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葉第一眼見著的並不是那皎若明月的公子,而是他身側那宛若七八歲的女童。
——宛若,卻並不是。
烏黑的頭髮,白皙的膚色,眼珠如同墨點,嘴唇如同血染,穿著嫩黃的裙子。
顏色的對比在她身上濃豔得都太過,無論從哪裡看都是極為美麗的孩子,然而千葉一看就知道,這個孩童有問題。
那些色彩鮮明卻無絲毫活力,就像是畫捲上乾涸的色塊,再亮麗都顯得僵硬呆板。
倘若將一個二十多歲的靈魂硬生生塞入幼童的軀殼,大概也會是這般失卻了靈動的壓抑之感,說不出的扭曲與瘋狂縈繞於她的身側,可是眼神又偏偏是還保持天真又不諳世事的稚氣,看向所有的人事物都有著一應的好奇,以及同她主人一般的譏諷,這就有意思了。
千葉覺得自己像是嗅到了某種稀奇的人形靈藥,她的意識甚至都有那麼一瞬的恍惚。
一種幾乎叫人喪失理智的食慾,要刻意控製才能按捺住自己的**。
想要啃噬這女童的血肉,吸吮她的骨髓,品嚐她身體裡每一寸肌理中蘊含的靈藥氣息。
而顯然是醫聖的公子目光灼灼望著不遠處的黑裳女子。
“蠱人……不……”他顯得有些吃驚,但又略帶讚歎,“你身上是什麼蠱?……不,不,我記得……奇鳳苗寨的蠱女?……世上當真有這樣的存在?……原來如此,怪不得。”
他神色間本來帶著濃鬱的不悅,但一個照麵之後,那些不愉快幾乎是瞬間就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愉悅。
隨即他忽然綻顏一笑。
輕輕抬起手來。
優美修長的手指間把玩著一個小小的蠟丸。
“你的這些小玩意兒,”他微微挑著眉,有種洞察一切索然無味的慵懶,又有種期待未知頗帶玩味的緩慢,輕哼了一聲,“總共三百二十四,找齊倒廢了我不少勁。”
毫無預料,那白玉般的指尖掐碎了蠟丸,一片輕煙自他掌心中飛快滑出。
倘若仔細地看,大概可以看出這些輕煙般的小黑霧是由一隻隻極為微小的飛蟲所組成,但肉眼又難以將個體捕捉,隻有它們聚整合團的時候才能隱約看出黑霧的形態。
而這霧氣此刻逃也似的自他身上溜走,如一抹流光,竄向唐千葉,在她的發間微微繚繞,隻瞬間就不見了蹤跡。
“果然如此。”白衣的公子愉悅道。
簡直是全部的好奇心與注意力都被調動起來,連眼睛都亮得如同星輝。
千葉:“……”
這世上真有傢夥閒到這地步?
三百二十四隻,微小如針尖的“蒼耳子”,取意通身硬刺常貼附於家畜和人體上以此散佈的蒼耳,她每到一個新地點,習慣性放些蠱蟲探查環境,更何況遇上了謝星緯,自然不會放過他的一舉一動,因而將近有一半都黏在了他周身。
這廝用了什麼法子收了她的蠱蟲,還當真挨個兒數了一遍?!
閒到這種地步???
千葉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頭髮,纖手劃過墨長細膩的髮絲,任誰都看不出曾有一團霧氣般的蟲子消失在發間。
“你是誰?”她偏了偏頭,語聲柔緩。
對於唐千葉來說——倘若這一位身側的女童是她控製不住想要吞噬的十全大補藥,那麼這一位本身就是她最厭惡的存在了。
百毒不侵,蠱蟲繞道,原來世上也有這樣的存在。
他身上的每一種氣味都是她所厭惡的,簡直如同殺蟲劑一般香茗。
不過作為“唐千葉”的意識卻很清晰得分辨出,自己身體內的一切蠱蟲都安靜地停滯下來,冇有竊竊私語,冇有窸窸窣窣,於是整個世界就都是安靜無聲的。
多美妙啊。
“神仙穀,你可以稱呼我為桑先生。”
千葉眨了眨眼:“醫聖。”
白衣的醫聖眼中浮現出濃鬱的興趣,看著她的目光就像看著活生生的奇蹟在路上走一般,想要將其拆解開,窮究其理。
對於醫者來說,有什麼比無法理解的生物學現象、難以剖解的生理問題更叫人不能抵擋的誘惑?
對常人來說,越是喜愛的事物大概越是會愛惜,但桑先生從無忌憚。
他低低地笑著,忽然毫無預料地喚了一聲:“阿棠。”
那嫩黃衣裙如同迎春花般的女童驀地抬頭,大而烏黑的眼瞳極其冷漠,她整個人都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劍,鋒銳的光芒像是能挫疼人的眼睛。
下一個瞬間——幾乎在那名為阿棠的女童身影從視野中消失的瞬間,感應到危險的聞秀猛地抽刀搶先一步——對方何等疾厲的速度,比風更為狂暴,比光更為銳利,聞秀的刀與那尖銳的指甲快速相觸擦出一片叫人直起雞皮疙瘩的聲音,明明隻是□□凡胎,卻叫聞秀覺得比銅筋鐵骨更難應付!
在場之中隻是心驚這女童的速度,隻有真正與她交手的聞秀背脊一股冷氣直衝腦門,心臟如墜深穀。
準宗師!這個模樣像是娃娃一般的女童竟然有準宗師的功底!
應當還在這境界停留了不短時間!
彆看一流高手與宗師之間隻隔著一個境界,可實力絕不可相提並論。
兩者之間的差距比山還高比海還深,要知道有多少天賦異稟的一流高手究其一生都冇法摸到宗師的門坎——而但凡摸到那層門坎,就能以準宗師相稱。
要跨越門坎自是難於登天,但至少作為準宗師,已經有夠到上層的希望。
聞秀年紀輕輕能進入一流高手行列已經算是武學奇才,她確實想不到這個女童的武功會到這般地步,內力之深,氣息之重,甚至叫她懷疑,莫不是個披著孩童皮的老妖怪?
僅僅過了幾招,她已經頗為狼狽,若不是對方衝著千葉去的目的十分明顯,並不多理會她的攔阻,她落在下風的態勢還能更明顯些。
數位唐門弟子已經在第一時刻將千葉護衛起來,雖無指令,但以他們的武學素養已經明確認識到麵前的打鬥有多驚險——連插手都做不到,隻能以最快的速度護送千葉離開。
這個意圖並未得以實現,因為一道赤風捲過,另一個穿著紅裙的童子彎著眉眼攔在了前麵。
紅裙女童有與阿棠一應的身高長相,烏黑烏黑的頭髮,鮮紅鮮紅的嘴唇,瞧著是十分賞心悅目,與阿棠唯一的區彆,大概就在於她的同胞姐妹板著臉冷漠至極,而她扯著笑極端惡意。
兩個準宗師!
鎮寶閣一樓已經嘩然,所有靠近大堂中心的人儘數散開,免得波及到自己。
“慢些走,”這女童笑嘻嘻道,“主人想要你的血,你的肉呀。”
她的笑容十分可愛,但話語就極為森然了,聲音還未落地,身影已經如同一片紅雲,隻瞬間就襲近。
唐門弟子數發弩-箭落空,皆冇能阻擋她的步伐,但她並未得以靠近唐千葉,因為自她身後陡然射來一支更細更窄速度更快的小箭,其以相當刁鑽的角度直射她的腳,且是預判,直接堵住了她前行的路!
她不得不停下直衝的腳步,強行掉轉方向,才險險避開這一箭。
就一停頓,一道深灰色的身影以極霸道之勢穿入場中,駭人的氣勢叫所有人側目。
足以遮天閉目的氣機瞬間在廳堂凝聚,他立在場中,雙目微翕,但每個人都覺得有無限的殺機正對著自己,動一動都會斃命,叫人不僅頭皮發麻,連身體都要控製不住顫抖,毛骨悚然!
宗師風範!
怪不得唐千葉麵無絲毫懼色,連半步都不曾挪動,唐門這一行人中竟然藏有一位宗師!
“祺老。”千葉微微一笑,“勞煩您了。”
灰衣的宗師擋在她麵前,睜開眼來,目光如炬,囑咐眾弟子:“護衛大小姐。”
千葉略略後退幾步,避離中心站遠,自外麵匆匆趕到的唐門弟子迅速散開,毒箭上弩,將她圍得更密不透風。
緋衣女童仰起頭,鼓著臉道:“你們可真不乖,玲兒很生氣呀。”
另一側,聞秀被一掌拍得退後兩步不止,削鐵如泥的一柄刀上被指甲破了不止多少道痕跡:“祺老!她們的功夫有古怪——內息能凝滯動作!”
兩個女童一前一後立在一起,一個笑臉,一個冷顏。
“我最討厭彆人掙紮了。”那個自稱是玲兒的女童笑眯眯道。
廳堂周圍看熱鬨的人已經忙不迭往外逃竄,唐門下一波毒箭射得是毫不留情,壓根不在乎是否會傷了無辜之人——本來神仙打架,凡人就冇法參與,敢提著腦袋看八卦的人畢竟是少數。
“真討厭!”閃避間被箭擦破了衣裳的阿棠沉下臉,話音未落已經向眾唐門弟子攻去。
祺老一掌對上她指甲森然的小手,竟發出鐵刃交接般的刺耳之聲,阿棠快得隻能看見剪影的身體一滯,帶有幾分忌憚地凝視著祺老手上的黑色手套。
薄如蟬翼的織物,卻有金屬一般的色澤,內力無法影響,真氣無法穿透。
必然是某種神兵!
疾速的戰鬥讓氛圍變得極為緊張,千葉並未有絲毫驚異,隻是立在那裡看眼前的過招,認真揣摩這一對雙胎藥童究竟是怎樣的玩意兒,好半天才慢慢仰起頭,對上彼方根本冇有從她身上挪開過視線的那個人:“桑先生。”
她輕笑:“想取妾身血肉,可並不是件簡單事呢。”
這一聲出,彷彿打破了某種可怕的對峙,先前那股凝重冷肅的氛圍一鬨而散,桑先生同樣低低一笑:“阿棠,玲兒。”
心意相通的雙胞女童即刻停止所有的攻擊,旋身一跳,落到了主人的身側,肩並肩安安靜靜注視著前方,玲兒麵有擦傷,衣服齊整,阿棠衣服破開數道口子,臉上是乾淨的。
“我隻是好奇,蠱女究竟是怎樣的構造。”
皎若明月的公子美得難以形容,那道悠然動聽又充滿興致的嗓音卻顯得尤為詭異:“我聽聞,奇鳳有蠱女,以身為鼎,血肉為飼,身上各處都能豢養蠱蟲,卻依然能保持人的神智,且與常人無不同……”
他興致勃勃道:“我也曾飼養蠱人,但無論怎麼更改種蠱的配方,怎麼調整培養的基底,成品都隻能說是‘蠱獸’,不但麵無全非,而且壽命極短,難以稱之為人——所以,這是怎麼做到的?‘奇鳳蠱女’究竟是怎麼形成的?”
千葉並不生氣,她自認同樣好不到哪裡去,她也想拆開那倆藥童窺探她們的構造。
“桑先生,術業有專攻。”她語聲娓娓,“奇鳳培育蠱女曆經千年,也未得出一個高效的法子。萬人中難得一個具備資質的蠱基,百個蠱基中難得一個真正成功的蠱女——其中又以運氣為最——事實上就算妾身成就蠱女之身,妾身也說不透為何偏偏是妾身成功……倒是先生,豢養藥童的手段與成功率,在妾身看來,當真匪夷所思、巧奪天工。”
藥童與蠱人的培育都是逆天,違背了人的生長與存在規律。
藥童自成藥之時開始身體便停止發育,不能再生長,因而一生都會維持這幅童子的麵貌。
像蠱人一樣,藥童不但麵貌會為各種藥效改變,壽命也會長不了——比之奇鳳蠱女,藥童的成功也高不到哪裡去,更重要的是,能將一對雙胎同時培育為藥童,這就是絕對的稀奇了。
桑先生似乎被愉悅了,也未計較她轉移話題,微微挑眉:“阿棠。”
他身側那女童便乖乖走上前來,環顧一圈四周,又轉身出了大堂,不一會兒,手裡捧著一株已枯萎的茶花走進來。
她在前進的路上,隨意找了張案幾,取了案幾一隻杯盞,一點水,走到千葉不遠處,然後恭恭敬敬地將茶花放入帶水的杯盞中,用尖銳的指甲刺破自己一根手指,一滴黏稠的血液落入水中,一刹那便消散,緊接著就可以看到那朵枯萎的花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褪了頹色,重又現出完好的肌理,綻放出來。
所有人嘩然一片,連唐門眾人都瞪大了眼睛。
桑先生道:“玲兒。”
另一個女童上前,同樣刺破了手指,擠出一滴血來,血落入水中,綻放的茶花以最飽滿的姿態舒展枝葉,然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出嫩芽,嫩芽又緩慢翻出新葉,到某一個時間點,似乎這朵花碩已耗完所有的生命力,瞬間凋謝,所有鮮活的色彩霎時敗落。
“這不可能!”遠遠的有人控製不住喊道。
但更多的視線看向兩女童的視線變得極其熾熱,簡直就像是在注視著兩根吞下就能立地飛昇的人形靈丹。
連千葉都有一瞬幾乎是屏息的。
那血液的芳香離自己是如此近,幾乎叫她剋製不住撲過去吸食的**……好在理智尚存。
阿棠的血肉擁有激發生命力的潛質,玲兒的血肉則是透支生命力。
“要用何等數量的天材地寶,才能將一個人變成非人呀。”
千葉凝神望了良久,忽地一笑:“一切違背生命規律所造就的,全是怪物啊……於此,蠱女與藥童,實則並無兩樣。”
她揮了揮手,示意包圍住自身的唐門弟子散開,自重重護衛中緩步走了出來。
聞秀見她主動往危險之地邁進,目露緊張之色,但又實在不敢打斷她,隻能跟在她身後,死死盯著前方,防備著對方的任何異動。
“這世上的人,對人纔有惻隱之心,對非人,便是‘其心必異’,‘殺之而後快’。”
千葉施施然走上前,黑裳迤邐,烏髮如瀑,孔雀翎語墜金織翠而成的步搖在側麵微微晃動,在清晨的光色中錯落出一片迷濛的光彩。
她在離桑先生僅三步之外站定,攤開兩隻手,白嫩的掌心在黑紗的映襯下更為優美動人,她收回一隻手,以袖掩唇輕笑,烏黑的瞳仁靜靜地、柔柔地注視著他,歎息道:“所以,先生也想將妾身拆解開,看看妾身是怎樣的怪物嗎?”
她的眉眼是如此誘惑,瞳色是如此迷人,就像是引誘飛蛾撲火的光。
白衣的醫聖幾乎是瞬間就抓住了那隻手,未等他下一步有何動作,一個聲音陡然自後方響起:“桑先生!”
所有人心上一振,循著這個聲音看過去,青衣俠士劍眉星目、長身玉立,手握三尺青鋒蹙眉盯著那兩隻交握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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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1.這不算是修羅場吧,嗯,不算,畢竟謝同學並不愛大小姐
2.嚶嚶嚶大小姐跟桑先生都好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