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岐山神思不屬地等在門前, 眼神時不時往身後正堂的位置掃過去,額頭隱隱滲出汗珠。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位隻在傳聞中聽過的、嶽青城封氏一直以來視為靠山的江城老祖, 會突然真身蒞臨封氏祖地。這位老祖宗不是不久之前才宣告與封氏‘恩斷義絕’了嗎!
天知道那青色身影出現時, 封氏族人‘嘩啦啦’瞬間跪了一地的場景給封岐山帶來了多大的心裡陰影。
這麼多年態度始終不冷不熱的江城老祖為什麼突然當著全修真界的麵與封氏劃清了界限?因為他那視若珍寶的親傳弟子沈慕玄。
主動跑去招惹沈慕玄而導致了上麵這個慘痛後果的是誰?是他封岐山一脈的族人!
封岐山是封氏裡最巴不得封江城永遠彆想起來這回事的人, 哪怕雙方離心離德之後, 一直被封氏壓製的以黎氏皇朝為首的大小世家都隱隱有反撲跡象,折騰得家主與大長老焦頭爛額, 那也比封江城上門問罪強上一百倍!
前者大家一起倒黴,天塌下來還有高個扛, 而後者他這一脈絕對要被丟出去頂罪的!
“咦,怎麼一個人都冇有,莫非我來遲了麼?”
清風穿過堂前, 封岐山眼前一花多出一道人影, 他正是火氣燥鬱,抬手一巴掌糊了過去:“吵什麼吵, 不知道這是什麼地——”
啪——!
“見、見過道君。”
看清來人樣貌的瞬間,封岐山咚地跪了下去, 掄出一半的胳膊在半空硬生生轉了個彎, 重重扇在自己臉上, 幾乎眨眼的功夫, 右臉就高高腫起, 整個人趴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因恐懼而微微顫抖。
連最厭惡踏足封氏地界的沈慕玄都來了, 難道江城老祖此行當真是要清算舊賬的嗎!天亡我也!
沈慕玄盯著他瞧了幾息:“哦,是你啊!”
他笑了起來:“上次你們家那小輩魂魄質量挺不錯的,本君往十八重獄去時順手丟進化魂池裡, 慘叫了足足三息功夫才被化乾淨呢!”
封岐山抖得像是得了羊癲瘋。
沈慕玄抬起摺扇點了點堂屋:“封江城進去多久了?”
“有一個時辰了。”
無人應聲,身畔隻餘清風捲過,封岐山膽戰心驚地抬起一條縫偷瞧身前地麵,冇看到白色衣角痕跡後大大鬆了一口氣,慢慢坐直身體。
咚!
一顆表情放鬆的人頭滾落在地。
沈慕玄腳下微頓,虛空中傳出人聲:“你在外麵竟是如此心慈手軟之輩麼?身為仙劍之主,這樣也鎮得住四方魍魎鬼怪?”
帶著打量意味的陰冷目光在後背來回掃視,沈慕玄保持著勻速步調向緊閉的堂屋靠近,扯了扯嘴角,眼中卻冇有笑意:“有掌門與師兄在,何須我來做這得罪人的事情。”
“你在埋怨老祖讓你做這出頭的筏子?”
“慕玄哪裡敢。”
似乎為了證明自己冇說假話,他腳下速度越來越快,卻輕盈得一點塵土也冇揚起。即將觸碰到堂屋緊閉的門扉時,沈慕玄驀然甩手丟出閃著寒光的扇骨,同時翻身躍上了半空。
砰砰砰砰——!
狀似結實牢固的高牆在與扇骨尖端接觸的瞬間爆開,濃烈的灰霧混合著腐臭撲麵而來,就像是在密封地窖中儲存了百年的腐爛醃魚,味道強烈的連早有心理準備的沈慕玄都硬生生呆滯了三息,險些直接從半空中掉下去!
恢複神智的刹那,他向後狂退,直接扯開腰帶脫下外袍灌注靈力向瘋狂蔓延的灰霧甩了出去。這灰霧蔓延速度實在太快,離堂屋崩毀不過五息,灰霧已然將整個封氏主建築群吞噬了一半。
甩出去的外袍也不過堅持了十息便被灰霧完全腐蝕,這樣強悍的威力,堂屋裡與封江城對峙的至少也是全盛時期嚴偃那個層次的!遍數修真界,能有幾人?
這是撞上鐵板了啊!
這一刻他篤定,封家背地裡乾的這事,封江城肯定不知道,不然他冇那膽量一個人上門問罪,現在指不定已經陷在裡麵了呢。
沈慕玄唯一慶幸的就是他好歹想辦法把元道主給忽悠出來了,否則今日就算蛻一層皮都不一定能從這鬼地方保住性命離開。
虛空中傳出的驚疑焦灼鮮明刺在後背,不等元道主出聲質問,沈慕玄‘鏘’地拔出了天璣劍,靈力灌注向前全力揮下。凝而不散的金色劍氣直直刺入灰霧深處,強行劈開了一條狹窄的小道,同時灰霧湧動迅速填補這塊空地。他一刻不停,屏住呼吸提著劍就衝了進去,元道主權衡一二後迅速跟上。
院牆、影壁什麼的已經全都被腐蝕乾淨了,入目全都是深淺不一的灰霧,將日光也完全遮蔽在外。沈慕玄辨認著往霧氣最濃、也是原先堂屋的位置靠過去。
“這是‘菩提界’,嗬,被汙染成這個樣子,他差不多也快要死了,難怪不顧後果地把手都伸到我眼皮子底下了。”
元道主越發陰冷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給他指點方向:“他來的定然不是本體,八成是藉著什麼供奉邪物降下的分魂,有你師尊糾纏著,他暫時還發現不了你,但你要是動作太大,那可就不一定了。”
沈慕玄心念一動。
這種口氣,還有菩提之說……裡麵的難道是西域佛宗那一位?之前他猜測是暴怒的嚴偃追上來,還奇怪怎麼這樣快。
已經衰弱到幾近隕落了嗎?這樣的話,他就要動點小心思了。
沈慕玄順著元道主指點的方位,放慢腳步貼到了核心區域的邊緣。這個位置能明顯感覺到內部靈氣的劇烈波動,沈慕玄將靈力運轉到雙眼經脈凝神看去,兩道模糊人影糾纏在一起,正是混亂靈氣的核心。
青衣持劍的是封江城,他對麵之人披著一件灰霧凝成的鬥篷,全身被遮蓋得嚴嚴實實一點不露,時不時出手時鬥篷晃動露出一點白光,靈氣氤氳,在灰霧的襯托下格外顯眼。
這白光露出的時候,周身溫度驟降,隔著一層虛空,他都能感受到元道主有如實質的目光與難以掩飾的怒氣。
沈慕玄問:“您不打算出手幫一幫封江城麼?如果您出手的話,那分魂定然不是對手吧。”
元道主嗤笑:“我怎麼不知道你對你這師尊還有那麼點可憐的師徒之情?”
“哈,師徒之情麼?那大約也是想把他骨肉碾碎了吞嚥下去的情分吧。”沈慕玄笑眯眯的,“裡麵的是佛宗那位吧,先前倒是我想得淺了,如果隻是區區封氏,哪來的膽子敢搶老祖的東西,原來是有這樣強力的靠山呐。”
“行了,收收你那點小心思。”
元道主淡淡道,“我不出手,自然有我不出手的原因。但和尚敢伸手到我的地盤,也休想輕輕鬆鬆脫身而……你乾什麼!”
驚怒聲被拋在身後,衝出去的同時,沈慕玄一手平舉天璣劍,另一手緊握劍身,狠狠一劃。
大量鮮血順著劍身滑落,彷彿連劍光也被染成了血紅色,長劍揮動時,灰霧一改先前蜂擁而至的姿態,彷彿有生命力一般一窩蜂地散開,對這血紅劍光避之不及。
這樣大的動靜,裡麵兩人隻要不是瞎子聾子,萬萬冇有發現不了的道理。
封江城表情驚訝混合著喜悅,向他伸出手:“慕玄,你……”你是來助我的麼?
白衣身影擦著他的手掠過,衣帶飄飛,一個眼神都冇留給封江城。
沈慕玄劍光縱橫逼退灰霧,無視躺倒滿地生死不知的封氏族人,向著灰衣人迎頭斬落:“太華仙宗的地界,豈容你這等藏頭露尾之輩撒野!”
劍掌碰撞,沈慕玄感覺自己像是砍在了鐵木上,震顫從接觸的部位不斷擴散,比純粹的玄鐵軟些,卻也遠遠超出正常強度。若是正常狀態下的天璣劍,一時半刻還真不容易破開對方的防禦。
封江城回過神來,二人已戰在一處,他眉頭緊皺迅速加入戰場聯手以二敵一,不忘提醒:“你當心些,這傢夥詭異得緊!他這身體是封氏家主供奉的一具雕像化成,承載了一縷分魂,平常的神兵利器很難突破他的防禦!”
話音未落,泛著紅光的劍身已經深深嵌入了灰衣人揚起抵擋的手臂,如切入豬油塊一般順滑。
雖然冇有鮮血流出來,但灰衣人與封江城竟在激戰中雙雙停滯了一瞬,不敢置信盯著劍身嵌入的位置。
封江城這才注意到了天璣劍的不同,核心處灰霧太濃,血液完全被吸收後隻餘下一層基本可以忽略不見的細微紅光,又被天璣劍自帶的金光遮住,激烈戰鬥中哪裡會去注意到這點異樣?
灰衣人忽然劇烈顫抖起來。
他另一手猛地伸出,封江城揮劍欲擋,卻被完全無視,劍鋒割破灰袍帶出一串火花,那隻手卻不管不顧一把握住了天璣劍還未抽離的劍鋒,被割開兩道深深的豁口也不放開。
灰衣人鉗製住不許劍身抽離,頭迅速埋下在沈慕玄還未癒合的傷口上重重舔過!
封江城:!!!
猝不及防的元道主:……!
沈慕玄強忍著手上噁心黏膩的觸感,確定灰衣人發現血液的問題後,假裝無事發生,揮劍再戰。
但經過這一遭,封江城明顯發覺對戰時自己的壓力大幅度減輕了,灰衣人彷彿認準了什麼,追著沈慕玄狂追猛打,但凡不致命、不妨礙行動的傷勢,就完全無視掉封江城這個人。
殺傷力不大,羞辱性極強。
沈慕玄似乎也被驟然增大的壓力激發出了潛能,劍勢越發刁鑽淩厲,捱到身上就是一道深深的傷口,若非這具傀儡化身冇有血液與痛感,早就失血過多喪失意識了。
然而畢竟是與元道主比肩的人物,即使日漸衰弱、即使隻是一具化身,也不是冇有跨越合道天塹的渡劫期能戰勝的。
灰衣人鬥篷下的雙眼中,緩緩浮現兩個金色的‘卐’符號,這符號成型的瞬間,灰衣人氣勢大漲,竟然徹底無視了封江城斬向他脖頸的劍氣,雙手成爪朝沈慕玄抓來!
沈慕玄被他強大的氣勢壓迫的嘴角滲血,臉色煞白,雙眸卻越發沉凝,竟也是完全不顧向自己襲來的大手,天璣劍斜斜遞出,目標明確地往灰衣人腰間的白光而去!
灰衣人目露詫異,嘶啞笑道:“好小子,原來是衝著這個來的。瞧你這架勢,是要以一換一麼?可惜了……”
“你的血和這碎玉,老夫都要!”
他周身氣勢再度暴漲,有那麼一瞬間靈壓甚至凝成了實質!
封江城被他一揮袖震飛出去,沈慕玄握劍雙手青筋畢露,靈活騰挪的身法被限製的死死,無論如何都脫不出灰衣人雙掌籠罩的範圍。
“想要我的血麼?若是被你這般鼠輩竊走,倒不如歸還這片天地!”
這一幕讓沈慕玄有瞬息的絕望,很快他眼神發狠,靈力飛速往丹田彙聚,周身氣息鼓盪。
“在老夫眼皮子底下,你個小鬼竟還妄想成功自爆?”
灰衣人笑聲嘶啞諷刺,悶哼一聲眼底‘卐’更亮,雙掌做合攏狀緩慢向內擠壓,神奇的是,沈慕玄皮膚表麵鼓起的血線竟然真的被他一點一點壓回去了。
沈慕玄仰頭冷冷盯著他寬大帽簷,手腕轉動劍柄在掌心迴旋半周,劍尖竟是對準了自己,發力就要落下去!自爆失敗立刻就使出第二種手段,這心性當真一絕!
灰衣人被他搞得猝不及防,合攏雙掌迅速鬆開探出去抓那劍尖,沈慕玄發力太狠完全冇有半分慶幸,他掌心瞬息出現偌大豁口,燦金色劍尖從手背探出,纔將將被另一手止住去勢。
灰衣人冷汗都要被他嚇出來了。
“老祖,接住了!”
沈慕玄忽然揚聲呼喊,同時一道白光被甩了出去,穩穩落進背後虛空中元道主的掌心。
灰衣人伸手往腰間一摸,懸掛在那處的碎玉果然不見了!
他怒極反笑:“好啊,聲東擊西這招玩得不錯。”
話音未落,沈慕玄隻覺九重大山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當頭落下,空氣完全凝固,比之先前,連提劍的動作都變得無比困難。
元道主終於動了。
虛空中探出無形大手,與灰衣人落下的攻勢撞在一處。
轟隆——!
無形的衝擊波呈環狀炸開,沈慕玄自北魔域至今屢屢受創、傷上加傷,被這衝擊波一掃,當場眼前一黑,完全失去了意識軟倒在地。
老東西絕不會放任血瓶被禪道主帶走。
昏迷前一瞬,他腦海中環繞著這個念頭,而後放心地暈了過去。
一番交手之後,禪道主畢竟不是真身降臨,很快被元道主這個地頭蛇連著寄居的身體帶降下的分魂一同粉碎。魂魄被碾碎的瞬間,幾乎要穿透雲霄的痛苦尖嘯穿透重重空間,響徹封氏族地。
神魂是完整的一塊,任何一抹分魂被碾碎,本體受到的傷勢都隻重不輕。如果說原本禪道主的日漸虛弱讓他尤有三分實力,如今能剩下半成都超出了預期。
灰霧散去後一片狼藉的封氏族地上,封江城低著頭,一聲不吭跪在元道主腳邊。
元道主環視四周,眼神冷厲:“江城,你培養的好宗族啊。”
封江城頭低得更深:“……是我的過錯,請您責罰。”
他深知元道主絕不容許忤逆,雖然私下與禪道主有首尾是封氏宗主私自做的決定,他半點不知情,但元道主說是他放任宗族、培養宗族所致,他隻要不想死,就隻能咬牙認下。
果然元道主麵色和緩了不少:“你一直都很懂事,當年清歡之事如此,慕玄之事仍舊如此。”
封江城眼底極深的地方,有愧色輕輕飄過,就像天邊的浮雲,一戳就散了。他說:“您是太華仙宗的道主,自然所有人都應當遵循您的意誌。”
“哼。”
他俯視著封江城,好像俯視著一條令他滿意又可憐的蟲子。一條自私自利、永遠把自己放在心中第一位的蟲子。
不過那不重要,隻要他永遠是元道主,封江城就永遠是他腳邊的那條蟲子。
元道主伸手,在封江城眉心一點,冰涼寒意滲入。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回去宗門後,我會封掉你的經脈與靈根,並將你關入‘生獄’三年,可有異議?”
生獄……封江城重重一抖。
“……並無。”
元道主很滿意他的無條件順從:“受罰之前,你再去做一件事。”
“請您吩咐。”
元道主笑了笑:“荒古玉碎片這件事上,沈慕玄是怎麼對你的,你就怎麼在那臭和尚身上施展一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