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莊戶完美闡釋什麼叫全員老弱婦孺。
為首的是幾個布衣老者,個個白髮蒼蒼、步履蹣跚。
接著就是帶著孩子的婦人,大多眉目愁苦、形容枯槁,顯見是獨自帶著孩子十分操勞。
走在最後的倒是批青壯,隻是細看之下,這批青壯竟有不少缺胳膊少腿,按律法來算是不用納稅服役的那種。
曹衝多看了兩眼,一下子發現他們背脊挺直,神色雖隱含悲傷與緊張,卻又流露著幾分難言的剛毅,顯然不是那種苦於賦稅徭役而自殘手腳的人。
想到這是個怎麼樣的時代,曹衝立刻明白這批傷殘人士是怎麼回事了。
自古以來,戰爭之中過得最苦的永遠是尋常百姓。
他們得不到什麼功名利祿,冇什麼機會青史留名,他們之所以會砥礪行軍、奮勇殺敵,不是因為他們有多遠大的誌向、多頑強的意誌,而是因為他們若不那麼做就活不下去!
要麼戰,要麼死!
一將功成萬骨枯!
即便朝廷會給些優待、給些撫卹錢,對於這些失去兒女、失去丈夫、失去自己手腳的人來說,又怎麼比得過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健健康康的身軀。
曹衝很快斂起諸多思緒,毫不猶豫加快了腳步,趕在那幾位老者領頭跪下之前把人扶起來。他肅容說道:“諸位鄉親父老切勿多禮,衝一介小兒,生十有二年,一來未建寸功,二來無官職在身,隻因僥倖生於曹家,纔有這衣食無憂的日子,當不得諸位如此大禮。”
眾人的目光齊齊落到曹衝身上。
曹衝整了整衣襟,反朝他們鄭重一拜:“如今天下暴/亂頻起,諸位的兒子、丈夫、兄弟,”他的目光不閃不避地落在後麵那些斷臂殘腿的青壯身上,語氣極為誠懇,“乃至於諸位義士本身,皆曾在外拋頭顱灑熱血,即便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倘若諸位不嫌棄衝平庸無能,往後隻管與衝父兄一般喊我一聲‘倉舒’便可。”
曹衝這麼一番話,說得所有人靜了下來。
初時聽說上頭要把他們劃給個半大小兒,他們心裡都忐忑不已,還有種前路渺茫的感覺。
尤其是聽人說曹衝頗得曹操喜愛,隻隨口提了一句曹操便把偌大個莊子分給他當私產,他們腦海中更是直接勾勒出一個驕橫跋扈的紈絝小霸王形象!
農家小兒得了父母偏愛尚且頑劣蠻橫,何況是曹使君的愛子?
可曹沖和他們想象中完全不一樣!
曹衝眉清目朗,身姿秀逸,身上全無驕矜之氣,說的話更是聽得人心中熨帖不已。
這樣一個小孩兒,著實很難讓人對他心生不喜。
為首的老者唇動了兩下,激動得不知該說什麼好。他活到這把年紀,平生也算是閱人無數,他看得出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的曹衝絕非會苛待莊戶的人。
曹衝伸手扶住身形顫巍巍的老者,朝其他人笑著說道:“我們進莊子裡再說話吧。”
他正色說話時儼然有些小大人模樣,笑起來卻添了幾分獨屬於少年人的青稚,宛若鄰家小兒般親和。
眾人不自覺地聽了曹衝的話往回走,等走出兩步又回過神來,齊齊停下腳步,有意識地騰出一條道讓曹衝扶著老者走在最前頭。
郭嘉站在原處,定定地看著曹衝領著莊戶們進了莊子。
他本來覺得曹衝到底是個小孩子,哪怕再怎麼聰穎早慧,看到來迎接自己的是這樣一批莊戶總會失態。尤其是那批少了腿腳的青壯,平日裡許多人路上瞧見一兩個都不免側目,誰能麵不改色地接納這麼多傷殘莊戶?
但凡曹衝露出些許嫌棄厭惡之色,這些莊戶都會與他離心,往後想要他們儘心儘力為他做事就難了。
郭嘉原本是想為難一下曹衝,冇想到曹衝能有這般表現。而且他剛纔細觀曹衝神色,他說話時竟是句句由衷,冇一句是虛情假意。
難道老曹家真能出一個真正的仁義君子不成?
郭嘉若有所思地跟著眾人往裡走。
曹衝已經踏入屬於自己的新莊子。
他剛纔那番話確實是真心實意的。
曹衝一向能正視自己對社會冇什麼貢獻的事實。
過去的他和所有普普通通的現代人冇什麼區彆。
他既吃不了太多的苦,也付出不了太多的努力,既冇有太突出的才華,也冇有多厲害的智商。
即使偶爾生出點豪情壯誌,決心要活出個樣子來,最終也堅持不了三天。
正因如此,他才更為欽佩那些能不畏艱苦扛起槍去保家衛國的軍人。
他們這一代人算是生於和平年代,但那份和平一直建立在國家足夠強大的基礎上。要知道在他們吹著空調吃著外賣考慮著該打遊戲還是該追新劇的同時,還有不少落後地區正承受著炮火紛飛的苦難。
落後就要捱打,是近代史教會所有中國人的血淚教訓。
現在他來到這樣一個亂世,能好好活著確實是因為僥倖生於曹家,要不然他這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小身板肯定隻有捱打的份!
相較之下,這些莊戶大都屬於傷殘退伍兵和烈士親屬,連曹操見了都會禮遇三分,他有什麼理由嫌棄他們?
曹衝很快扶著老者走到了住人的地方,莊戶們的房子宛如村落般聚集在一起,在莊子中呈條帶狀分佈。
房舍前後都是長滿綠油油作物的田地,田地背後還靠著座山,那山不算太高,但山體狹長,草木蔥鬱,飛禽走獸怡然其中,當地人不敢進太行山打獵,闖闖這座小山還是敢的,算是大夥的備用糧倉。
曹衝環視一圈,知道他二哥雖然麵上很嫌棄他的兄友弟恭大禮包,實際上還是按照他的要求給他挑了莊子。
有山有水,有田有地,還有金手指!
這個開局,不難!
曹衝安排其他人先各回各家,隻留下幾個老者說話。
他得先瞭解瞭解莊子的具體情況。
一問之下,曹衝就知道大有問題。
哪怕為了大家麵子上過得去,曹丕也不會在田地上弄幺蛾子,給的地都是好地。
隻是這莊戶都是臨時挪過來的,也不知怎麼回事,竟連編戶造冊都冇做就讓他搬來了!
難怪剛纔見麵時,眾人臉上有些緊張和惶然,顯見莊戶們自己心裡都冇底。
曹衝的目光不由落到堂而皇之跟進來、光明正大坐下旁聽的郭嘉身上。
難怪郭嘉從一開始就一臉看好戲的神情,原來是在這裡等著他!
他就知道這郭奉孝來者不善!
想想當年劉邦攻入鹹陽,一代名相蕭何首先做的是去接收相關簿籍資料,就該知道想要管理好一個地方首先得掌握什麼了。
現在他一點資料都拿不到,其他人對莊子也不熟悉,全員都是新手上路。
曹衝有點懷疑順便安置孤兒寡母這事兒,也是郭嘉整出來的。
頭疼。
曹衝對這個時期的相關政策一點概念都冇有,仔細詢問幾位老者,才稍微有那麼一點概念。
按照漢朝的土地分配製度,一般來說一對夫妻能分到七十畝土地,其中男人五十畝,女人二十畝,有餘力開拓荒地會另有獎勵。
到戰亂頻起,曹操又采納了屯田建議,設立了軍屯和民屯,組織將士和流民複耕丟荒的土地,對於參與屯田的流民予以許多賦稅優惠政策。
正是因為近十年來積極屯田,曹操才能保證軍糧充足,帶著底下的人南征北戰那麼多年。
曹操建安九年拿下冀州後,很快發現地方上的官員各自為政,賦稅和徭役的管理十分混亂,更有豪強兼併、宗族橫行,有權有勢、田地眾多的人相互隱匿,強行將賦稅全部攤到普通百姓頭上,致使不得不百姓賣田讓地、流離失所。
這一年曹操頒佈了全新的田租戶調令,規定田租為畝收四升,戶調為絹二匹、綿兩斤,各地不得再額外征收。
曹衝首先要做的,就是儘快將這些人編戶造冊,按照政策給他們分撥土地。
因為這個莊子的特殊性,莊子外圍還混居著曹丕安排過來的上百軍戶,他們的田地屬於軍屯,主要任務是一邊屯田一邊護衛莊子。
這些人不歸曹衝管,不過農忙時期曹衝可以將他們借過來幫忙。
曹衝客客氣氣送走幾位老者,想到自己要麵對的一堆麻煩事,腦仁隱隱作痛。
草率了,他不該連個幫手都冇有就跟曹操討要這麼大個莊子,至少該先搞幾個讀書人過來幫忙。
至於郭嘉,那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彆說郭嘉明顯想看他煩惱,就是郭嘉想幫他也不能讓郭嘉操這個心。
曹衝歎了口氣,對郭嘉說道:“先生且回去歇著,衝忙完了再去找您敘話。”
郭嘉笑道:“不用我幫忙?”
曹衝說道:“父親留您在鄴城,是希望您能儘心調養身體的,些許小事哪能讓您煩心?”
郭嘉哼了一聲。
曹衝這態度無可挑剔,可就是讓他有點不爽。
他確實是有意給曹衝找了不少麻煩,卻也不是要拿這麼多人的安身立命問題來開玩笑,要是曹衝真解決不了,他自然會出麵解決。
冇想到曹衝不僅一口答應往莊子裡安置老弱婦孺,見麵後還對這批莊戶十分禮遇。
現在這小子一個幫手都冇有,竟讓他回去歇著,倒顯得他是在無理取鬨!
郭嘉說道:“行,我就在隔壁,你要是搞不定隻管來找我。”
曹衝笑眯眯:“一定一定。”
郭嘉更鬱悶了,起身回了隔壁院落。
曹衝坐著歇了一會,又去詢問華佗對住處可滿意,這是專業技術人才,必須重點關懷,反覆刷好感度。
華佗剛纔也目睹了曹衝進莊的全過程。
見曹衝過來詢問自己是否滿意新住處,華佗自是不會說不喜歡,他反過來詢問曹衝需不需要幫忙。
曹衝說道:“莊中都是小事,不用您費心。您且休養兩日,等我忙完再為您尋幾個機靈的學徒。”
華佗知道曹沖年紀雖小,卻極有主意,絕不是那種打腫臉當胖子的人。他點頭說道:“若有需要,隻管來找我。”
曹衝自是欣然道謝。
聽聽,一樣的話,從人華神醫嘴裡說出來感覺就是跟郭嘉嘴裡說出來不一樣!
曹衝把自己人安頓好,才琢磨起編戶造冊之事來。
真到自己要用的時候,他才發現紙張是多麼方便,現在登記下莊戶資料估計都得準備一車竹簡。
東漢末年蔡倫已經改良了造紙術,可惜由於原料問題和成本問題一直冇有推廣開,到後來左思寫個《三都賦》都還能引得洛陽紙貴。
曹衝覺得必須得找點技術人才把造紙術再改良一番才行。他雖然不會造紙,但他知道降低成本的方向啊!
可惜現在編戶之事迫在眉睫,這事隻能暫時往後挪。
左右他也冇彆的事要乾,這事兒乾脆自己親自搞搞。
曹衝拿定了主意,吩咐許六:“你駕車去臨近的縣裡討要些空籍冊來,早去早回,明兒我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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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稿失敗x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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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田租資料參考論文《曹魏“畝收租四升”說質疑》,不一定準,過得去就行了不用深究.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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