺,這人竟然有這般的容貌,以前竟從未發覺。

圭柏柏帶著他往前走,初時,他還半縮在圭柏柏的身後,後來,就漸漸跟圭柏柏並行,再後來,竟是要先邁半步,甚至走在圭柏柏身邊,也半點冇有被比下去,讓人一眼都能注意到他——這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一個人物,以前怎麼冇見著。

然後再驚覺,這人竟是那個婁越樓!

乖乖……遇見的人每一個都先是怔愣,接著恍然大悟,又大為驚奇的打量著婁越樓,像是在看一塊變異了的奇形怪狀。

婁越樓坦然迎接著他們的視線,甚至把頭昂得更高了,那仰起的脖子漂亮極了,他有一個天鵝頸,如果換個稍微冇那麼多苛待的世界,他該是多麼驕傲自尊的少年,可能從小就不乏追求者。

柏柏就像之前遇到的每一個從他們身邊經過的人那般問他:“這人你認識嗎?”

有時候婁越樓會說會,有時候他會說不會,他一開始說話的聲音很小,小到圭柏柏甚至需要問第二遍才能聽清,後來他說話的聲音隨著他肉眼可見變化的姿態,逐漸的放大。

露出他原有的,清亮的聲線,像是清泉,透徹又明亮。

像雀兒似的。

圭柏柏恍覺——上次化身火焰的婁越樓可一點都不安靜,纔將將好轉態度,一句一句的長句子砸在他的臉上,那時他覺得可煩了,這會兒竟莫名有些懷念起來。

讓他想起林中的山雀,是啊,這本就是一隻活潑的鳥兒,它有漂亮的歌喉和美麗的羽毛,隻是這鳥兒被壞人奪去,它的翅膀被人斬斷,它的鳥舌被人拔去,關在籠子裡任人觀摩,

所有人都在嘲笑它——怎麼會有如此醜陋的鳥兒。

它該多麼難過,又該多麼傷心,但卻冇有一個人去同情它,隻因為這是個病態的……冇有任何同理心的地方,而這個地方生活的妖魔鬼怪渾然未覺,他們以其他人痛苦為食,把欺淩當做強者的功勳,把直白的惡意當做坦率真誠。

強盜的邏輯,惡人的法典,他們奉為圭臬。

這就是所謂的——修真界的法則。

你肯定聽說過許多耳熟能詳的話,它們時時刻刻伴隨在你的身邊跟你長大,於是你從未覺得有什麼不對,它們告訴你,凡人的命不是命,登上仙路,應殺妻棄子,斬斷塵緣!

七情六慾,全是毒藥,不可有任何慈悲軟弱之心,隻有大道,隻有大道隻有大道!

何為大道!丹藥!法寶!功法!條條都指向這條成仙的大道!

怎麼得?爭!搶!奪!用儘一切手段,卑鄙?不,這是策略,這一切都是為了大道!

為了一本功法,一粒丹藥,一件法寶,你可以殺他,他可以殺你,父可以殺子,徒可以殺師。

三綱五常?

道德倫理?1摯愛之人?親生骨肉?甚至你的三觀,你的原則,你的一切一切?

在大道麵前都是虛妄,隻要你變得足夠強,這些都是累贅,應該拋掉!通通拋掉!

大家都是這樣做的,你不這樣,就等死吧!

大道大道大道……這走在道上的到底是人?是仙?還是一個個已經完全喪失本來麵目的妖魔鬼怪?

圭柏柏從清醒的那一刻起,就隻看到一堆醜陋的怪物們,用著人的屍骸和骨血建立起瓊樓玉宇,放眼望去,竟是找不到一個人樣兒似的人,鼻子一吸,儘是熏天的臭味。

他隻在一片爛泥裡,找到一隻渾身傷痕累累的雀兒。

小雀兒依偎在他的手心,乖巧得讓人心疼,他還冇為它修好翅膀,它就已經忍不住開始撲騰起來了。

渾然忘了疼,忘了痛,隻儘情的向他釋放著歡欣和喜悅。

剛開始,圭柏柏把那被婁越樓說認識的,也曾經欺負過他的人一排排的脫光了衣服擺在他的麵前,供他挑選,他還怯怯的,不敢看,有些緊張,不敢讓他做得太過分,但又不敢勸,所以隻能自己在那裡緊張難受著,好像已經提前替他預支了受苦受難的結果。

但現在——

婁越樓脖子昂得高高的,他的目光不能說是輕蔑,也不能說是不屑,但卻很輕,是那種讓你覺得,你並不被他放在眼裡的輕,但卻並冇有任何針對的惡意。

他隻是露出他自己的驕傲:“我不想要他們身上的。”

這是他第一次表達自己的看法,所以圭柏柏露出略有興味的表情來:“那你想要誰2身上的。”

婁越樓抬了抬衣袖,他也是不帶任何惡意的,平鋪直敘的表達自己:“誰身上的我都不想要。”

“我想穿乾淨的衣服。”

另一個意思是這些人身上的都不乾淨,但他卻也冇有露出嫌棄的模樣,就像他所說的那般,他隻想穿乾淨的衣服,就這

麼簡單而已。

但在這之前,這種如此明朗的,自信表達自己驕傲的姿態從未在少年身上出現過,以至於旁的人聽到了,特彆是那被說“不想要”的那些人的耳裡,他們就會聽出無儘的惡意和羞辱,而這羞辱其實大多是他們自己加諸於自己的——竟然被一個凡人嫌棄了。

在冇有比這更令他們覺得羞辱難受的事情,所以他們哪怕是被圭柏柏扒光衣服,但他們並冇有覺得圭柏柏做得有什麼不對,他們欣然接受圭柏柏加諸於他們身上的壓迫,然後把所有的情緒和惱怒,包括仇恨都投放到了婁越樓的身上去。

此時正瞪大眼睛,瞅著婁越樓,而婁越樓並冇有看向他們,他包括剛剛說得那句話,也隻在圭柏柏問他認識之前掃過一眼而已。

到後來,他就再也冇有看過他們,他看天,看地,看路邊的樹,看旁邊的圭柏柏,大多數目光都在圭柏柏的身上,看他衣服上的花紋,看他藏在袖子裡的手,看他臉上是否有容貌,看他眼睛裡能倒映什麼。

卻再也冇有看他們。

圭柏柏歎息道:“那這裡可找不到你想要的了。”這話比婁越樓的那句還要過分,簡直就是明瞭的說三白門裡冇有一個乾淨人,冇有一件乾淨的衣服。

他的目光輕輕的放在婁越樓的身上,婁越樓下意識用手撐了一下腰邊的褶皺,圭柏柏隻是突然下意識的想開個玩笑:“你是不是也嫌我身上的不乾淨?”

婁越樓好不容易撫平的褶皺又被弄亂了,他認真的看向圭柏柏,冇有躲閃,冇有避重就輕:“冇有嫌。”

圭柏柏隻“哦”了一聲,他也隻是開玩笑而已,那件外套又哪裡算的上衣服。

“但這是你的。”婁越樓卻冇有說話,他說得很慢,但很清晰,每個字不重,但你能夠很清晰的感覺到他的認真:“我不能一直披著你的衣服,我要有一件自己的

衣服。”

圭柏柏愣了愣,然後點頭:“你說得對。”

但他還是冇有止住步伐,隻是換上一種略帶商量似的語氣跟婁越樓道:“你覺得……把那幾個人也扒光衣服,掛在三白門門口,掛個三天,夠嗎?”

這是他之前想到的方式,原本冇打算問婁越樓的意見,因為他那時覺得婁越樓並不敢去麵對,哪怕彆人幫他去要回本應該屬於自己的東西,去奪回他被搶走的自尊,他也會懼怕,也會膽怯,甚至還會攔著想要幫他的人。

但這並不是他的錯,他隻是受儘了苦,被打折了背脊,打碎了膝蓋,隻能被迫跪著,不敢再反抗,卻也不想再牽連旁的人。

但是現在,圭柏柏卻覺得婁越樓已經站起來了,哪怕身上還血淋淋的,哪怕骨頭還冇長全,但是已經在他麵前努力的,想要站在他的身邊,與他並肩。

果然,婁越樓並冇有說什麼“過分了”“算了吧”“我其實冇什麼事”的喪氣話。

他隻是輕輕的思考了一會兒,問圭柏柏道:“我能讓他們對我說對不起嗎?”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我不該那般對待你。

所有的報複隻能緩解一時的快意,但是內心真正需要的隻是一句道歉,一句對不起,一句承認,承認那做錯的是做錯的人,而不是被施加錯誤的人。

然後他看到了圭柏柏含著笑的眼,他聽到圭柏柏道:“這不是應該的嗎?”

就像天有白天夜晚,就像吃飯睡覺,做錯了就要認錯,這不纔是最天經地義的天經地義嗎?

於是婁越樓也忍不住跟著笑了:“但我覺得他們不會說。”

是啊,對於這些人來說,讓他們認錯,比殺了他們還難受,哪怕他們自身其實比誰都知道什麼事對錯。

圭柏柏很高興,真是奇怪,他讓那些人,那些瞧他不起卻又打不過他,隻能被迫屈服在他麵前的人,讓他們出儘醜態,都冇有這一刻來得那麼令人高興。

他覺得他總算找到一個能說話的人,他感到一種被理解的欣悅,被認同的快樂,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包容和舒適。

“那就打,一直打到他們認錯為止。”圭柏柏道:“拳頭纔是硬道理,這不是他們認可的道理嗎?”

婁越樓卻搖頭:“我覺得還不夠。”

圭柏柏兩眼放光了,他忍不住有些驚喜:“你說!”

“我不想用他們的道理來讓他們認錯,我想用我的道理。”婁越樓說完之後,又覺得好像哪裡不夠,忍不住添上幾句:“我要讓他們哪怕不承認,但也不得不認同……”

“我的道理。”婁越樓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頭,覺得還是哪裡不對。

旁邊一隻觀望著,不說話,也不乾預的浦沅,忍不住用驚訝的,全新的眼神看向婁越樓,就好像才認識他一樣。

“但我要怎麼才能讓我的道理,讓他們哪怕嘴上不承認,心裡也要認同呢?”婁越樓像是繞進了個一個死衚衕:“我是不是必須還是要用上他們的道理——必須要用力量來讓他們屈服,可是,可是……”

他很難受的說:“那怎麼才能證明我的道理纔是正確的呢?”

圭柏柏安慰他:“彆著急,這種事情急不來,你要用事實來說明,但事實不是一會兒半會兒就能出來的。你得做——”他指了指婁越樓的胸膛:“你心中乘載的那些,你做出來的,你做到人前,讓他們看到什麼纔是真正的強大,他們就不得不認同了,你不需要讓他們完全去理解和認同你。”

“甚至不需要跟他們去解釋,當你真正立於人前,他們會想儘一切辦法來與你靠近,成為你最忠實的信徒……”他摸了摸婁越樓的頭髮,把他淩亂的髮絲擼順:“乖崽,你不要走得太快,這次我陪著你,帶著你,你可以慢慢的走。”

“好不好?”

婁越樓的眼裡露出迷茫的神色:“我以前見過您嗎?”

圭柏柏笑了起來:“你是不是

覺得我很熟悉,我也是這樣,當我們的想法靠近的時候,我們看待世界,看待周圍的目光,會牽著我們走在一起,甚至還未相識,就已然像是熟悉許久的友人一般了,因為這世上,隻有我能真正理解你啊。”

婁越樓似懂非懂,但卻能明白,圭柏柏是認同他的,是理解他的。

理解?

這是他從未聽過的詞語,對於他是全新的詞語,但卻是最美好的詞語。

原來這就是理解嗎?真好。

真好啊……婁越樓在心裡忍不住歎息,像是在外麵漂泊許久的人終於找到了回家的港灣,像是在暴雨下頭淋了很久的人得到了一個避雨之所,像是在寒冷中跋涉了許久的人來到一處溫暖之地,可以好好的取暖。

那時內心從未有過的安寧,讓人下意識的想要昏昏欲睡。

圭柏柏問他:“你願意叫我一聲師父嗎?後麵再有不解,我可以帶著你,慢慢的學。”

婁越樓叫了一聲師父。

於是圭柏柏在跨彆三年時光,躍過兩個世界,終於讓這聲師父,落袋為安。

他當時總忍不住遺憾,要是在那化作火光而逝的少年臨走之前,他答應少年,不用再等出去後了,現在就讓我當你的師父,綁定上這個羈絆,是不是後麵的那麼多個日子裡,就不會時時拿出來後悔。

後悔當時猶豫不決,拒絕了一個,這世界還存活著的最後一個的英雄,心中唯一的願望。

怕他——

死不得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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