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白的。不是光明。是孱弱的白。像雪。不記得哪一天飄起的雪。總之是白的。還有洞。在世界的中心。門的正中。一個洞。洞也是白的。亮慘慘的白。卻和邊上的白不一樣。韋歡知道洞裡有東西。許多東西。湧出來。像水。像乳汁。像小嬰兒吐奶。白白胖胖的孩兒在奶孃懷裡。不是守禮。是七娘。也不是七娘。是太平。一張太平的臉。李樂樂。從另一個世界來的李樂樂。冒著太平的名號投胎。孃胎裡鑽出來。變成一個人。太平的臉。可是瘦。肉凹進骨頭裡。像木頭。不像木頭。木頭圓圓的。童子的臉。孩子斷了頭。跌在地上。流著血在笑。笑是白的。血是紅的。而人是灰的。灰的童子。黑色是男。白色是女。黑白交錯。不男不女。所以斷了頭。還要流血。血紅紅的。填滿了洞。洞裡冒出來眼睛也是紅的。然後變白。又變小。小小的太平爬過來。抱住了韋歡。韋歡想讓她抱。碰一下。就很燙。怎麼吹都涼不下來的燙。燒心的燙。“歡。”太平這樣叫。叫得人也燙。天明明很冷。心卻很燙。像在烤。在煮。燉成粥。熬成醬。分贈眾人。一人一口。太平可以得兩口。她太瘦。像木頭。從樹上被削下來。一片一片切割。為了刻她的眼睛。鑿子把她鑿瞎了。為了雕她的手腳。斧鉞把她砍斷了。所幸心不需要雕出來。所以她還有心。笑嘻嘻站著。不像七七。七七的人是好的。隻有心不在了。鑿子鑿出來。紅紅的心。白洞洞的眼。燒得人心也白了。焦白。變成太陽。太陽也是白的。眼睛也白了。燒焦了的白。隻有血是紅的。童子的頭在血上笑。順著血泊爬過來。抱住韋歡。燙。韋歡戰栗著退開。看著自己的肌膚冒起白煙。痛。不是皮肉痛。是白色的痛。世界白茫茫地燒著。冒起白茫茫的煙。隻有童子是紅的。紅著眼。紅著心。紅著嘴唇。再次貼近。親吻。“阿歡。”她叫。枯木般的手臂禁錮住韋歡。白煙嫋嫋。皮肉燒焦的味道。愛情的腥臭。“阿歡。”有人這樣叫。掀她到地上。童子的頭斷了。男人的騷臭。“阿歡。”分不清是誰在叫。男或女。隻能顫抖。刀在手邊。童子的頭斷了。木呆呆地看她。血在湧。“韋歡。”有人氣急敗壞地叫。是男人。刀揮了出去。太平的頭斷了。韋歡丟了刀。一地的血。“樂樂。”太平在叫。蒼白的嘴唇貼著她的臉。燙。且臭。洗之不去的惡臭。”樂樂。”太平繼續叫。流出的眼淚是紅的。每一滴都在韋歡身上燙出一個窟窿。“樂樂。“韋歡也這樣叫。貼緊太平的臉。眼看她的臉被自己燙出窟窿。手一抖，丟開。”樂樂。“太平又靠近來。像一株藤蔓從地裡生長環繞住韋歡。枯瘦的臉上綻發出蒼白的笑。”是我。“”是你。“韋歡喃喃道。終於分清楚這是哪一個。卻更瑟縮。”走開。“她想。太平的手卻抱得更緊。額頭抵著她的額頭。“阿歡，看著我。”韋歡看她。像木頭。“是一棵樹。”太平更正。被切得七零八落的樹。“阿歡。”樹這樣叫。把自己的葉子全都摘下來。鋪在韋歡身前。乾枯的樹枝摟住韋歡。白色的世界在樹枝上燃起白色的火。“阿歡，你還記得大郎麼？”大郎。韋歡想。白色的世界燃燒著白色的火。“大郎身邊全是你的人。”我的人。韋歡覺得有些困惑。抬頭看自己的手臂。燃燒著的白色手臂。“按理說，我們雖然見不到他。但他身邊都是你的人。真有什麼不好，為什麼我們一點訊息都冇有？”訊息。韋歡瞳孔緊縮。想起了第一個訊息。接著是第二個。許多的訊息。佛奴。武希孟。韋欣。大郎。李睿。敬永業。王德。“守禮。”韋歡喃喃地念。白色的世界一片一片地坍塌。“守禮。”太平學她，黑洞般的眼一眨也不眨，“守禮是怎麼死的。”所有的白都消失了。韋歡轉過頭看太平。
太平瘦得像竹子，眼睛卻亮得像剛上了漆的竹器：“我記得你把他身邊的人全都換過，還勒令過事無大小，都要彙報。”
木雕童子的頭在地上倒著，眼睛和嘴咧出殘酷的笑，韋歡遲鈍地轉眼，再看太平，太平的嘴和眼也帶出殘酷的笑：“大郎成親之後，你許他自主用人。但他敬著你，並不曾有大變動。”
韋歡的手劇烈顫抖起來：“隻有武氏陪進來的幾個僮兒，是我不曾過問的。”
沉默。長久的沉默。
太平在沉默中靠近來，將手握住韋歡的手。韋歡抽回去，她便又捉。再抽回去，又捉。嘴貼著韋歡的手背，吻在上麵的淤青之處：“這不是你的錯。”
韋歡驟然收手：“什麼？”
太平半跪在地上，抬起頭看她：“這不是你的錯。無論是守禮，或是…都不是你的錯。”
韋歡想哭，又想笑，嘴角動了動，什麼表情都冇做出來，向內縮一步，躲開太平的觸碰。太平卻緊跟著她，雙膝著地，仰著頭，以幾近虔誠的熾熱目光看著她：“這不是你的錯。”
錯。韋歡想。什麼錯。不是錯。是不潔。回憶又湧上來，鋪天蓋地。童子冷冷的目光看著她。一顆斫斷的頭。還有腥臭的味道。昏黃的燈光。打翻的燭台。散亂的佛珠。經書。短刀。韋歡閉上眼。想去抱膝。卻被太平抱住。這小娘瘦得像木頭。枯枝般的手臂環抱著她。臉來貼她的臉。
“這不是你的錯。”她在韋歡耳邊這樣說，低低地，清晰地，順便將唇吻上來。
韋歡以為她要做那件事，身子抖得更厲害。卻打定主意，假如她要，那麼自己一定給。哪怕被五馬分屍，被挫骨揚灰也一定要給。肉身的一切都可以給。隻是不能親吻。不能是親昵的，甜蜜的，交換的那種吻。唇齒相依。眉眼相對。溫柔撫慰。不是那種。韋歡已失去了那種資格。那種儀式。韋歡不配。
“這不是你的錯。”太平靠得更近了，冰冷的嘴唇從手背吻上手臂，吻過的每一個地方都像是受了凍傷般地疼痛著，而且劇烈顫抖。但韋歡忍住了疼痛，咬著牙，任太平觸碰。不吭聲。隻在太平靠在自己唇邊時倔強地閉著嘴，不許她向內進入一步。
太平像是察覺了什麼，忽然停住，長跪在地，伸手撫摸她的臉。
韋歡以為她還要說那句話，閉上眼，等著麪皮被活生生揭開，露出裡麵赤紅無遮蔽的血肉，然後接受鞭-撻——的確不是她的錯，誰都知道這不是她的錯。可承受後果的是她。除了她之外，誰都可以說那句話。唯獨她，她說不出來。因為承受後果的是她。不是太平，不是武曌，不是李睿，不是韋欣。是韋歡。是她韋歡。
但太平卻冇再說那句話，韋歡靜靜地等著，冇有等到那小娘孩子氣的咆哮，卻又得到一個擁抱——一個大大的、堅實得不像話的擁抱。遲疑地睜眼，驚異地發現太平竟平靜下來——平靜得甚至有些可怕——兩眼直直地看著韋歡，良久，忽地將她的手握起來，貼在嘴邊：“我支援你——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支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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