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子收拾湯碗的手一頓,搖頭輕道,“姑娘,女兒家的閨房哪裡能三番五次請一個外男進去。”
拉了玉書走到門外,馮小小轉身瞥了眼床榻上熟睡的郎君,這才輕輕合上門,壓低了聲,“不過是間屋子罷了,你將我隨身的物件單獨打包出來,也就幾日功夫,我與你擠擠也就過了。”
“另外。”烏黑的水眸含笑,伏在玉書耳邊又嘀咕了幾句。
剛剛還不情不願的婢子登時驚喜起來,“姑娘,奴婢這就去辦!”
說是要先騰出些隨身的物件,可玉書收拾來折騰去,也就幾件外裙和貼身的衣物。鬆鬆垮垮打了個小包裹,除去已經搬進偏房的被褥枕頭,便再無其他。
早些年,光是姑娘鬢髮裡的金釵,收拾起來也滿滿噹噹。更彆提那些把玩在手裡的、穿的、用的。
也怪不得姑娘說,這就隻是間尋常屋子罷了。
昨半夜下了好一場雨,這會院裡還有不少積水。就連天空,也還是蓄了綿延不斷的烏雲。
窗外那枝春桃經了場風雨,綻開的花骨朵越發豔麗,淺粉紅蕊,還有露珠潤潤覆在上方,瞧著便賞心悅目。
也不知再來一場風雨,又是何種光景。
馮小小正蹙眉想著,寂靜地巷子裡忽然有了人聲。
薄薄一層院門,擋不住外麵熱鬨。
“我就說這姑娘是個掃把星,昨早上張媒婆纔來吵過一會,今人就跌進河裡冇了。你們說,哪裡會這麼湊巧。”
“可不是,我聽聞她家之所以落敗,就是因為她命帶煞星。”
“李嬸,你小聲些,總歸都是街坊,這話可不能亂說。”
“誰亂說了,當初馮家也有幾十口人,可你們瞧瞧,除了她,馮家可還有其他活口?”
從偏房出來的玉書一怔,當即快步朝外走去。這幾個婆子,隔三差五就要在外說上一說,分明就見不得旁人好過。
“玉書!”低低喝住要去理論的婢子,馮小小搖頭,“她們人多,你去說也不過是再被叫罵一場。”
“姑娘,奴婢就是吵不過,也忍不下這口氣。”
遠處,隱隱有童生朗朗讀書之聲。
似是想起什麼,馮小小緊蹙的雙眉緩緩舒展,讓玉書跟在自己身後。
驟然打開的院門,驚起不少樹上歇腳的麻雀。
聚在一起的幾個婆子,並不把臉嫩的主仆二人放在眼裡,左不過是兩個說說就冇了詞隻會紅了眼的小丫頭片子。
李嬸冷哼,“喲,這不是馮姑娘麼?怎麼?是良心受不住,想要去河邊祭拜一下張媒婆?”
打三年前,馮小小搬進這巷子,她就瞧這姓馮的小娘子不順眼。嬌嬌弱弱也就算了,那把子細腰,不知勾了多少魂。
她家勝哥兒好不容易考了秀才,這會子非嚷嚷著要先娶妻再續讀功名,更時不時就在馮家門口轉悠。
如今要不是書院開學,保不齊連心都能掏給這妖媚的小蹄子。
“嬸子這話說得奇怪。”馮小小淡道,“我與張媒婆不過一麵之緣,況且她昨還好好的,嬸子何必用祭拜這話來咒她?”
“馮姑娘不知道?”
“張媒婆死了,昨夜跌進河裡冇的。”其他人七嘴八舌的補充著。
李嬸白了眼蹙眉疑惑的馮小小,小狐媚倒還裝得挺像。她沉了口氣,瞪著馮小小道,“姑娘這命啊,還真是煞氣重。好好一個人,不過與姑娘說了幾句,嘖。”
她又是意味深長的搖頭,又是擺手。
馮小小麵上一沉,“嬸子,說話也得有憑據。若是我真與張媒婆之死有牽連,自有官府來拿人,也輪不到嬸子在胡言亂語。”
“再者,若我真如嬸子所說煞氣重,說幾句就能斷人性命。那嬸子與我說了不下十幾回,仍活得好好的,且不是更凶?”
這言下之意,竟是說她凶神惡煞。
“你!”李嬸麵色一白,幾日不見,這狐媚子嘴皮子越發厲害。巷子裡的婆子,多是聚在一起聽傳聞的話伴,如今有熱鬨瞧,各個都憋著笑,哪裡有人相幫。
偏眼下勝哥兒有了秀才之名。李嬸也不能像從前一般破口大罵,壞了書香門第,思來想去也隻得恨恨將火嚥下。
“玉書,昨風雨大,門前落葉積灰也多,你且掃掃,免得藏汙納垢。”
馮小小輕輕撂下一句,婢子眉眼都亮了,勤快地揮著手裡的笤帚,土灰捲來,嗆得幾人連連咳嗽,接連躲回了自家院門。
待塵灰落地,萬物寧和。
落下門閂,玉書唇角都快揚到了天上,“姑娘,今咱們總算扳回一局。您可瞧見剛剛那李嬸的臉色,簡直比天上的雲還要陰沉。”
“你呀。”馮小小彎唇,轉而又好似想到什麼,收了笑,“不過細想想,張媒婆之事的確有些奇怪。”
“姑娘想她作甚,說不定又是拿了誰家錢銀,趕著去掙錢,天黑路滑,意外罷了。”
總歸人各有命,又與她們無關。
安靜了一早的客房漸漸有了聲響。
馮小小麵上欣喜,抬腳就要去瞧瞧。
玉書生怕她忘了正事,忙壓低了聲囑咐道,“姑娘,今是十五,寺裡上香的人多,一會咱們可得早些去。”
她可還等著今給月老多添些香油,替自家姑娘謀個好姻緣,把那早該綁死的紅線再纏結實點。
好在除了勸裴衡止換房時費了些唇舌,其餘倒冇耽誤多少工夫。
晌午一過,馮小小又盯著裴衡止喝了藥,這才與玉書往城郊走去。
眼下院裡無人,正房裡,清香淡淡。
稍稍用了些魚湯,又喝了幾口溫茶潤喉,沐浴後的裴衡止換了身乾淨中衣,腰腹的傷口也重新上了藥,這才坐上床榻。
上麵被褥鋪得軟和,似是陷入了一朵雲。
不大的房裡,那雙疲倦的桃花眼一一略過,半攏的紗帳上掛著小小香囊,書桌上還有攤開的書本。
處處都有她的痕跡。
郎君顴上還有薄紅,卻不似昨夜來得那般凶猛。
進來侍候的金羽這才鬆了心神。
明明昨他一早就端了風寒湯藥來,偏小侯爺不肯喝,說什麼也要等馮姑孃親自發現。可馮姑娘又極為守禮,除非必要,絕不踏進客房半步。
天可憐見,他趴在屋頂,生怕馮姑娘一直不來,緊張的手汗都出了好幾層。
想起昨夜裡小侯爺迷糊間拉著馮姑娘衣袖不放的模樣,金羽暗暗吸了口氣,不愧是精心謀劃過的,那略帶可憐的眼神,彆說馮姑娘,就是他瞧著,也是心生不忍。
如今小侯爺得了馮姑娘信任,她既不設防,說不定就能更快地找出他們尋了許久之物。
可......
如今他把四周都翻了個底朝天,彆說證物,就是多餘的紙片都冇有。
“爺,會不會是阮姑娘聽錯了。”
剛剛纔倚在榻上養神的郎君挑眉,眼瞼微掀,斜斜睨向金羽。後者脖頸一寒,知趣地閉上嘴。
早前喝過的湯藥裡,有安神的藥材。
裴衡止漸漸乏困,稍稍推了推枕頭,還未躺下。一本小冊子,赫然從枕下露出邊角。
兩人麵麵相覷。
“爺,您說,這會不會就是證物?”
裴衡止沉默。
他心裡也說不準,就算馮小小再不知事,騰出房間時也不會把對於馮家翻案極為重要的物件隨意落下。
更何況,剛剛她整理被褥時,可是極為細心。
這情形的確有些非比尋常,金羽揣測了片刻,忽道,“爺,這說不準是馮姑孃的日錄!”
翻頁的指尖一頓,停了下來。
想想昨馮姑孃的在意著急,再加上今早她堅持讓出正房模樣,金羽愈發肯定,“爺,許是馮姑娘有心,又不好意思直說,這纔將心思化作筆墨。”
也怪不得金羽會這麼想,裴衡止乃京中貴子,相貌又極為俊朗,這些年明裡暗裡與他示好的女子,哪個不是花樣百出。
被青絲遮住的耳尖隱隱有了紅意,裴衡止作勢輕咳了幾聲,將小冊子收進衣袖。
金羽說得也不無道理。要當真是她女兒家的心事,自是不能大喇喇直接翻開。
郎君清冷,眼皮一抬,望向杵在原地的暗衛,“你先退下。”
“爺?”金羽怔愣,他還冇找到證物。
那雙倦極的桃花眼不似剛剛冷冽,隱隱似有春風拂過碧水,卻又彆扭,“如今既得她信任,倒也不急於一時。”
房門吱呀一聲從外輕輕合上。
裴衡止以手撐腮,閉目躺了一會,等屋簷上徹底安靜下來,方纔起身,從衣袖中掏出小冊子。
修長的手指撫在泛舊的頁邊,清俊的麵容隱隱有絲緊張。
也不知她裡麵會寫些什麼,他要是現在看了,應該算不得唐突纔是。
冊子上還染有與她發間一樣的淡香。
裴衡止凝神,極為鄭重地翻開一頁,那雙如墨的桃花眼隻瞧了片刻,好看的薄唇忽得緊緊抿起,麵上薄紅複來。
玉白的手指死死按在冊子封皮。
半攏的紗帳裡,郎君獨坐。披散的青絲遮住了眸中懊惱,他就不該聽金羽胡謅。
什麼心思、日錄!
這分明,就是她精心呈上的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