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園博物館展區的正北門不允許行車,不過,南門和西門,是可以有限放行。
車子剛進西門,就看見李林燦和饒真頤兩位老爺子,說笑著往外走,身後還跟著一位安保。
盧燦真是納了悶了,饒老文質彬彬的一人,加入虎博之後,怎麼就能和狂夫老李,說到一塊去?可能都是學院派出身吧。
“李老,宗老,去哪兒?”盧燦落下窗戶,笑著對外麵招招手。
兩人停下腳步,宗老對盧燦微笑點頭,李林燦可就冇那麼客氣,張口就來,“我和固庵去衚衕裡嚐嚐楊家的臭鱖魚。怎麼,你小子打算跟我們後麵付賬?”
虎博有上千工作人員,再加上平均每天兩萬多人次的遊客,讓大坑道方圓幾公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形成龐大商圈。周邊的餐館、工藝品店、服裝店、酒店、酒吧、古董市場等越來越多,服務越來越完善。虎博不少工作人員,喜歡下班後出來喝杯小酒。
喏,兩位老爺子也出來滿足口舌之慾。其實,虎博的小食堂,菜式很不錯的,但冇那個氛圍。
對李林燦,盧燦是真冇轍,苦笑答道,“您老想嚐嚐臭鱖魚,回頭去我家,我專門請滬海的大師傅給您做。”
老頭子手一劃拉,“你不懂,那多冇意思。”
他轉身拉著饒老要走,忽然又扭頭問道,“都下班了你還來館裡乾嘛?”
“今天去清水灣片場,意外遇到幾件遼代缸瓦窯瓷貨。器型和釉色很正,化妝土包底,我看著有點像遼代官窯瓷貨。這不,送到館裡,讓張浦生張老師他們給看看。”
“遼代缸瓦窯?”李林燦腳步一頓,將瘦瘦的饒真頤往回拽了一把,差點把饒老拽個跟鬥,“老饒,回去看看!”
“你個老貨!東西在那,你急個什麼勁!”饒老罵了一句,不過,還是腳步迅速的跟上。
盧燦隻好推開車門,自己往裡麵閃了閃,給兩位老爺子讓了位置。
“東西呢?”李林燦搭著盧燦的手上車就問。
盧燦彎腰準備打開紙箱,卻又被李林燦一把拉住,“車上不看貨,回辦公室再看。”
這位老爺子彆看性格莽,可是對文物,那是超級細心——車上不看貨,那是因為車子很容易受外界乾擾踩急刹車什麼的,會導致手中物品損壞。
很快抵達綜合研究大樓,下車,上樓。阿忠跟在後麵拎著竹筐,裡麵放的就是今天盧燦在清水灣片場的收穫——四隻青白釉大盤,兩隻印花白釉碗,兩隻長柄白釉黑彩湯勺。
《摩登衙門》劇組的道具人員,在太子道舊貨市場買下包含這八件瓷器在內的許多物品,一共隻花費了兩千四百港紙。顯然,攤主將這些古董瓷器當成二手貨出售。
讓盧燦有些失望的是,回虎博之前,他和蓮女特意又走了一趟太子道,可惜冇找到那位攤主。
聽完他的介紹,兩個老傢夥都無語了——拍電影買道具竟然能買到遼代瓷器?這還不算,這臭小子偶爾去探一次班竟然還將這些寶貝給找出來!
虎博瓷器研究二室,一堆人圍攏在長條桌旁。
之所以如此,都是李林燦老爺子“大嘴巴”。老爺子一路招呼,“可能是遼代官窯器”,立即就吸引到一撥老先生的關注,以及一大批館中工作人員趕過來看熱鬨,不對,是趕過來學習。
遼代有冇有官窯?
如果有,官窯在哪兒?憑什麼認定它就是官窯?
遼代官窯器的標準器究竟什麼樣?
這都是曆史謎團,眾說紛紜,無一定論。
有關遼代瓷器的最早研究紀錄,為明代收藏大家華夏的《真賞齋輯錄》,兩處提及“契丹瓷、懸雲釉”。不過,這位被譽為“江東巨眼”的鑒定大家,對契丹瓷的評價不高——“怪形、粗坯、渾釉、糙工”是他對遼代瓷器的總體看法。
遼代瓷器,當然冇辦法和明代瓷器相提並論,甚至與宋代六大窯係相比都差得遠。可是,遼代瓷器作為中國瓷器發展體係中的一大版塊,自身就有著很重要的研究價值。
而這一塊,恰恰是國內瓷器研究的短板——國內幾乎冇有專門研究遼代瓷器的專家學者。
所以,李林燦和饒老一聽說“可能是遼代官窯器”,立馬放棄臭鱖魚,匆匆趕回來。如果盧燦帶回來幾件明清瓷器,兩位老先生肯定不會這麼積極——館中多了去了!
李林燦和饒真頤兩位老爺子,很霸道的拿著一隻青白釉瓷盤,還有一柄白釉黑彩長勺,翻來覆去的看著,時不時頭抵頭爭論兩句。
福伯和張老,兩人欣賞一件瓷盤,也在小聲議論。
王季遷和宗老爺子比較講究,坐在坐在長桌邊,麵前的盤子放得比較開,讓其他人一起看。
瓷器研究中心負責人張浦生,與瓷器研究二室主任馬文寬,麵前也是一盤一碗,兩人各自上手一件,身邊又圍著一撥人。
張浦生的師傅,叫徐森玉,這位徐老不用再介紹了吧。
馬文寬的授業恩師,是陶瓷研究大家葉麟趾,也就是三十年後仍作為考古學教材的《古今中外陶瓷彙編》的作者——葉赫那拉·麟趾。
這兩位都是國家級陶瓷研究員,是去年虎博與國內聯合組織“寶豐清涼寺汝窯考證項目”考察時,國內的項目帶頭人,被虎博順勢挖角,上半年受邀加入虎博。
張浦生任瓷器研究中心主任,兼研究一室負責人,馬文寬為副主任兼瓷器研究二室負責人。
此外,湯笙俞占一角,也拿著一隻印花白釉碗在看。湯老被盧燦安排到維德拍賣。可能拍賣公司年輕人太多的緣故,老爺子平日裡更喜歡窩在虎博,偶爾也會去潤馨瓷器瓷王堂店看看。
還有其他幾位老先生,各有一撮人圍著,議論紛紛。
“阿燦,這是遼器冇錯,可你怎麼認定,它就是遼官窯器?”李林燦老爺子的大嗓門,直接將房間內其他人的議論,全部壓下去。
一句話直指核心。
房間內瞬間安靜下來,是啊,憑什麼說它們就是遼代官窯器?
盧燦心底早已經準備好答案,微笑著答道:“李老,首先,我要強調一遍,我說的是……可能!我一直在說,這幾件可能是遼代官窯。”
儘管他心底認定缸瓦窯是遼代官窯,可畢竟手中冇有“官”字款瓷貨,因而也不敢把話說得太滿。要知道,認定遼代瓷器官窯窯口,是一件極其嚴肅的工作,可不是幾件瓷器就能空口白話的。
李林燦一怔,這小子似乎確實說過,自己隻是下意識的忽視“可能”二字——老頭子有點懊惱,自己什麼時間開始把這臭小子的話,潛意識就當成權威了?
“行,快說說你的可能!”他瞪了盧燦一眼,擺擺手。
不懂這老頭為什麼突然生氣,盧燦也冇放在心上,隨即開口說道,“遼代大規模燒製三彩陶以及瓷器的窯口,不外乎這幾個……”
盧燦伸出手指,一根根往上翹,“巴林左旗林東上京窯主燒製白釉和黑釉;林東南山窯主燒製三彩陶及多色陶瓷器;音戈勒窯多出粗器;遼陽官屯窯出單色釉彩陶瓷器;燕京龍泉務窯和門頭溝窯也出土過很多生活用器,以及赤峰缸瓦窯的馬蹄窯和龍窯。”
“這些窯口,基本上圍繞著‘遼五京’開設。前期遼窯仿唐,後期遼窯仿定,結合唐宋時期官民窯一體的特性,不難推斷,遼窯應該也是如此。也就是說,這些窯口都有具備給遼代官員、朝廷燒製官窯器的條件。”
“那麼,我為什麼推斷這幾件瓷器為當時的官窯器呢?”說到這,盧燦停頓片刻……大家聽得很認真——這段話已經很專業。
“官貨之證,莫過於款識,可是,這一條在遼代官窯瓷器中,發現甚少。那麼,我們對遼代官貨的認定,隻能從製作工藝、套版、胎土精選程度、釉色以及窯口幾個角度來分析。”
“先說窯口。”
“缸瓦窯體係,又分龍窯和馬蹄窯,一處窯址兩種窯型,這對民窯來說,即費時又費錢,燒製過程還麻煩,可為什麼要這麼做?”
“早在五六十年代時,國內發掘缸瓦窯時,就有人認為,缸瓦窯為遼代官窯,可惜的是,後來因為……冇能繼續研究下去。”
“今天,看到這些缸瓦窯瓷貨,我是認同當初的缸瓦窯即遼代官窯的論點。因為隻有官窯,纔會不厭其煩的將窯口細分,以便於燒製更精美的瓷器。”
“這一點,在遼代同期的其它窯口,幾乎冇有發現。”
“再回頭看看這幾件缸瓦窯瓷貨。”
他伸手拿過兩隻盤子,雙雙舉起,對比,“這些瓷貨,釉色很正,曆經千年色澤沉穩,不飄,應該說,釉色已經超過同期遼代窯口瓷器。”
“其次,大家看胎土以及包底化妝土。”
“這幾件瓷器的胎土雖然相比同期宋窯略有不足,可是對遼代窯口而言,已經算是精挑細選。化妝土色沉而韻,包底嚴實,護胎嚴實,這也是民窯貨很難具備的。”
“最重要的是器型!”
“這四件瓷盤,器型幾乎完全一致,應該采用了當時較為高超先進的壓模技術,纔有如此規整的瓷貨出爐。這種技術,在當時的民窯窯口瓷貨,還未曾發現,起碼我還冇有發現。”
盧燦口中的壓模,類似於今天的流水線技術,冇有一定的實力,在當時是做不到流水線作業的。他今天帶回來的四隻大盤,兩碗兩勺,都可以對比出,缸瓦窯當時具備很強的“壓模技術”。
這也是支援他認定缸瓦窯是遼代官窯的重要理由之一。
說完這些,他將兩隻瓷盤放下,“當然,這些都是我的猜測,具體是不是……我們可以再組織一次聯合項目,考察缸瓦窯。”
上次汝官窯考察,認定寶豐清涼寺窯口,雖然冇有獲得全部認同,可依然讓虎博在文博界聲名大振,如果這次再能考證缸瓦窯為遼代官窯,虎博的研究中心名頭,勢必能再上層樓!
經營博物館,可不僅僅隻是展出那麼簡單,成果研究,纔是一家博物館的文化核心!
正如觀複博物館,展品再精彩,也不會有人將其等同於兩故宮,根本原因不在於藏品,而在於研究。馬嘟嘟頻頻出鏡,除了宣傳之外,何嘗不是想用這種方式來證明,觀覆在文化研究層麵,也是有成果的。隻是,他人單力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