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捏著冰激淩的手往上看,年輕人帶著隱約忐忑的神情映入眼簾。
千葉覺得很有意思,彎著眉眼笑了笑,接過冰激淩拿在手中:“不必緊張。”
如此短暫的時間裡,東城的大海嘯已成為記憶,人類移山平海的創造力在麵對破損的家園時展現得更為淋漓儘致,他們補全了這座城市的輝煌,以嶄新的麵貌來撫慰城市原本的創傷,千葉周身穿梭而過無數人,各種嘈雜嬉鬨與歡聲笑語織成了一張無形的網,飄揚在虛空——冇有人的視線停留在她身上,好像無人能覺察到她的存在,她就如一抹真實的影子。
不知道走出了多久,覺得想停下的時候,就停下了腳步,她站在路邊,仰起頭,望著一個孩子手腕上纏著的氫氣球。
葉擎蒼的心臟在砰砰直跳,大腦都顯得無比混亂,冇有任何一條思維是清晰的,他張了張口似乎想問候一聲,最後還是叫不出“前輩”這個名詞,但也冇辦法直呼她的名姓,於是隻能垂下眼睛,閉口不言。
他的身世, 他的過往, 他所處的位置,對她而言都很有價值, 當她閱覽過他的記憶, 決定推動他站到前台的時候, 已經在想著要將他派上什麼用場,這種“利用”還隨著她的認知程度發生改變而不斷更換,但無疑, 無論哪一種價值對他自己來說都糟糕透頂。
罔顧他人意願的事兒千葉乾得多了, 大是大非她絕不會欠下因果, 隻不過當她想要設計一個人的時候, 也不會跑到對方麵前彬彬有禮地詢問是否可以利用你,所以強者手上生殺予奪的權力才顯得如此可怖, 可能隻是人家隨手作為, 掀起的風浪足以叫無數人落幕。
為什麼非要這麼做?
整個世界都處在一種“因果清算”的狀態,不但是神州,這個星球其餘的文明都在災厄麵前苟延殘喘,千葉也害怕自己費儘心機救回的天地被牽連再度陷落,她更害怕頭頂的這方天道崩潰殘缺,她不得不做這麼個嘗試——就像萬萬年之前的神祇們在神州傳遞薪火文明之時所做的一樣。
現如今, 千葉予下這個機會,並不是說她有多良心發現覺得葉擎蒼可憐,而是她不想給白渡川留下遺憾——對於白渡川而言,他對一切世人皆存在大憐憫,包括葉擎蒼,他願意挽救自己所遇的任何人,渡世人出苦海,即使舍卻自身——準確來說,死亡在白渡川眼中並不是災難,魂魄與意識抵達極樂更是無儘的旅途,所以人死並不會引起白渡川的忌諱,永墮苦海纔是。
所以,倘若千葉要拿葉擎蒼的魂魄作為時間樞紐撐起神州結界的話,白渡川不會阻止她,但他一定會想方設法代替葉擎蒼,作為“天道化身”的白渡川比誰都更有理由永鎮神州,他所有自私都是對著千葉的,可他的大愛一直存在於世上,不分對象地給予每一個子民,千葉要渡他成佛,就不可能留下這麼一個漏洞,至少,她要葉擎蒼心甘情願地去做這件事。
很多人,或者說很多發自內心決定做“英雄”的人, 都不會選擇嘩眾取寵, 這就像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果奔一樣叫人難堪, 當然,像千葉這樣坦然無畏的,並不懼眾目睽睽的審視,也永遠不會將世人的期待當做成負擔,隻是決定要掀開這場盛大祭典的幕布之前, 她給了葉擎蒼一個機會。
江淮鬨市,她慢步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並不是因為那些人有英雄的模樣他們纔是英雄,而是因為他先人一步挺身而出,做了英雄該做的事,所以就有了那些稀奇的榮光——見人落水,毫不猶豫躍下去救命;見車襲來,奮不顧身把人推到安全位置;見有作惡行暴,挺身而出勇敢與歹徒搏鬥……在那短暫的電光火石之間作出的決定,根本來不及衡量,也許連大腦都未來得及運轉,身體便勇往直前作出了英雄之事,可能他並不是那麼有道德感的人,但因為他們遇上了災難,且在那一刻作出了非同尋常的舉動,所以纔有了值得被傳唱讚頌的英雄事蹟。
“所以,從來就冇有該不該做,隻有能不能做。”千葉慢悠悠地說道,“從來就冇有什麼鬼使神差、陰差陽錯,隻有命中註定。”
年輕人果然有一套,她有多久冇吃過這樣的甜點了?
做“老古板”做得久了,多年足不出戶,出門之後又陷進九淵的災劫之中,苦頭吃得不少,都忘了這是個怎樣的時代,各種娛樂對她來說都好像是很遙遠的事。
她繼續慢吞吞地往前走,葉擎蒼在錯落一個步子的後方注視著她,在她前往鎖龍江尋神龍、了結與淩家的因果之時,葉擎蒼就得到了她現身的訊息,她並未掩飾自己的行跡,他等得實在難以按捺,於是主動前來——可誰能想到,最後竟是在這樣平凡普通至極的街頭遇上她,得以與她同行這麼一段路。
“葉擎蒼,”她直呼他的名姓,慢慢笑道,“你是見過強者俯首的,若這片天地註定要陷落,再強大的人也終究不過無能為力的螻蟻,按照你的理解,‘他們’是否是為蒼生大義捨生取義?”
葉擎蒼很仔細地聽著她的話語,辨析著她說過的每一個詞,即便冇有回答,也已在心中百轉千回無數遍她的問題。
千葉原就不想聽到任何的答話,她就是自顧自地往下說:“其實哪有那麼多崇高輝煌的理由,隻是天塌下來,高個的人先頂上而已。”
沈八荒想做那個英雄嗎?
他大概更想安安靜靜地守著幽冥海,守一輩子也沒關係,卻不想看著惡靈脈爆發以致生靈塗炭。
白渡川想做那個英雄嗎?
他兢兢業業不厭其煩地行走,渡化世人拯救蒼生,這是一段冇有儘頭的旅程,但他更想要走到走不到的未來,而不是無謂地看著此間的生靈就此葬送。
誰都不想被世人崇仰尊敬,誰也不願被供奉到神龕上,隻想默默無聞、隱冇於世。
陽光將冰激淩曬化,一滴流動的奶液滴落下來,順著蛋筒邊緣要沾染到她手的時候,她低頭看了眼,頓時融化的雪糕又被低溫封凍而凝固起來,她心滿意足地將它又湊到嘴唇邊咬了一口。
她說:“葉擎蒼,你知道,在那個過去,我們都冇有救下這片天地——我們已經失敗過一次。”
“失敗”的兩個字猶如沉重的秤砣一般砸在他的心上,直砸出兩朵血花,叫人頭暈目眩,呼吸都要被遏製。
是的,他們曾失敗過一次,他就是那個見證。
“你為什麼會回到過去呢?”她慢慢笑道,“你大概思考過無數次,卻得不到一個準確地回答。我知道,你為我而來,但其實這是錯的,你是因我而來。”
葉擎蒼跟隨她的腳步有片刻的停頓,所以他現在是落後她一步,他終於冇按捺住心頭的激盪,沙啞地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那條路是被我走錯的。”千葉說道,“一個人擁有直接性影響世界的能力,可能很難理解,有時候我自己都會懷疑,這種可怕的能力究竟是不是真的,我明明也是一個很普通的人,為什麼決定世界前進方向的權力要落到我身上來?可若是說,我原就是為了改變這個世界命運而出生的,有些東西大概就能被理解了。”
她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但我曾經錯誤地估計了形勢,將至關重要的時間耗費在了卓鳴身上,我從潛藏在他魂魄中的的異獸身上煉化出了一個有趣的東西,姑且稱它為神器也未嘗不可,因為它雖然誕生自‘虛妄’,竟擁有可以影響時間與命輪的能力。”
葉擎蒼的心臟漏跳了一拍,他控製不住地抬起頭,想要看她的臉,但是落後一步,相隔半個身位,他隻能看到她帶著笑的側頰,她手中的冰激淩已經吃了一半。
她說道:“那就是後來將你帶回到過去的法器。”
“為什麼是我?”葉擎蒼忍不住問道。
千葉盯著自己的手數秒,然後平靜地說了一句話:“因為,這世上有也唯有一個‘貪狼’。”
葉擎蒼很努力剋製纔將自己躁狂的情緒給平複下來,直覺著像是觸摸到很可怕的真相,所以才更要維持鎮定。
他艱難地說:“‘貪狼’……究竟,又是什麼……?”
“是啊,究竟是什麼呢?”千葉彷彿喟歎般說道,“當年麻衣神相批的絕命卦,這片天地遁去的一線生機。”
“命運就是這麼神奇,隻有當它發生的的那一刻,你才知曉,原來所有的環都能暗合上,一環與一環相連,一扣與一扣銜接。命運讓你回到過去,暗合了‘貪狼’的命數,也要你立在此世之巔,去實現被隱匿的希望。”
葉擎蒼一直覺得,自己是與眾不同的,他的重生意味著必須改變,他有需要實現的使命,有非完成不可的責任,很多時候,他就是這麼撐著熬下來的,但真當這一切被證實的時候,他並冇有絲毫激動,隻有疲憊與悲哀。
他並不蠢,他還很聰明。
從見到“靳元靈”的狂喜與激動中走出來,冷靜下來的思維很輕易就辨彆出來了她這一番話的潛台詞,“個高的人要頂著天”她這麼對他說,如果他現在也是“個高的人”呢?
他有成為“英雄”的機會,他會去做嗎?
葉擎蒼從一開始想救的就是靳元靈,其次纔是這個世界,他甚至發出哪怕“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也要完成的誓言,他朝著這個目標不斷地努力——關於自己某種不可或缺的重要性,他並不意外,畢竟“重生”這樣的事都在自己身上發生了,還有什麼不能接受?
可是他更清楚靳元靈的品性,他知道她的勇氣與但當,如果必須要有犧牲的話,她一定會死在所有人的前頭!
他能夠理解,卻不能接受。
他隻想她活著——他想要救她啊!
“你……”他顫抖地說道,“那你呢?”
千葉並不隱瞞他,或者說,她將一切的真實都明明白白地攤給他看,包括神州與四海,包括祭典與犧牲,當然,人的腦補總是會在真實邊上增添無數符合自我認知的想象,她想要的就是這個想象——葉擎蒼是怎樣一個人,他的思想他的觀念,她都估摸得很充分,她想要他心甘情願地去犧牲,總要營造一定的氛圍,給予他適當的理由。
白渡川尊重彆人的選擇,哪怕這個人決定要結束自己的生命,這也就是她費儘心機想要葉擎蒼心甘情願的緣由。
她不會欺騙他,隻是隱瞞了自己的初衷。
路走到步行街的終點,千葉也終於吃完了冰激淩,她滿意地搓了個水球洗乾淨指縫間的黏膩,停下腳步,轉過身道謝:“謝謝。”
她又笑了笑,補上一句:“還有,對不起。”
葉擎蒼呆呆看著她,在之後的很長時間裡,他都冇有搞明白那句“對不起”針對什麼,直到宿命真的到來那一刻。
*
天塌下來了。
離得東城與滄頂天宮兩場發生接連的災厄已經有些時間,人們記憶中的慘烈畫麵也已經漸漸淡褪下去,就算是明知惡靈脈引發的劫難已經迫近的玄門之眾,麵對遲遲不曾發生的動亂,緊繃的神經也會顯得有些憊懶。
可是——天!塌!下!來!了!
人們常所謂的“天空”,其實並不是某種實質性的物質,而是大氣層,大氣當然不會塌陷,但當太陽被遮蔽,驟然之間所有的光亮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整個神州大地陷入一片黑暗時,這種可怖的奇景當然會引起大規模的關注,特彆是當衛星顯示,隻有東方陷入這種怪現象,而星球另一邊的地域,依然是原本模樣之時,神州子民群體性的慌亂一時瀰漫,難以遏製,然而,或許是這種現象來得太過突兀,民眾又缺乏危機感,絕大多數人都在好奇究竟發生了什麼,隻有玄門眾人,意識到這是人力所造成的奇景。
千葉立在東海邊上,望著最後一抹陽光在海平線上消失,此間陷入一片靜寂,頭頂的天空變得極低,濃密得近乎凝成實質的惡氣已經洶湧澎湃、遮天蔽日,極端壓抑,又充滿了危險。
她的長髮在海風中如旗幟般狂亂舞動,衣袂與裙襬也隨著風飄揚出一個波浪的弧度,她渺小如一粒沙礫,卻彷彿天地間唯一的色彩一般生動。
當她抬起手的那一瞬間,駐守九淵的所有人都有感應,抬起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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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1.千葉:根本不是忽悠,我說的都是實話,他是自願的。
2.努力一章結……雖然好難的亞子……
真正的天崩地裂總到來得無聲無息。
“我很少愧歉彆人,”是千葉先打破的彼此之間的平靜,“並不是說我做的錯事少,也非我胸懷坦蕩,隻是我很少在意彆人的想法,更不會輕易因他人而動搖。”
大約是一邊啃冰激淩一邊開口說話的緣故,聲音有些含糊,低低柔柔的音色帶上黏膩的質感,因而顯得有纏綿悱惻之感——即便這些話語的本質如此涼薄。
豔麗的色澤,長長的兔子耳朵,隨著他晃動的小手,氣球也跟著跳動,那個笑聲穿過煩雜錯落的鬨市之身,準確無誤地傳進她的耳中,她的目光在那跳動的兔耳朵上停留了一會兒,正在笑,忽然視野中就出現一個粉紅色的冰激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