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的是‘還敢’, 聽語氣倒像是‘還會’。
——謝宗主被尊為合道之下第一人,論戰鬥力自然不懼殷尊者。
模糊晃動的影像裡,謝庭軒的身影穩如泰山, “你該更信任我一點,也信任你自己挑朋友的眼光。自我們十六歲認識到如今,也近七百年了,結伴遊曆、互拜山門,這樣漫長的時間, 殷琅, 你認為不夠我去認清一個人?”
“謝庭軒,你到底算出結果冇啊?再走錯一次我們可真的追不上了!”少年人十六七歲的模樣,半個身子趴在樹乾上,不耐煩地催促著,“你又不是占星殿那些神神叨叨的傢夥,真的懂紫薇術數嘛……”
“不是紫薇術數, 是概率學。”身旁年長一些的青年認真糾正他的說法,“我並不能準確判斷出魔修的逃竄方向,隻能給出一個最大的可能性。譬如魔修的逃竄路線原本可以有三個選擇,但由於我們這些不在正常預測範圍中出現的除魔弟子,他逃離的路線就會產生變化,而這又要分為他是否猜測有無其他弟子兩種可能性來考慮……”
“停停停!”
沈慕玄捂住耳朵, 生無可戀, “你算出來結果告訴我就好了, 我對過程冇有興趣!”
兩人根據謝庭軒給出的結果, 翻山越嶺不閤眼地趕了兩天兩夜的路。
第一天沈慕玄的情緒還算穩定,第二天直到入夜都冇見到人影,他揪著謝庭軒的衣領咬牙切齒, “我警告你姓謝的,要是因為你我的懸賞積分不夠換天星石,我就把你丟進鑄劍爐裡充當材料!”
謝庭軒從容伸出了三根手指。
他看上去太過篤定,沈慕玄將信將疑鬆了手,“行,那我就再陪你找三個時辰。”
兩人靠在樹下暫且休息。兩天兩夜不休不眠,於金丹期修真者也是極大的損耗。
篝火不時嗶啵作響,暖融融的火光映在人臉上。謝庭軒想起方纔少年暴躁的樣子,問,“你很喜歡劍?”
“喜歡呀!劍客最帥了!”
沈慕玄雙手抱膝,安靜地坐在篝火邊上,歪著頭回憶,“我
父母還在的時候,一家人並不住在仙宗。直到我…六七歲吧,突然有一天,母親滿身血的衝進來,抱起我就跑。”
他笑了笑,“那時太小了,很多事情都已經記不清,隻隱約記得她和我說‘你父親死了’,再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直到師尊出現。”
“我覺得我這輩子都忘不掉那個從天而降的仙人。”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天邊星子,盛滿了少年的憧憬與崇慕,“他立在雲端,‘青霄’輕描淡寫揮出,追殺我們的人就成片倒下,彷彿冇有儘頭的逃亡之路,也在那一劍下被斬開了。”
“從那時我就覺得,如果我能活下來,一定要做一個像他一樣的劍修。”
謝庭軒沉默。他並不是會安慰人的性格,絞儘腦汁也隻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頭。
“沒關係,我早就走出來了。”沈慕玄彎了彎眉眼,拍拍衣襬站起身,“雖然現在離師尊的境界相差甚遠,但替□□道,殺幾個殘害無辜之人的魔修還是做得到的。走吧,該啟程了!”
“殷琅。”
謝庭軒不知何時改換了稱呼,認真注視著這張屬於沈慕玄的麵容,斬釘截鐵道:“冇有人能毫無破綻地偽裝成另一個人七百年,除非那本就是真實。”
“真實。”
殷琅緩慢地重複了一遍這個詞,看著謝庭軒的目光逐漸變得奇異,他一點一點扯出一個笑來,發出的每個字音都像是咬在血肉上,“謝庭軒,你才知道些什麼,就敢在這裡信誓旦旦對我說‘沈慕玄是真實’?”
“我的確不知道。”
未等殷琅的嘲諷出口,謝庭軒的目光從遙遠的記憶中迴轉,望向他時,比先前似乎多了些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想說什麼,忽而雙眸微睜,“…你竟生了心魔。”
心魔?
殷琅麵不改色,當著謝庭軒的麵伸指自眉心一點,揪出一小團黑霧攥在手裡揉捏兩下,徑直塞進口中吃了。
隱約有慘叫聲傳出,他仍舊慢吞吞咀嚼,隻腮幫子咬得更用力一些,抬眸奇怪地瞧了謝庭軒一眼,“繼續說啊,
我等著你解釋呢。”
“你……”
“大驚小怪,渡劫期魔修不受心魔乾擾有什麼好稀奇的。”
大抵是頭一次見到這般簡單粗暴對付心魔的操作,謝宗主少見的停住,好半響才接著道:“謝某相信自己身為劍修的直覺,也信任自己看人的眼光。七百年前的沈慕玄,與站在我麵前的殷琅,冇有分毫區彆。”
“你不與我講述過往,自有難言之隱,謝某又為何要尋根究底?”
“……謝庭軒,我忽然很好奇你以前是什麼人,生活的世界又是什麼樣子。”
他冇有明說,二人卻都心知肚明這‘以前’指的是什麼。殷琅輕吐一口氣,山壁的寒涼綿綿密密滲進體內,手指凍得發白蜷縮,眸光卻奇異難辨,“你分明在此界活了近七百年,性情脾氣卻仍似第一日來此。”
“何解?”
殷琅說,“你知道正常的名門正道見到魔修的第一反應是什麼嗎?”不等謝庭軒應聲,他自問自答,“是殺心。”
“……”
殷琅似笑非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可不隻是說說而已。”
謝庭軒默然良久,方開口道:“我同你結盟,固因你我自幼相識,也為你魔尊的身份能為我、為天劍宗帶來的便利與利益。”
“謝某自認不是心懷正義、見不得世間汙遭的純白之人。既有你這等值得信任的摯友,又為何不能彼此合作?”
殷琅闔上眸子。再睜眼時,罕有的些微失措消弭,雪衣仙君從容立在原地,氣度卻似乎有了難以形容的變化,“血契既簽,便冇有反悔的道理,謝宗主需要,儘可往十八重獄去。”
雪山深崖之畔,瞥見消散前毫不留戀往遠去出的虛影,謝庭軒微不可查輕歎一聲。
候在十幾丈外的謝瀾走到近前,躬身一禮,“父親,師妹已然大好了,可要擇日送她回宗?離宗日久,師尊恐會擔憂。”
謝庭軒搖頭,不欲對子多言此事,“暫留她一段時日。”
畢竟是同一處來的孩子,本質既不壞,能幫
一把便幫一把吧。
又問,“你煉體進度如何了?”
謝瀾麵露愧色,“…停在第三重,難以寸進。”
“歸來時日尚短,不必太過苛求。”他伸手輕拍謝瀾肩頭,略緩了聲線,“劍術大成非一日之功,切不可疏忽了平日磨鍊。”
謝瀾應了聲是,又聽父親道:“為父為你尋了處合適的鍛鍊之所,待這陣風波過去,你與季師侄便一同動身前往吧。”
十八重獄聲名在外,能人輩出,想必赫赫有名的人間地獄絕非浪得虛名。
謝瀾這些年被他與顧兄保護的太好了。生死之間,才見真章。
“師弟這劍法準頭稍差。”
“師弟這功法運行似乎略有瑕疵。”
“師弟你身上野路子的味道太重啦。”
“師弟這……”
徐容摔了劍,轉過身對上某個躺姿與沈慕玄如出一轍的傢夥,“師弟技拙,不敢獻醜,可否請師兄親自演示一番,也好叫師弟觀摩觀摩?”
秦珣瞥了眼地上的劍,惺惺作態,“哎呀,這就太不好意思了,嵐畢竟是師父親自教導出來的,若是令師弟自慚形穢,自此喪失求道之心,那罪過可就太大了。”
徐容額上泛起青筋。張嘴師父閉嘴師尊,這封嵐怎麼不直接掛在沈慕玄身上算了!
腦中吐槽著,一股酸意卻不受控製從心頭漫出。
被大乘期道君手把手教導,封嵐都花費了近百年才勉勉強強修煉到化神期邊緣,這種破資質出門居然還好意思自稱天璣道君的親傳弟子?要是他有這待遇,早上輩子八百年就突破化神了!
他正要還口,斜裡一道流光飛來,停在徐容手上化作一隻小巧的粉色紙鶴,“徐師弟,你方不方便出來一下?我有些事……”
花琦蘭?
徐容擰眉,心下思量這女人來找他乾嘛。
秦珣忽然從躺椅上跳起,正色,“師兄忽然想起,還未帶你去領本月月例,擇日不如撞日,我——”
轟隆一聲巨響,煙塵碎石飛濺,徐容辛辛苦苦親手種下的紅色花海在恐怖的劍氣中被
摧毀殆儘,煙塵散去,二人之間的地麵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深深的溝壑,一眼看去足有十幾米寬。
徐容靠前那隻腳將將踩在邊緣,隻差分毫便要被削去。這是何等恐怖的控製力!
方纔似乎是有什麼東西掉下來了……
他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移開右腳,接連退出幾十米才稍覺心安,探頭朝溝壑中望去。
一個看不出形貌的人形生物躺在坑底,一口接一口吐著血,一隻胳膊顫顫巍巍指向天空,努力半天卻隻憋出幾個不成詞句的無意義嗚咽。
“師尊!”少女撕心裂肺的呼喊聲飛快靠近,徐容偏頭一看,為首著鵝黃衣裙的正是許久未見的藺心喬,後麵麵露焦急腳步不急不緩的卻是方纔傳信上來的花琦蘭。
藺心喬撲倒在溝壑旁嗚嗚不止,全然冇發現身邊正是她恨不得噬其血肉的徐容。
輕柔的靈力將坑底的青年托起,動作輕緩平放在旁的地麵上,花琦蘭秀眉微皺,即便指責時也是輕聲細語,“顧師叔緣何這般對待周峰主?琦蘭明白顧師叔為慕……沈師叔之事心焦憤怒,可週峰主全然依照宗規行事,您怎能不辨是非,這般遷怒於他?”
顧扶軒提劍自半空落下,聞言哂笑,“花師侄此話何意?”
他輕緩摩挲著劍柄上粗糙的紋路,向來嚴肅的眉眼間透出幾分漫不經心,這一瞬竟出奇與沈慕玄有三分相似。
他說,“即便周峰主貴為合體期峰主,趁著我師弟不在便肆意欺辱他徒兒,告到道主那裡,也是要關押天罰澗的罪名了。顧某難得發發善心,隻叫他受我三劍便仇怨儘消,不消去天罰澗再受一遭罪,有何不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