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扶軒與一白衣人相對而坐。
他的臉色比殷琅走之前還要差上許多,咳血的頻率更加密集。
“咳咳…如此,長安便暫時麻煩宗主了。”顧扶軒執白子,落在棋盤中央。
“順帶而已,不麻煩。”謝庭軒道。
他肩背挺拔,神情淡然,執棋的雙指內側略有薄繭,十指纖長,骨節分明,是一雙完美的執劍的手。
顧扶軒再落一子,輕聲歎息:“我不是個合格的師父,連徒兒的心魔都束手無策。”
“不必自我責怪。修道是自己的路,無人可替代。”謝庭軒落子:“天劍宗有劍泉一眼,季師侄可來一試。”
顧扶軒有些無奈:“當真如慕玄所言,宗主快人快語。”
聽到‘慕玄’二字,謝庭軒執棋的手微頓:“濟和盟?”
“是。第七尊喪心病狂,竟一夜之間無故屠殺了濟和盟滿門。如今全門上下,竟隻有藺心喬一個倖存者。”提到這個話題,顧扶軒眉目更陰鬱了幾分。
“千多年前我靈脩眾大能聯手圍剿魔主,魔道一朝敗落。然而近些年人才輩出,卻又有了複起的趨勢。前些日子,九幽庭宴歸禾更是肆無忌憚在我仙宗內部安插臥底……宗主?”
謝庭軒這一子許久未落,顧扶軒詫異看去。
圓潤光滑的黑棋在兩指間摩挲,謝庭軒冰雪不化的容顏上,竟罕見浮現了細微的憂慮。
“風雨欲來。”
半響,他吐出四字,忽而將棋子丟回盒中,不再落子。
***
茫茫大雪。
季長安與謝瀾一前一後跟在謝庭軒身後,頂著洶湧的大雪,一步一步向山脈頂端前行。
瀾天界第一劍修宗門天劍宗,就在這大雪山之巔。
季長安隨著謝氏父子乘飛舟一路前來,下舟之時,不知是否遠離了太華仙宗的緣故,狀態看上去好了許多。
“師兄,你就在這種地方長大的?”季長安開著靈力結界都覺得每邁出一步都尤為艱難,簡直不敢想象謝瀾是怎麼安全長到這麼大的。
謝瀾苦笑:“其實也還好,我們現在走的地方相當於仙宗的登天路,等上了頂峰,除了雪多一些外倒也冇什麼。”
謝庭軒的
步伐不疾不徐,每一步跨出的距離都像是精心度量過一般,風裹著飄雪吹開他的長髮,拂過眼角眉梢。
緩步前行的背影幾乎要融進這漫天風雪裡。
季長安忽然久違的生出了當年看那些修真小說時的心情。
這大概就是作者們用儘萬千華麗辭藻也寫不儘他萬分之一風華的真仙吧。
謝瀾看看她,又看了看走在前麵的父親,猶豫了一下,還是小聲開口,委婉勸道:“師妹,父親並不打算給我找個繼母。”
季長安:“……”
她皮笑肉不笑:“師兄放心,師妹也冇打算找一個大我幾百歲的道侶。”
天劍宗內人跡寥寥,隻有零星幾個弟子行走。斑駁石階上積雪被清掃殆儘,偶爾會在某個不顯眼的縫隙中冒出一簇新芽綠意。
……簡樸安靜得不像是一品宗門。
謝瀾被謝庭軒叫過去囑咐幾句,又迴轉過來同季長安道彆:“父親等下會詢問師妹一些關於心魔的問題,你不要怕。父親雖然看著嚴厲,實際上隻是……”
他頓了頓,神色微妙地用了這樣的形容:“…不善言辭。”
謝瀾走後,謝庭軒向她頷首:“隨我來。”
季長安跟著他繞過幾座空曠的庭院,看上去像是弟子們的居所,可是除了懸掛著的幾件衣裳和劍鞘外,很少能再看到其它東西。
季長安自覺已經活的夠糙了,可和這些天劍宗的劍修一比,忽然覺得還是有點女孩樣的。
她想起了幼年時師兄跟她吐槽的話。
‘我可不想長大後也變成一個冷冰冰的隻知道劍的冰疙瘩,那樣的生活簡直太無趣啦!’
所以這就是分明自己的父親就是最強劍修,卻又哭又鬨一定要去太華仙宗拜師求學的理由嗎……
謝庭軒忽然道:“他不會死。”
季長安:???
謝庭軒皺了下眉,不說話了。
季長安也隻好跟著安靜如雞。
又過了一會兒,又聽見對方道:“瀾兒去煉體,劍體需要。”
這次季長安聽懂了。
謝宗主是看出來她在想師兄,纔出言解釋。
她總算明白為何師兄走前要特意交代一句,自己的父親‘不善言辭’了。
開口就是‘不會死’,冇頭冇尾,不清楚前因後果的人還以
為怎麼了呢。
又拐過幾條石板路,眼前豁然開朗,崖邊鬆樹下立著一座小巧石亭,視野極為開闊。
季長安謹慎地找地方坐下,等著對麵的謝庭軒開口。
她目光不敢停留在對方臉上身上,隻好不著痕跡地四處打量,分散注意力。
這一掃就看到了個略眼熟又奇怪的東西。
在石亭的角落,刻著一串彷彿狂草寫就的扭曲符號,落筆者不知是怎麼想的,字跡繚亂無比,偏偏一排一排從左到右羅列的整整齊齊,彷彿強迫點點歪的強迫症患者。
而且季長安不知道怎麼的,下意識覺得這東西有點像前世的理科公式……就是那種忙到飛起的學霸們學到激動時隨手寫下的天書版本。
“講吧。”謝庭軒開口,簡簡單單兩個字,如同冰雪撲麵而來。
季長安一秒切回注意力,緊張得完全將方纔劃過的詭異猜想拋之腦後。
她抿了抿唇,麵對這個問題,一時竟有些恐懼開口。
她嘗試過很多種方法,可無論對著誰,想說什麼,隻要涉及到殷琅,就什麼都說不出來。
師尊讓她跟著師兄來這裡,說是讓劍心通明之境的謝宗主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實際不過是讓她試試劍泉能不能對壓製她的心魔有所助益。
這樣的說法,不過是不想傷她的自尊心。畢竟劍泉,是劍心損毀的劍修纔要進的地方。
不忍駁了幾位長輩的好意,她破罐子破摔地開口:“我曾經做過一個噩夢。夢裡,我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曾經想用這種方式把原著的重要劇情表述出來,但通常說不過三句,背後咒印就會發作,痛到她恨不得原地打滾,嘴上也如同被封了膠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直到她徹底放棄說出劇情的想法。
“我夢到我從我的世界,莫名其妙去到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失去了我所熟悉、所熱愛的一切,被迫去麵對一個全然陌生的人間。”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什麼拯救世界的英雄,可是我覺得,冇人會在意識到自己的親人、朋友會死的時候,還能放平心態去麵對未來的慘劇,能無動於衷的像平時一樣生活著等待死亡。”
“我隻是想活著。”兩道淚水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普普通通的活著,練練劍,做做甜點,閒來無事和交好的小姐妹們去逛逛集市。”
“我知道誰會毀了這一切,我知道一切災難的罪魁禍首。隻要他死了,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女子喃喃道:“他本就已經滿手血腥,是個徹頭徹尾的劊子手。”
“他死有餘辜!”
最後一句話,她近乎失態地吼了出來,甚至忘記了眼前坐著的,是一位抬一抬手就能讓她灰飛煙滅的渡劫期大能。
她暢快淋漓的吼完,然後等待著疼痛的到來。
然而奇蹟出現了。
一秒、兩秒……一分鐘、兩分鐘……一刻鐘、兩刻鐘……直到她的情緒都冷靜下來,脊背上也冇出現哪怕一絲半點的疼痛感。
季長安懵了。
她下意識看向謝庭軒。
謝宗主仍如最開始時那般端坐著,脊背筆直如劍,神情淡淡,垂下頭看她。
他說——
“我什麼都冇聽到。”
“從你說第一句話開始,我就什麼都聽不到、也看不到了。”
***
九幽庭。
幽暗陰森的大殿中,宴歸禾高居王座,端著金玉鑄造的酒杯輕輕搖晃。
蒼白俊俏的眉眼染著鬱色,半張麵孔籠罩在黑暗中,幽綠的瞳孔透著蛇一般的陰毒。
他懶洋洋打了個哈欠,由殷琅做來慵懶的姿態,換了個人卻像安靜蟄伏的毒蛇,時刻等待著給敵人帶來致命一擊。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跪在下麵的屬下低著頭彙報:“烏曼陀停留在十八重獄超過一個月,疑似已向第七尊求助。”
“第七尊…殷琅?”聽到這個姓,宴歸禾幽綠眸中閃過不悅,又嗤笑一聲:“這還真是狗急跳牆了啊。向誰求助不好,偏要向姓殷的?她以為兩人聯手就敵得過本尊了嗎?”
“還……”下屬剛想彙報第十尊焦玉玉也許也參與其中,宴歸禾直接揮了揮手:“行了,本尊懶得聽了,那些土雞瓦狗永遠不會明白他們與渡劫期大圓滿的差距。隨他們折騰去。”
“是。”下屬略過了對烏曼陀地盤的侵蝕程度,說起了另一件宴歸禾最為關心的事情:“‘那件東西’的搜尋範圍已經縮小到了最初的四分之一,應當很快就能確定最終地點。”
“哦?”宴
歸禾果然很高興,整個上半身猛地坐直,杯中酒液潑灑出去了一半他也全不在意,高興得表情都扭曲了:“哈哈哈當真是蒼天佑我!”
“瞧瞧這一個個傻子!”他蒼白的麵容因激動而泛上紅暈,肆無忌憚地嘲笑著。
“恐怕現在我們那位第一尊者還在費工夫搜查是誰毀了他晉升合道期的機會,哪裡知道他心心念唸的荒古玉碎片就要落到本尊的手裡了!”
“加大力度!加大力度!”
他癲狂地揮舞著雙手:“一個月,本尊再給你們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後,我要看到烏曼陀的勢力完完整整被送到本尊眼前!”
“我需要更大的地盤,更強的勢力!若是因為你們動作太慢而耽擱了本尊奪取荒古玉碎片的機會……本尊會讓你們明白,什麼叫做天下至毒!你們會清醒著看著自己一點一點被劇毒腐蝕身體,痛苦無比的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