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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鹿41

成帝待溫皇後,難道不溫柔可親、敬愛有加?

這對天下最尊貴的夫妻到底是變成了這副模樣,又或者,將來的王上與她,還會比此更加不堪?

曾經這一些若有似無的念頭還隻是如浮木飄萍一般,不著邊際,轉瞬即逝,但殷氏女的出現,王上對殷氏女的與眾不同,又不得不叫她憂慮。

即便魏秀對王上的品性篤信之至,但她所有的依仗都來自王上的敬愛,她的所作所為也正是遵循著一切聽從王上之言的原則,比起一個有血有肉鮮活肆意的人,更像是一個有自主意識的傀儡,雖說求仁得仁,如今也難免有些緊張,倘若又出現一個比她還要適合司掌“王後”一職之人呢,對髮妻的敬愛如何比得過對心上人灼烈的愛火呢?

當溫皇後對她請求想見見殷氏女的時候,魏秀心中雖驚訝,倒也有不少隱約的雀躍,至少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去見那個女人——

康樂國王後魏秀想來想去, 也隻想到這個原因,畢竟成帝皇子還在世, 而當年被滅了滿門的殷氏更像是遭了場無妄之災,被成帝拿來做擋箭牌轉移注意以掩護真皇子——就此而言,溫皇後良心難安,想見見被害到這般地步的殷氏女,也情有可原。

雖說無情本是天家人,但魏秀看來, 溫皇後品性高潔、溫柔可親,雖有皇後之尊, 卻也像是個無辜的犧牲品。

這叫魏秀不得不聯想自身。

溫皇後作為天下女性之表率, 自然是世上女人效仿的對象,魏秀出身不貴,因父親為先代康樂王身邊近臣而得親口賜婚,這門親事本就是她高攀,如何才能成為一個配得上恒襄的妻子,一直是她苦苦鑽研的目標,她為人處事方麵有幾分學自溫皇後,連自己也說不清楚。

前半生的光輝榮耀隻像是浮空的泡沫,後半生的擔驚受怕、憂思冥集活生生將自己熬垮,更遑論如今還身陷囹圄、被困異鄉,唯一的價值就是威脅她的丈夫, 而這對於一個心思敏感又靈秀非凡的女人來說,實是一種大悲慘。

說到底, 成帝的敬愛恰恰是她最大的磨難, 皇子的生死更是桎梏她不得解脫的噩夢, 關於成帝偷天換日瞞天過海的行徑, 魏秀總覺得她其實所知甚少, 男人所做的大事很少會考慮到女人的想法,偏偏後者就算是覺察到蛛絲馬跡, 也隻能苦守這些不能言說的秘密——成帝連敬之愛之的枕邊人都防, 否則不足以解釋成帝封鎖景星殿多年令溫皇後不出的緣由。

瀕死時的懺悔麼?

正是因此,她對於溫皇後總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觸,她總是控製不住去想,她與王上難道不正似成帝與溫皇後,想想,顯貴如溫皇後也會淪落到這般下場,又何況她呢?

這不是王上的喜好。

恒襄所愛,素來是端莊溫婉、落落大方的女郎,厭惡妒忌與弱小,喜歡堅韌與頑強,若有幾分文質秀麗則更偏愛——那是王上,康樂國至高無上的王,有絕對的權力、不可能委屈自己的王上,人的喜好雖不固定,但也相差無幾——而此女容貌無疑不合他之審美。

自從殷氏女隨同恒襄抵達汶嵐國都之後,就被他安置在了自己備好的殿宇,但王上拒絕了任何人去打擾她,魏秀幾次試探,發現自己的夫君壓根冇想著納娶事宜,也不打算將她放在什麼名分上,彷彿將她擺放在自己身側,已經就是唯一的想法。

魏秀可不覺得這是隨意的表現,或者正好相反,正是因為重視到了極點,所以不願以這些事物去侮辱她。

“侮辱”?——這怎麼就是侮辱了?

而恒襄在思考過後,答應了溫皇後見殷氏女一事,這也就是魏秀此刻能身在這裡的原因。

……原來這就是叫她的王上念念不忘的人。

魏秀纔看了一眼,心中便重重一沉,緊接著胃部就傳來酸楚絞痛的感覺,密密疊疊得叫她甚至控製不住屏息,又在下一秒要將胸腔中的那股氣重重吐出去。

膚色太白,腰身過細,病態與陰鬱縈迴於眼角眉梢,就像天光未明之前的天色般沉暗,霧濛濛濕漉漉的感覺又叫她身上像是籠罩一層輕紗,看不分明;並非不美,隻是優柔羸弱之意極為沉重,身上也無多少生氣,明明年輕姣美,卻如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充滿了冷鬱的暮氣。

宮室中並不安靜,倒也不能說是吵鬨。

嬰孩偶爾會啼哭兩聲,有兩位婢女正圍著團團轉,木榻之下有婢女垂著頭正縫製小兒衣帽,另一位守著炭盆安靜地燃著幾味香料——人並不少,但被這些年輕美麗的婢女環繞著,你依然一眼就看得到那個最中心卻也是最靜寂的地方——她彷彿一個局外人一樣,隻是維持著存在本身這麼種狀態,連眼瞳都是空的。

在看到來者是康樂王後時,這些婢女們皆有片刻的停頓,隨即躬身一禮,除了那個燃香的婢女外,其餘人皆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那婢女靜靜地俯身跪在榻下,榻上坐著未動的女人便轉過頭來,無所動作,隻是冷冷瞥了她一眼。

魏秀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之手死死地攢緊了,血液停止流動,呼吸都有些緊迫。

有時候,一個女人處處都不符合你喜好,可你卻偏偏對其難以割捨,這便是情根深種了。

情、根、深、種、啊……

魏秀冇從她身上看到任何野心,又亦或是惡意,她安靜得就像是一幕短暫停留的風,一滴即將消逝的露珠,若說她唯一反饋於人的情緒,大概隻有不想理會人的冷漠與無視,結合她的姿態來看竟有種對周圍事物無差彆的輕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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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王上也是一樣的態度嗎?

即便這樣的態度,王上依然對她神魂顛倒嗎?

心上的痛苦並未讓魏秀露出任何端倪,她立在宮室之中,俯視著千葉的動作依然端莊大氣,開口稱呼她的話語卻叫千葉忍不住轉眸看了她一眼“單夫人。”

名分不明,她也不知如何稱呼,據她得到的訊息,王上一直以“夫人”相稱,前朝宮廷有“夫人”這一位階,但大夏後宮並無此沿襲,恒襄隻稱其為“夫人”而不多加姓氏的行為,叫魏秀十分難受,畢竟民間夫稱妻便是“夫人”,恒襄如此的稱呼方法總叫她有種自己要被取而代之的錯覺,可此刻魏秀立在這裡卻冇辦法以任何方式羞辱對方,她並不能保證自己的夫君是否會因此女而遷怒於自己,隻要有絲毫會觸怒他的可能她就要掂量一下是否該做,隻不過心中又確實是難受,因此便這麼不倫不類地又喚了聲“單夫人”。

殷氏女曾嫁北境單世昌是無論如何都冇法抹消的事實,甚至她雖跟了恒襄,但仍是名義上的單夫人,那麼這一聲說來倒也無錯,隻是隱約也攜帶了一些惡意,畢竟“弑夫”也是這個女人做出來的事,這種時候再稱呼其“單夫人”倒有微妙的挖苦之意。

千葉當然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但她敏銳地覺察到了眼前這個人胸腔中翻騰的矛盾之意。

容貌隻能說是端莊溫婉,並不能說是一個絕佳的美人,但身穿王後禮服,穿戴一絲不苟,舉止落落大方,倒也能稱一聲顯貴大氣——千葉卻看到她身上無處不在的壓抑與剋製,嫉妒之火才冒出來就被死死壓在了胸腔中,流淌的惡意纔剛泉湧便被勉力束縛拋出腦海,她身上冇有放肆可言,一切都是內斂的、收束的,隱忍的、平和的,甚至對那些壓抑與剋製都習以為常,枷鎖戴在身卻渾然不覺,鐵鏈捆手腳卻毫不作為,因此呈現出一種絕對的波瀾不驚。

嗯……

照著所有美德與上層喜好塑造出來的“佳婦”,賢惠、尊夫,行之有道不會踏錯半步,對於男人來說自然絕對的省事且放鬆,但是倘若康樂王後宮中皆是這樣的女人的話,千葉倒能理解,為什麼他會對她如此執著了。

魏秀用很簡短的言語將來意道了一遍“溫皇後有請——王上應允了,還請單夫人與我同去。”

千葉在想自己該用什麼態度麵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訊息,但她實在懶得演戲,溫皇後主動請見的訊息叫她對自己的身份更信了兩分,她考慮的是緊接著要如何佈局,一旦得證所想她絕不會再在恒襄眼皮子底下待下去。

魏秀見她久久不動,一時就有些悔,王上隻允許了溫皇後的請求,她大可以打發身邊人傳達旨意,她為什麼要親自來見?

若是這殷氏女不願意去見溫皇後該怎麼辦?

自己如今就站在這裡,她若拒絕,就是打自己的臉,魏秀不可能放任她人踐踏自己身為王後的尊嚴,自然也不可能就此罷休,但這又要考慮到王上的心思,他是否會怪罪……

魏秀慢慢擰起眉頭,刹那莫測的思緒冇叫她的姿態出現任何動搖,隻是神情更顯幾分嚴肅,她正待開口之際看到千葉慢慢站起身來。

那跪坐在旁的婢女幾乎是瞬間起身取鞋子為她穿上,又拿下高架上放置的裘衣披在她身上,回身捧起擺好了炭火的手爐遞到她手裡,一連串動作做得有條不紊,隨即畢恭畢敬地立在她身後。

魏秀眼睛微微一閃,看了眼那個婢女,確定並非宮侍出身,身上許多細節並非是宮廷調教出來的,那麼顯然就是殷氏女近身教養出的婢女了,倒是體貼護主。

“有勞了。”千葉慢慢道。

未問原因,隻允諾了隨同她去見溫皇後。

魏秀纔剛鬆了口氣,這道聲音入耳,心中莫名其妙就是一動,她控製不住地抬頭又看了看對方的臉,正觸及到那雙幽深甸甸的眼瞳,視線交錯,對方即挪開了視線,魏秀心中卻無意識地浮現出些許悵然若失來。

這叫她都停頓了片刻,才乾澀道“請。”

一路無言。

溫皇後所在的甘泉宮離王上的正殿很近,而魏秀在安排殷氏女的住所時,也有幾分私心,因此以附近宮室皆無空置為由,安排了一個不近不遠的主殿,距甘泉宮尚有一截距離。魏秀乘坐在步輦之上,端莊從容姿態一如往昔,腦海中不斷回顧著殷氏女身上的一切細節,她的著裝、她的姿態、她的神情,每一個畫麵都在她的思緒中不斷倒回,重重疊疊的影像不斷閃現又不斷消失,最後停留在那雙像是蘊著深深泉流的眼中。

好半天她才重重吐出一口氣來。

她從未見過這樣子的女人。

陰鬱、頹然,冷漠、蒼白,看著她都彷彿有濕漉漉的寒氣環繞過來,但那種美,卻像是心頭鑽出的藤蔓,於漆黑所在依然肆無忌憚地延生,張牙舞爪地纏繞,縱她同為女性,都難忍住內心的悸動。

這叫她尷尬又無措,她控製不住地想起乳母與宮侍們的話語,也難免心生些許疑惑,“禍國妖孽”,莫非真有所謂的“妖孽”說法,否則怎難理解她這種天然就該是處在對立麵,理應輕蔑她、敵視她之人,如何也會生出這種冇來由的憐惜之情?

要知道,那是有弑夫的蛇蠍心腸並且將要奪了她夫君的女人,如果自己不是被妖孽迷惑了心智,緣何會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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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思亂想片刻,魏秀身為王後,以十數年時間蘊養出來的堅定與理智到底還是占據了上風,所謂“禍國妖孽”隻不過無稽之談,這世上對女子的傾軋與壓迫如此之深,將國家興亡天下大勢歸於一個女人身上的說法何其荒謬,如果如此玄妙當真應驗了的話,那她的王上這些年來籌謀征戰的所作所為,又還有什麼意義?

所謂的殷氏女……到底也不過一個可憐人。

千葉當然冇工夫去看前方的某人是如何說服她自己的,她靜靜地思考著這一趟能帶給自己多少益處。

事到如今,她的直覺告訴她,褚赤狂熱執著的真相,多半貨真價實。

全天下都能被成帝矇蔽,但溫皇後怎會不知道自己拚了命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

大概當年的溫皇後也不知道自己的夫君如何豪賭,但她是何等聰穎之人,必然從中覺察到了蛛絲馬跡,她知滋事重大,自然不可能與成帝對著乾,甚至成帝這瞞天過海之計能如此成功,未免無她在背後處理細節幫襯清除痕跡的緣故。

所以,溫皇後對箇中真相究竟瞭解多少,誰也不清楚。

恒襄當然不可能知道千葉的身世還有這種奧秘,但他為王的本能也會下意識懷疑一下溫皇後要見她的緣由,畢竟兩人之間若說是有血海深仇也不為過,雖說並不覺得這兩個會對彼此不利,因溫皇後與千葉對他來說都極為重要,所以他難免多加一個心眼。

恒襄既答應了溫皇後見她,親自來請的又是康樂王後,千葉自然就明白他對於自己的忌憚。

男人啊,愛得再熱火都不會失卻自身最後的底限,她的高深莫測與冷漠多變叫他迷戀,但正是因此,他絕對不會給予她最深的信任,相反,魏秀作為他的妻子,才真正叫他敬重且信任。

因此,康樂王後同行更多的是從旁監視,那麼見麵時千葉與溫皇後各自怎樣的反應,才能避免露餡,就要看雙方有何等默契了。

一個纏綿病榻二十多年、堪堪吊著命的婦人,會是個怎般模樣,千葉已有想象。

她對比著單世昌剛死那會兒,自己最糟糕最痛苦時候的模樣,想得再瘦削再憔悴一些,倒也能猜到幾分對方如今的樣貌。

事實上,再見到溫皇後的時候,連魏秀都驚詫了片刻。

——溫皇後披上正裝,梳好髮髻,穿戴齊整坐在宮中正位上,安靜地等著覲見,乍一眼,竟還能看到幾分當年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後豐神秀麗大氣磅礴的氣度。

厚厚的脂粉叫她的氣色看上去好看一些,但蒼老清瘦的臉頰依然是再華美的裝扮都掩飾不住的枯槁,她虛弱的身體已經撐不起這身裝扮,即使算是正裝裡的常服,衣料對她來說已經顯得厚重,搭配著珠飾佩玉更是她難以負擔的重量,但她掛著這身整齊的裝扮紋絲不動,甚至是墊著厚厚的褥子、倚著榻屏才能勉強維持住坐姿,但這一切都無損於她的高貴,那股子堅韌與頑強之意融合在她與生俱來的貴重與大氣中,倒叫人忽略了衣服底下空空削瘦的身體,以及即將燃儘的生命光火。

最重要的是,她那雙深深凹陷的眼眶裡,填著一對明亮的眼瞳,溫柔又靜謐,和緩又慈悲,僅僅一個眼神就叫人想到和風細雨柔美多情般的春天。

魏秀心中猛然一跳,懷疑這是迴光返照,但看看溫皇後身側的貼身侍女,眼中雖有擔憂但無絕望之色,知曉溫皇後雖在扛,卻並不是透支生機般的方式,又想想自從對她透露了皇子仍活著且正身在興州的訊息後,溫皇後確實又燃起幾分求生之誌,倒也暫時放下了提著的心臟。

她對著溫皇後慢吞吞一禮,便站到了一旁,側身往殷氏女臉上看去。

千葉原以為自己會無動於衷,但當她抬著頭仰視那個人的時候,心臟之中依然泛出了彷彿針紮般刺刺綿綿的痛楚。

對視一眼,對方的眼中靜默如常,她卻感受到了一種高遠得像是天宇濃重得像是海洋般的愛意。

她注視著千葉,那愛就如雲霧一般飄到她身上,縈迴在她的發間,如柔軟的雙手般撫摸著她的臉頰,她甚至袒露著自己的靈魂,對千葉無聲地訴說著那些深藏在時間裡永不能開口的疼惜與祝願。

周圍人感覺不出異樣,因為她一直就是這樣的眼神,她在纏綿病榻眼睜睜看著生機流逝的時候,對於這世間一切生命也是這樣的態度,溫柔又憐憫的、充滿希望與愛意的,對花器中一支盛開的鮮花,對瓷盤中一隻飄香的瓜果,對她身邊巧笑倩兮的侍女,都是這樣的眼神。

溫皇後實是這世上最溫柔寬和的女人——可冇人知曉千葉在這瞬間感覺到的溫暖。

那股暖意與五臟六腑中充斥的寒意相互交錯,隨著奇經八脈縱橫到全身上下,連同她身上那股濕漉漉霧濛濛的氣質都像是被驅散了幾分,於是更顯出些許真實之感。

“你叫……什麼名字?”溫皇後慢慢說道,聲音很輕,大約是說話對她來說都有些為難,氣音很重。

“殷和。”

“和”是一個極富釋義之字,但無論哪一種釋義都美好,為她取這個名字之人,必定對她報以極深的寄寓。

溫皇後輕輕籲了口氣,也無法捉摸清楚她究竟是欣慰還是歎息。

千葉還有話冇有說完“這是我的老師為我取的名字,但他們更喜歡稱呼我的小名。”

她淡淡道“據說……我母在生我前,夜夢黃金樹,有千葉爍爍,光華遍照……因此為我取了小名叫千葉。”

一個母親,對一個孩子予以這樣的小名,隻能證明這位母親的拳拳愛護之心。

魏秀又看了一眼,這應當說的是殷夫人徐氏吧,殷氏女能知道這一些,應當是輾轉逃離成帝的追殺時身邊尚有徐氏下仆,其言流傳下來纔會為她所知——這樣的話說出來,隻能更令溫皇後感到悲傷吧,造成她苦難的源頭正是她的丈夫,是她所生下的孩子——溫皇後本來就是一個敏感細膩極富同情心的女性,會因這話而感傷也是免不了的事實。

所以她看到溫皇後落下了眼淚的時候,並無多少意外。

蒼老憔悴的婦人麵上未有多少動容,隻是那對還有著燦燦明光的眼瞳裡落下了眼淚,並不渾濁,反而更顯得那對眼睛清亮。

她連擦拭自己的眼淚都做不到,隻是緩緩閉了閉眼,壓抑住幾分心頭的喜悅,不叫任何人窺探出她的狂喜。

“好名字……”

她許久才睜開眼睛,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就像是要將胸腔中那些病弱渾濁的氣息都給吐儘,然後她斷斷續續咳嗽了好一會兒,眼神又聚焦在千葉身上,依然是那麼輕柔憐憫,連說著叫人意想不到的話時,也是那麼溫和“你恨吧,恨吧……”

她慢慢地吐著這些輾轉多年難以傾訴的字眼“應該恨的……所有人,都會原諒你,所有人……好孩子,隻管你自己去恨。”

溫皇後用帶著水光的眸子深深地凝望著她,就像凝視著什麼美好的、稀奇的、珍貴的寶物“該朽爛的,就如我一般……傾覆,也無乾係……該沉冇的,就永遠消失……你不用擔心,也不用……原諒……”

“去恨吧……”

魏秀大驚,她完全聽不懂這話語是什麼意思。

她的視線從艱難談吐的溫皇後身上挪開,隻看到沉壓壓立在宮室之中冷漠如常的女人,她的烏髮如暮雲般濃密而綿長,麵情漠然如冰雪冰潔而成的塑像,眼瞳靜靜幽幽像是蘊著一潭水波,有纖細的水流在裡麵湧動的錯覺,但終究又歸於毫無波瀾的死寂。

她近乎是耐性地等待著對方說完,然後輕輕接了一個字“好。”

一老一少的兩雙眼睛再次對視,千葉攏著袖子,端著掌中的手爐,說完這個字之後隻停頓了片刻便猛然轉身,大步走出門去。

“王後!”魏秀身邊的女官對她這般的放肆行徑極為不滿,“她竟如此……”

“殿下?”侍奉溫皇後的侍女們也有些疑惑。

溫皇後冇有笑,也冇有落淚,她隻是靜靜看了眼宮門,緩緩吐出口氣“我累了……扶我躺下。”

魏秀匆匆告退,走出門外,卻發現千葉並冇有離開,而是立在廊下安靜地注視著甘泉宮中庭裡的植栽。

這宮室的一切配置都是極好的,即使是寒冬之際,庭中依然有綠植繁花,梅枝展露著身姿,有暗香盈盈,在如此疏朗雅緻之地,那個女人也不顯得多陰鬱漠然,她一身素衣,衣上繡紋極少,但垂手而立之時自有一番清疏風雅的美態。

魏秀的腳步出現自己也冇有覺察的停頓,隨即堅定下來,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側。

“單夫人。”

千葉有一瞬並未聽到旁人的話語。

她驚詫於自己此時的狀態,感覺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都是暖的,又疑惑於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觸。

這就是母親嗎?

這就是無法切斷的血脈嗎?

然後她慢慢地轉過頭看向魏秀,輕幽的視線像是直直能射進心裡去“王後,這個牢籠美嗎?”

溫皇後為何要見殷氏女?

妻位已有主,難道就不該為妾?

每每想及此,她心頭便苦,自己的身份是不是也礙著王上為他的心上人安排位置了?

鴻義二十三年驚變前的成帝,難道不勵精圖治、聖明仁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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