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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鹿23

“不會,”千葉眸光盈盈,大概是因為臉上掛滿笑意,連反駁都顯得何等柔緩動人,“什麼時候天下大亂,什麼時候就是將軍清點戰果的時候。至於準備?將軍纔打下了嚴州與淳州不是嗎?”

她語氣帶著幾分驚訝,彷彿是在點出,這麼簡單的問題為什麼對方冇想到“北境是根基,但是這兩州並不是。糧草與錢財就放在眼前,將軍又何須顧忌那麼多?在下相信,會有足夠多的世族願意為將軍安天下的殺伐作出‘貢獻’。”

這樣,目前所得的州域纔會真正轉化為優勢。

至於在這個過程中,要損失多少的人力物力財力,就與千葉無關了,畢竟痛不在千葉身上,割捨也是彆人的,她隻管給提議,做決定的是彆人呀。

不動世族不代表不能搜刮,錢袋子都不拿,兩州打下來就真以為這是自己口中的肉,想什麼時候吞就什麼時候吞?

鮮明的旗號能叫更多的士人來投,這確實是一件好事, 眾所皆知, 以北境現在的班底,絕對冇辦法控製這樣多的州域,因此現在的單氏非常具備叫士人發展的空間——實實虛虛良莠不齊的人徹底沉澱下來需要時間, 但是迫在眉睫的用人需要,卻叫單氏根本冇辦法耐著性子等待。

人心總是貪婪的, 咬下的肉吞不到肚裡總會叫人憤怒與急切,再加上目前的單氏隻能稱得上一輛足夠強大的戰車, 卻不是一個固若金湯的堡壘——嚴、淳兩州勉強臣服,內部仍有不安定的勢力,想要完完全全掌控兩州不是易事——本來就到處是漏洞, 因為距離興州極近, 世家還在那虎視眈眈, 一個不慎就易被人鑽了罅隙功虧一簣,所以必須想出另外的辦法來儲存並延續這種優勢。

“單氏既然開啟了征戰的路,那就一直走到底吧,”她的唇角優柔帶笑,幽眸中卻泛著一抹冷酷的光,“搶占更多的領土,點燃更烈的戰火,讓天下陷入混亂,讓世家無暇它顧——在下曾說‘破釜沉舟’便是這個釋義,單氏要成為先行者,要向天下人展示自己的魄力,就必須勇往直前,畢竟,興州雖然難破,但前方還有鄴州,還有衡州……”

既然鮮花著了錦,烈火烹著油,想要讓花不敗,油更沸,那便要不斷地為之加溫,使之燃燒得更旺盛。

“將軍隻能選擇前進, ”千葉平靜地微笑道, “不能耽於現狀, 不能停止戰爭。”

她以一種近乎於歎息的口吻說道“世家牢牢盤踞的興州已經絕了單氏直接入主皇城以此坐觀天下的路, 與世家分庭抗禮是必然趨勢,單氏能借勢發動奇襲吞併兩州, 自然也不能阻止世家動手腳來挖單氏的牆角。畢竟兩州世族何其多, 地位也崇高, 冇有足夠的原因還不能動不能殺,除非單氏隻收寒門之才,不準備再納世族出身的賢臣良將。所以說,既然漏洞一時難以填補,要想後方不起火,隻能主動在前方放火,轉移注意。”

原有的禹州、堔州加上新奪下的嚴州、淳州, 如此大的疆域已經足夠叫北境成為天下注目的中心。

如果不想看到隻有自己陷進泥沼,那就要拖整個天下入水,叫所有人都為了人口與地盤發瘋,叫一切割據的門閥都冇辦法保持理智,陷入這場落後一步就要捱打的爭奪戰,隻有如此,大家都自顧不暇,才足夠叫北境來掩飾自己前進道路上的失誤。

他已習慣於無論在何等處境中都保持冷靜處事的心態,他並不願意承認此刻胸腔中燃燒的怒火有收攏不住的趨勢,但他滾燙的沸騰的血液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自己究竟要多努力才能壓抑住情緒,這樣輕描淡寫地吐露出一句來“北境在你的計劃中隻是這麼簡單的一環嗎?”

千葉仰著頭望著她,很清晰地猜到對方是在怨懟什麼。

千葉最理想的狀態,北境根基穩住,嚴、淳兩州作為新的後方,壓榨出足夠的錢糧與戰力以供前方征戰,新打下的地盤繼續被剝削……

直到興州對於地方的連接徹底被切斷,亂世開啟,天下混戰,世家連同成帝也隻能成為其中一個割據勢力為止,雙方處在同一種位階,纔好圖謀。

至於“後方”,因為著實太大,所以隻要收攏最重要的城域,其餘的采取極權統治就可以,反正征戰的間隙總有休養生息的時間,到時候可以不斷調整準確的策略。

“你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這一步?”單世昌居高臨下凝望著不遠處的女郎。

門窗洞開,這個時節的暑氣已經消散得差不多,甚至由於接連數日的秋雨而增添了些許涼意,並未守孝但也穿著素衣的女郎眉目如昔,連麵對他時的神態都冇什麼變化,單世昌眸色極暗,神情晦深莫測。

他緩慢地抬腳,又往前走了兩步,兩人靠得更近,俯視的落差也就更大。

常年征戰,屍山血海裡穿梭,也會感覺到疲倦,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打下兩州本該是休歇之際,卻發現憑藉著現在的情形,單氏根本是騎虎難下,雖說不願意聽她的話,心中卻知曉,繼續征戰已經是單氏必須走的路——還能這麼“心平氣和”站在她這個始作俑者身前,完全是他涵養高了。已經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她也完全能畫個大餅打個雞血把這道坎過去,但她笑了笑,選擇直接引爆兩人中最大的矛盾點“在下想顛覆大夏,將軍想奪得天下,這並冇有衝突嗎?”

她以一種悠然又愉悅的腔調慢慢說道“將軍,以最小的代價換得最大的利益,我們都走在這條道路上,不是嗎?”

單世昌許久冇有說話,也冇有看出來絲毫生氣的因子,可見對情緒的掌控力度絕對比初遇時還要厲害得多!

他在她身前慢慢蹲下來,雖不是居高臨下之勢,還是比她要高一些——在這樣近得像是能觸碰到彼此呼吸的距離裡,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說道“所以,一切的人、事、物,在你眼中,就隻是用不用得上的籌碼?”

千葉神情平靜,彷彿感覺不到呼之慾出的壓力“對。”

那挺直如劍的眉毛微微上翹“包括你自己?”

千葉聞言,忽然一笑“是的,將軍。”

他盯著她片刻,忽然伸出手拔出了她束髮的木簪。

木簪啷噹落地,青絲驀地披散滿身,甚至有幾縷墨發打著飄擦過他的臉,而這個動作並冇有觸動她絲毫,連那張顏容上的笑意都未有任何改變。

於是包著鐵甲片的冰涼手指慢慢捏住她的下巴,又延伸開來,幾乎扣住她整個脖頸,通身的鐵血與煞氣與她身上的柔軟溫婉著實不相稱,千葉可以看到對方眼底飄浮的陰鷙,沉沉的,深深的,何其壓抑,何其低鬱。

“你最好期待,自己用不上這個籌碼。”

隻不過虛虛一攏,像是在評估自己的手能否扣住她的脖子,便鬆開。

對方豁然起身,再未與她多做言語,便大步流星出了屋子。

千葉歪著頭注視那道毫無留戀的背影,再次感歎自己做了個不錯的決定,這真是一個絕佳的合作者。

單世昌對她冇有旖旎之心麼?

不,他有。

揹著“克妻”名聲且不斷應驗的他,很難對一個女人投注過多的心思,正是因為這些過往,陡然闖入北境的千葉纔會給他留下無法抹消的深刻印象,而她又是一個極其具備人格魅力之人,叫人動心也是難以避免的事實。

千葉成為他的“未婚妻”,雖說彼此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有這麼一層外在因素包裹著,他完全可以對她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但當他確信她作為一位謀臣比一個女人更能發揮作用、或者可以說是無法替代的作用時,他果斷選擇了前者。

當夜千葉就見到了單世昌整個軍師與幕僚集團。

他將自己的團體對她開放,給予她前所未有的信任,既是已經作出了采納她想法的決定,隻不過需要更詳細的方案,於是集合所有人一齊探討決議。

對於千葉來說,這自然是個再好不過的現象。

搞定了頂頭上司單世昌,再搞定這些人不費吹灰之力,但她也不可能做到麵麵俱到,於是所有的政策所有的謀略都需要集思廣益,才能得到最優解;一來二去,彼此熟稔了,她也逐漸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尊敬與威信。

她與單氏的關係越密切,越能發揮自己的影響力,她在單世昌心目中的地位越高,越能便於她悄無聲息地引導對方做她想要做的事。

她不想搶奪單氏,但她要看到單氏行走在她想要的軌道與方向上!

既然選擇了這一方,那就務必要看到它奪得最後的勝利,為此,就算是汲汲營營也不遺餘力,就算是捨棄再多也在所不惜。

單世昌在拿下淳州之際,已經大肆搜捕過梟羽營殘留之人。

殺死大部分,但依然仍有部分死士潛藏。

這大半年來,她受到的襲擊與刺殺也不少,但在北境有單氏武婢與褚瀚飛等人寸步不離,南下嚴州時千葉身邊又多了個“大寒”,千葉取名都取得漫不經心,北境的寒冬實在給了她太糟糕的印象,以至於她在給野人取名字的時候,懶得多想,便直接拿“大寒”這個節氣給他做了名字,索性他也分不清敷衍與否,多叫幾次就知道這是在稱呼自己。

野人具備猛獸般的敏銳與警覺,兼力大無窮,極具殺傷力,被千葉調教又洗了腦之後,真將自己當做一隻被豢養的猛獸,除了有時候不太乖,愛嚇唬人或者容易被觸怒外,倒也是個不錯的護衛。

近期她又開始教他適量的人類語言,如何叫他收斂凶性,保持聽得懂人話、明白基本的符合人的處理方式是她的目標。

她將人馴化成獸,現在又要將獸培養出人的行為規範,她並不嫌麻煩,因為必須保證對這傢夥的全部掌控。

千葉在這年秋季的末梢前往白鶴山見了她的大師兄。

再見時,有那麼瞬間,她幾乎認不出來在老師墳前結廬的人是誰。

那連綿的茅屋已經人去樓空,無人修繕所有顯得破敗,所有人都被遣散了,隻有高山先生還留著——他仍舊如舊時那樣,有時唸書,有時撫琴,依然自耕自耕、自給自足,倒也冇垂釣,隻是偶爾會去塘邊看看魚——這一年裡老得很快,頭髮已經花白,臉上更添皺紋,連腰身都有些傴僂了。

千葉聽到他的琴聲時,眼淚一下子落了下來。

高山先生抬起頭來看到她,卻是笑了。

“彆哭啊,”大師兄將手按在琴絃上止住了絃動,麵對這許久未見的小師妹,依然還是溫溫和和歲月靜好的模樣,“小葉兒,你可不能哭……”

他笑笑“你得叫彆人哭呀。”

北境當然無法停下腳步。

如此,進可攻,退可守,豈不美哉?

單世昌閉了閉眼,當初那句話不斷在腦中迴盪,“天下人想要看到的,是單氏能夠承接江山重擔的魄力,是單氏能夠擔負黎明蒼生的能力,是單氏會帶給天下希望與富足的前景”,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懷疑自己當時就中了迷障而不自知。

單世昌冷冷道“戰爭需要多少準備?無休止地打下去,北境遲早會被拖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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