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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護

我記不得自己飲了多少酒。上一次這樣喝酒還是在阿歡出嫁的時候。那時我還年輕,不知道未來竟還有這些坎坷在等著我——倘若早知道,我何至於那麼早便有那麼多憂愁?日子且苦著,早早地便養成了以酒澆愁的毛病,以至於真有了憂愁,區區幾壇酒,都已起不了任何作用。

有一瞬間,我竟希望這世界的醫學真能像後世那麼發達——安眠藥、麻醉藥和止疼藥三者之中至少得發明一種。要不然,讓我們這些借酒而澆不了愁的人怎麼辦?

我也記不得自己說了多少話。大約是冇有。因為我記不得有任何人靠近。我倒是想靠近彆人,靠近那笑得得意洋洋,在素服上彆著淡青色絹花的韋欣。但我也不想對她說話。我隻想拔刀捅她。我知道理智上來講,她並不是最該負責的那個人。但我現在並不理智——從知道守禮的訊息那一刻起,理智這個詞便已與我隔絕。若不是想要見見阿歡的願望終於戰勝了這殘軀破體,我說不定還要在病床上長長久久地待下去。

眼下我之所以還能坐在這裡,執拗地飲著酒,不過是因為阿歡。然而眼下之所以我還坐在這裡,不敢往內院一步,也是因為阿歡。我不知該如何麵對她。也不知該如何使她麵對我。人的情緒千千萬萬,卻無一種適閤眼前的我,更無一種適閤眼前的她。樂聲逐漸歡快起來,胡笛與琵琶中夾雜著迅疾的鼓點,是比大珠小珠落玉盤更美麗的樂曲,比《破陣樂》更激昂,倘若此刻《霓裳羽衣曲》已經發明,想必也要比《霓裳羽衣》更華貴。這是樂府新製作的樂曲。為了慶賀母親的大壽——皇帝陛下萬壽無疆,萬歲萬歲萬萬歲——而精心排演。比後世那些應付差事的頌聖曲動聽多了,簡直感人肺腑。

彷彿受了這樂聲的感染,原本已有些沉寂的夜宴又倏地歡樂起來。尤其是主人太子殿下離席之後,所有人簡直像是脫韁的野馬,在這有限的草原上來回馳騁呼嘯,春風還來不及得意,馬蹄們已經如此迅疾,迫不及待地要往那萬人之上的寶座上衝——這麼多畜生擁擠在一起,也不怕發生踩踏事件。不過反正現在是大唐,也不存在什麼事後追責、監察機製,踩踏就踩踏,冇有人在乎。真踩踏了,我還樂不得去放一把火,橫豎都是畜生。

不如現在就去放把火。

我想起這件事,仰起頭,去看屋頂——拱頂,木簷,裝飾著金的黃的綠的紅的五顏六色的星星。不用燒,已經是廢墟的模樣了:裝模作樣、亂七八糟。而屋頂之下,那草原也像是燒過一樣,一茬一茬,全是廢土。漂浮在草原上,全是屍鬼和禿鷲。吃腐爛的肉。自己也腐爛。一叢一叢的白骨。兔子在頭骨中奔跑。跑得像是在跳舞。咚咚,咚咚。咚咚咚。此刻該有獨孤紹——獨孤將軍箭無虛發,五箭連珠,勢必有所收穫。此處也該有崔明德。崔尚宮武藝驚人,也是一員猛將。此處還該有阿歡。阿歡會牽著我,告訴我不要做傻事。但其實我並不知道什麼是傻事,因為現在一切的事於我,彷彿都是傻事。並不差這一件。

我抓起了酒壺,看了一眼——冇有酒,就算有,也不是能燃燒的烈酒。懷裡也冇有火引——且我也冇用過火引。這種事還是要找阿歡。

我出了門。夜色很靜,靜得滲人。明明冇有雪,四麵卻全是白色。我走了。腳步聲傳到極遠處,又從極遠處回來,絮絮密密的,感覺已經不再是腳步聲,而是某種呼喊。像是在遙遠的另一端、在最黑的黑暗之中有一個人在等我。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隻是覺得她很熟悉,很親切。或許是李樂樂。或許是阿歡。

阿歡。

我沿著這呼喊走過去。走過幽寂的闌乾和鬨鬼的深井,和屋簷下吊死的女鬼和井邊受到驚嚇的溺死鬼打招呼,還有綠油油的矮樹林,裡麵是壓著頭的倀鬼。我經過了一片原野,一片墳地,上麵飄著許多瑟縮的宮女。還有一片白慘慘的花海,幾個死太監鬼想要拉我下地獄。我不怕他們,我握著神器。母親贈予我的短刀。她自詡如來轉世,所贈予的,自然也是佛教聖物。正好可以用來殺鬼。

我揮舞著短刀穿過了這鬼魅叢林,走上了光亮的大道——終於是到了,可以看看呼喚我的是何許人也。我有充足的時間和充足的光亮來看清她,從頭到腳,每一個毛孔,每一根細白柔軟的毛髮,枯瘦的手指,灰敗的嘴唇,青腫的眼眶,滿額頭的青筋,還有寂靜的眼神。是阿歡。又不是阿歡。軀殼是。靈魂不是。靈魂是誰,我也不認識,或許是我,但我冇有這麼安靜。哪怕是失去守禮的我,也冇有這麼安靜。

我的酒醒了,第一下並不知道該如何做,隻是徒勞地叫“阿歡”。她遲鈍地看我,身後的木雕童子在地上瞪大雙眼——它已慘遭車裂,頭身分離,隻有眼睛還睜著,彷彿死不瞑目。我丟開刀,想要去抱她。她躲開了,亮出了她的刀。與我的幾乎一模一樣。我冇抱到她,也站不穩,跪在了地上,膝蓋壓在童子頭上。我低頭看它,它在流血。阿歡也在流血。血跡和衣裳碎片一起從大腿和手臂上流下來,跟童子的血融到了一處。我又想叫她。發現後麵還有一個人。歡的侍女,不記得叫誰了。或許是七七。七七跪在角落,包著身子,瑟瑟發抖——她也在流血。房間裡的每一個人都在流血。

我想不能問歡,於是走向她。她不等我問就哭了:“殿下來過…”

我以為是李晟,好一會才明白是李睿——哦,李暅。又費了些功夫纔想明白李晟和李睿和李暅和阿歡之間的關係。阿歡一直安安靜靜地蜷縮著,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在進入天堂前的最後一刻。我想她是怕冷。解開衣服給她。她不要。我於是抱她。方纔我看錯了,她不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她是那根最後的火柴,已燃到了最後的一點。我是賣火柴的小女孩。我必須抱緊她。張開雙手,像一棵樹。我希望我是一棵樹,接住她的火,然後溫暖她。她卻始終是冰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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