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終至盛夏, 五月天裡,日頭甚為磨人。明檀怕熱,一日大半時辰都要呆在蓮池旁的涼房裡頭, 啟安堂內也半點斷不得冰。
好在很快便至聖上移駕永春園的日子。
永春園是皇家避暑園林, 園如其名, 四季如春。太宗皇帝曾欽點園中十處併爲“永春十景”,前朝名家入園賞景時,還作了十首詠景詩, 後廣為流傳。
皇帝移宮,再是從簡,出行隊伍也浩浩蕩蕩。江緒懶得湊熱鬨, 聖駕移宮兩日過後,才帶明檀另行入園。
成康帝給江緒留的住處名為“春星閣”。
及至春星閣外,明檀仰頭望向匾額。匾額上麵的字筆鋒淩厲, 又有些莫名熟悉,隻是一時想不起那些許熟悉源自何處。
她彎唇讚歎道:“‘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名字取得真好, 字也寫得甚好。”
江緒聞言, 掃了她一眼。
引路的內侍笑吟吟點頭, 附和誇道:“王爺高才,取名自然是好, 字兒也好。”
明檀唇角僵了僵。
這名是她夫君取的?還有這字……噢, 她總算知曉方纔的熟悉感緣何而來了, 她在書房見過一回夫君寫字, 正是如此匾般筆鋒淩厲。
可她原本是想當著內侍的麵, 不著痕跡地拍拍聖上馬屁呢, 畢竟聖上有什麼好事兒都不忘想著她家夫君……
江緒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朝著內侍不鹹不淡地說了聲:“替本王與王妃謝過陛下。”
“是。”
內侍退下後,江緒負手,徑直往前,明檀也小步跟在他身後,邊四下打量,邊好奇問道:“夫君,從前你在這兒住過嗎?為何要叫‘春星閣’?”
“夜色頗佳。”
夜色頗佳……?明檀不由抬頭,望瞭望天,若是夜裡幕空澄澈,春星點點,花.徑旁清溪淙淙,她坐在閣外亭中撫琴,夫君則是以笛簫相和,那畫麵,想想也是極美。哦對了,夫君會吹笛簫嗎?
她忙追上去問了問。
“不會,但本王會劍。”
明檀:“……”
大可不必。
見明檀不吱聲,他還反問:“你不是覺得舞劍時撫琴相和,也算夫妻和鳴麼?”
“那,會劍和會舞劍,好像不是一碼事吧。”
她可冇忘記某人展示身手時,一劍砍死十丈之外一株綠萼的豐功偉績。
江緒:“……”
春星閣坐落在永春園北邊,這一塊通常都是安排給皇族宗室的住處。
園中西麵為後妃居所,明檀聽聞,前兩日就有妃嬪因著住處好賴起了爭執,她原不解,不是就帶了五個妃嬪嗎?住處竟不夠分。
其後才知,聖上原本打算隻帶五個,可後宮中的女子千嬌百媚,今兒她嬌嬈邀寵,明兒她可憐巴巴,聖上又是多情之人,所以這短短半月,伴駕出行的妃嬪,就足足多了一倍。
明檀那日在皇後宮中敘話,還隻不過窺見了後宮紛爭的冰山一角,可這一角,就足以令她敬而遠之。
她打定主意,在永春園中小住的日子,若能不去西邊,就絕對不去。
相安無事過了兩日,章皇後遣人來請她去戲樓看戲,還說南邊進貢的荔枝到了,正是新鮮可口。
明檀放下手中雜書,心想看戲品茶吃荔枝,倒也不失為一番享受,且聽聞戲樓那邊搭了涼房,熱不著什麼。
她冇推拒,精心收拾了番,依著時辰出了門。
隻不過途中她偶遇了三皇子,三皇子年幼,頑皮,不聽乳母侍婢規勸,非要鬨著往假山上爬。那假山頗高,明檀覺得甚是危險,便耐心勸了幾句。
她本是想著若勸不動便要著人去通稟皇後孃娘,冇成想這小豆丁見她生得好看,還挺聽她的話,乖乖下來不說,還羞羞地跑上前,在她臉上親了下,然後又噔噔噔地跑開了。
明檀心情極好,還自戀地想著,她還挺受小孩歡迎。
這番耽擱,明檀到戲樓時,其他人都已經到齊了,她給章皇後行了禮,又解釋了番為何來遲。
章皇後自然不會怪罪,她正在點戲,見明檀到,還溫和一笑,朝她招了招手:“來,看看這戲單,可有你喜歡聽的戲。”
明檀往日與白敏敏一道聽的那些,多是才子佳人私奔幽會,可這些戲宮裡根本就不讓演,她便中規中矩點了出團圓戲碼。
她點完,章皇後又將戲單遞給了佳淑儀,交由她點。
明檀意外了下,短短半月,那位本不能隨駕出行的佳貴人不僅隨駕出行了,還成了佳淑儀。
她望向滿麵春風的佳淑儀,隻見她的目光從戲單上隨意掠過,忽撫鬢道:“這戲單上唱的都聽膩了,不如來出《孟母三遷》吧,會唱麼?”
“回淑儀娘娘,會的。”
她滿意笑笑,合上戲單,又望向章皇後:“也不知怎的,這懷了小皇子後,臣妾便時時念著盼著,甚至還想到了以後該如何教導他,皇上昨兒過來,還說有臣妾這麼個心急的娘,肚子裡的小皇子日後怕也是個急性子呢。”
原來是有喜了,難怪。
可太醫都看不出男女,她便這般一口咬定是小皇子,心思未免也太直白了些。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妃嬪笑道:“佳淑儀怎知就一定是小皇子,若是個小公主呢?”
佳淑儀麵露不虞,冇接這茬,隻給身側的宮裝麗人使了個眼色。
那宮裝麗人忙道:“皇子公主自然都好,左右都是為了皇上開枝散葉。再說了,能懷上,便是佳淑儀的福氣,總比有些人,懷都冇懷不上要好。”
說完這句,淑佳儀與她都望了眼蘭妃。
蘭妃一襲月白宮裙,專注看著戲台,神色淡淡。
她雖不出聲,但自然也有站在她這一邊的妃嬪替她出聲。
明檀矜矜持持地剝著荔枝,邊吃邊聽著這些個妃嬪你來我往,麵上不動聲色,心裡頭卻覺得台下這戲,唱得可比台上熱鬨多了。
其實若不帶偏見,光聽今兒這些,明檀也覺得蘭妃合該受寵,她容貌才情都屬上乘,在咋咋呼呼的佳淑儀之流襯托下,那份寵辱不驚更顯難得。
戲至中途,淑妃姍姍來了,原是今日養在她名下的四公主有些吐奶,她照料至四公主睡熟才趕過來。
章皇後當然也不會怪罪,讓人將戲單送去,又如先前那般溫和道:“特地為你留了齣戲,你看看想點哪出。”
淑妃笑著接下了戲單子,看了半晌,忽然又拿著戲單問了問坐在她旁側的蘭妃:“妹妹覺得是這出《梧桐雨》好,還是這出《人月圓》好?”
蘭妃掃了眼:“《梧桐雨》悲了些。”
淑妃點頭:“那便依蘭妃妹妹的,點這出《人月圓》罷。”
淑妃話音方落,佳淑儀就笑了聲,意味不明道:“蘭妃娘娘竟喜歡這出,不過這齣戲裡,王氏與丈夫指腹為婚,感情甚篤,確實是讓人好生羨慕。隻是不知定北王妃喜不喜歡這出?”
明檀:“……”
看個戲也不讓她安生。
《人月圓》這齣戲是前朝某個名戲班子排的,講的是婦人王氏的丈夫上戰場後下落不明,王氏不願改嫁,獨自照顧老母幼子,數年後丈夫衣錦還鄉,王氏守得雲開見月明,與丈夫恩愛到白頭的故事。
佳淑儀說的指腹為婚也冇錯,可這隻在戲文裡簡略交代了一句,提起這齣戲,大家多是感佩王氏重情良善雲雲,她獨獨將指腹為婚拎出來說,挑事兒的意圖簡直是昭然若揭。
蘭妃壓根就冇想到這層,打扇的動作頓了頓,下意識便望嚮明檀。
其他人也不由望嚮明檀。這位可是聖上欽定的定北王妃,家世還十分顯赫,她若是厭上蘭妃,那往後可有好戲看了。
可令人失望的是,明檀自個兒雖愛看戲,卻並不喜歡讓彆人看她的好戲。
“這出甚好,王氏不離不棄有情有義,其丈夫也是保家衛國、不忘本心的好男兒,我倒是與蘭妃娘娘心意相通了。”明檀笑盈盈望向蘭妃,還遠遠敬了她一杯荔枝酒。
蘭妃稍怔,也點頭致意,掩袖喝了。
佳淑儀被明檀這四兩撥千斤完全不接茬的舉動哽到了,靜了半晌,忍不住陰陽怪氣道:“冇想到王妃酒量這麼好,氣量更是好。”
明檀溫柔笑著,聲音也極為溫柔:“佳淑儀好福氣,我堂姐有喜時,說上三句便噁心反胃,害喜害得厲害。”
不像你,懷著孩子一張嘴還到處叭叭。
“對了,不知佳淑儀可有每日讀書?我聽人說,母親平日讀些什麼,說些什麼,肚子裡的孩子其實都知道,出生後便會有樣學樣呢。”
這意思則是,少四處搬弄是非,給自己肚子裡的孩子積點口德罷。
佳淑儀顯然聽懂了,麵色有些難堪。
她本是有些忌憚明檀的身份,可她嬌生慣養長大,入了宮也冇受過什麼委屈,還冇遭受過後宮的毒打,再加上現下又懷了龍子,一時說話也有些負氣。
“王妃還冇懷過孩子,懂得倒是挺多,說來定北王府還未誕過子嗣吧,王妃也是該抓緊些了,若是力不從心,不妨也找人分擔一二,定北王殿下是咱們大顯的戰神,子嗣可是大事兒。”
佳淑儀雖然說話不過腦子,但這話還真戳到了明檀的短處。明檀正欲應聲,可涼房外卻忽然走進兩道頎長身影。
江緒瞥了眼佳淑儀,目光又落定在偷喝了荔枝酒、臉頰有些泛紅的明檀身上,他聲音很涼,像在冰鑒中浸了許久,帶些漫不經心:“臣竟不知,小小淑儀都能做定北王府的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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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出自杜甫《夜宴左氏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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