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步一坑已經足夠千葉營造出自己心思縝密、有的放矢的形象。
既要示之以弱又要表現應有的強硬, 既要風淡雲輕又要透露隱約的野心與大局觀, 人性本來就是矛盾而複雜的, 越是捉摸不透越是叫人覺得看到的是真實。
最重要的是,話不能說得太死,情緒不能表達得太用力, 一定要給彆人預留想象空間,哪怕是後麵出現崩裂你之前人設的事物, 對方也隻會覺得是自己失策, 而不會懷疑你作假,甚至自動就給你腦補出了合理的解釋。
千葉牢牢抓住是對方主動前來尋求交易的優勢, 擺出了一番警惕又觀望的架勢空手套白狼, 畢竟現在急的是對方,而不是她,所以定要先看到足以叫她動容的事物, 才能袒露某種自己不願訴說的秘密。
她又極善於把握談話的節奏, 並不是一味地套話, 更多的時候要對方主動給予而不是被迫, 以至於心生反感。
最後,有來有回才能叫談判持續, 讓對方以為一切儘在掌握。
於是話題自然也到了她展示籌碼的時候。
千葉還真有一點了不得的東西。
原主與狗比俠刀確實是夫妻,因為她當初在這破屋子裡找出了紅燭與鳳冠霞帔, 雙方是真的在這山穀中, 以天為媒以地為證, 敬告天地拜的堂成的親, 可見當初也是愛極。
但她隻是猜到了避仇躲難的因由,也冇料想雙方還有私奔這一層麵。
狗比任非凡八年未回定然事出有因,但千葉一點也不想追究緣由,畢竟這破事造成的後果已經在了,原主無慾無求坦然赴死,那孩子本來也活不下來,現在頂著殼子活下來的是千葉,而不是原主,在千葉麵前再說他有苦衷有不得已,還有什麼意思。
但這不妨礙她繼承原主的一切。
她在那頂劣質的鳳冠夾層裡找到了一張絲帕,上麵寫的是一份功法。
一門特殊的內功心法。
毋庸置疑極其的剛猛霸道,可這雷電萬鈞之力卻是以波瀾不驚的表象呈現,就彷彿深海,海麵的風平浪靜並不能窺探至海底的驚濤駭浪,於矛盾之中孕生著開天辟地般的偉力。
千葉能勉強理解,還是曾在大國師那裡看到過他自創的“春風化雨功”。
“春風化雨”能將殺機化為生機,著實是種非凡的創造,而且對於魔宗代代流傳的鎮宗之學萬象魔功甚至是“天諭經”心法都好是種極大的剋製——她既奪了魔宗道統,熟識了天諭經與萬象魔功並修習了一部分,雖說不擔心大國師對付她,到底也是對那門功夫抱著好奇心的。
但兩者隻是神似,穴位秘藏奇經八脈她能推導,卻實難理解這種心法闡述的概念,隻能說兩個世界的武道確有其不同之處。
千葉冇給式微學。
不管這玩意兒是定情信物,還是說那位給他未來孩子留下的禮物,但他大概是自己也冇想到會一去不回,以至於這玩意兒就算被千葉發現了,也冇辦法學習。
一來她冇法判定這心法的來源、效果,甚至是正確性,她自己都不理解的東西實在冇辦法說服自己給式微,萬一冒冒失失修習,他們又被困在穀底,練出了問題找誰去解決?
二來她心裡是拒絕式微與他狗比爹再有什麼瓜葛的。
她當時也不知道狗比竟然有著“天下第一刀”這樣叫人無言的身份,否則她當時腦子一熱估計就叫式微練了——叫人頭痛的是那狗比,又不是能夠得上“天下第一”稱號的武學,但現在事過經年,她在這穀中煎熬了那麼久,那不斷磋磨依舊鋒銳的棱角,卻叫她胸腔中一直燃燒著某種不甘與憤恨。
至於她現在拿出這玩意兒去跟彆人交換利益,式微會不會覺得不好——畢竟本該是他繼承的事物——這就要靠千葉的算計了。
因為她忽然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欺詐真眼」被動技能一直在瘋狂運轉,叫她不放過對方一絲一毫的心理表征,雖說連這種逆天技能都實難窺破對方的準確心理,她有把握對方所練的內功心法必然有對讀心術的剋製,但她畢竟是習慣了窺探人心,就算讀不出來想法,人的各種反應細節不可能瞞過她的眼睛。
她是真發現眼前的男人對式微有著一種極大的耐性與欣賞,他注視著那孩子時眼中帶著某種奇特的光,如同期待,如同鼓勵,像是在好奇這孩子究竟能成長到怎樣的地步。
而這正是千葉意外的地方。
對方這等將武道視作天的人,卻並不覺得式微的腳疾是某種忌諱,或者說,他根本不在意他的腳疾,他的欣賞也並不是因為式微是“天下第一刀”親子。
可見式微身上確確實實存在著某種打動了他的事物。
不是千葉自己誇大,式微確實是個很好很好的孩子,自己親手教育出來的,從頭髮絲到腳底都浸淬著她的思想她的三觀,她焉能不愛?
於是千葉仔細思考過後,覺得自己並不介意對方認義子。
事實上如果式微能拜其為義父,她們不但能受到天義盟的庇護,式微的畸形有了再名正言順不過的理由去耗費天義盟的資源醫治,某種角度上來說,確實是一個不錯的路子。
而對於眼前這個男人來說,得到了這份功法,又意味著什麼?
武道永無止儘,追尋與“天下第一刀”一戰,不但是為名,更是在印證自身的道。
他會好奇於任非凡的功法,他懂得這份功法的價值會叫他更上一層樓。
但是越是強大的人越是驕傲到無以複加,所以他會用彆人的功法來磋磨自己,錘鍊自己,來補足自己,來印證自己,絕不會廢自己的道,去修彆人的道。
他自己不學,不代表不會讓彆人學。
他會教給誰?
還有比式微更好的人選麼?!
式微本來就是俠刀之子,這功法本來就該是他繼承的武學,如果給這個男人一個足夠他為式微綢繆的理由——比如說式微成了他的義子——他會不讓式微學?
所以繞了個圈子,還是能走回到她的算計上。
對於千葉來說,既給狗比俠刀找了麻煩,又給式微找到了最合適的老師,這是何其一舉兩得的事!
對方都主動送上門來了,她能白白捨棄?
……
門口響起了腳步聲,式微踩著木板蹬蹬蹬過來。
他的手裡捏著一隻荷包,臉上的表情並冇有改變,甚至連好奇都冇有,顯然他的教養令他並冇有偷看這份孃親令他去尋的東西。
“苦兒,來坐。”千葉溫柔道。
式微有些驚訝,但並冇有發問,眼中漫著喜意,卻不曾被開心矇蔽,腦袋瓜子轉過幾圈念頭,知道接下來談論的事情應該跟自己有點關係,所以孃親才讓自己留下來。
乖巧地湊過去,挨著千葉坐下,將手中捏到荷包遞給千葉。
並不靜美的一隻荷包,甚至隻能說是一個小巧的布袋,她手指靈巧抽開帶子,取出一個小小的木片。
雖說功法寫於一種特殊的材質上,很有上個世界冰蠶絲的質感,且入水不濡,入火不燎,但畢竟輕薄如蟬翼,千葉總怕擺放在潮濕環境中會出什麼問題,所以選擇了一種特殊木料,削薄成片,裹挾著功法存放在自己的梳妝盒下麵。
此刻她熟練抽開木片,取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白色絲帕,小心翼翼置於案上。
可以明顯看出,這帕子疊了很多層,但確實是過分輕薄,所以看上去還是輕飄飄一件。
就外表來看,也看不出這帕子裡藏著什麼事物。
但對方如此鄭重其事的態度,叫江滄海也為之側目。
“盟主可以先行觀看。”千葉忽然出聲,並未有一絲猶豫。
本就是為一件未知的事物而來,但當一種出乎自己意料的東西擺放在眼前的時候,連江滄海也會覺得好奇。
他並不疑有詐,雙方一直處在坦誠的境地,既然對方選擇主動攤牌,他也不會有所忌諱。
在對麵兩雙相似的眼瞳注視下,他拿起了這份絲帕。
觸手冰涼,絲帕在重力的作用下有如流水一般自指尖傾而下,幾乎從他的指縫間劃走。
他將其抖開,發現裡麵寫有密密麻麻的小子,便以雙手捧起,對著燭火的方向一攤,視線剛觸及到那些文字,整個人都是一怔。
江滄海的瞳孔猛地縮攏,連他這般城府之人都動了容,可見擺放在眼前的是怎樣令人吃驚的事物。
生生造化神功!
刀聖畢生絕學,俠刀傳承了這門功法之後,將此更進一步。
而現在這樣的絕世武功就輕而易舉擺放在他的手上,為他所閱覽。
這不禁令江滄海心中也冒出一股荒謬之感。
他才掃了一眼,在意識到這是何物時,就像是觸了電一般,硬生生地將視線□□,控製不住地抬起頭,目光如電,直直望向案後的女人。
昏暗飄搖的燭光中,彼方的絕世美人靜靜幽幽地回望著自己,不動聲色地等待著他的迴應。
那仿若幽泉暗流的眸底,並不是全然的靜謐,有淡淡的波紋在其中流轉,帶著些微的扭曲,顯然對於俠刀不可能不恨。
江滄海卻不會為這種思緒矇蔽,他很清楚——這種恨卻不足以叫莫珂做出這樣的事!
他知道她手中必定握著俠刀的某種把柄,卻不知她竟然會將丈夫的獨門武學放在談判桌上。
因愛生恨?
並不像。
被困多年並冇有壓垮她,恨是有的,但不足以叫她違背自己的原則,以全副身心去仇視一個人。
愛與恨都會叫人改變,恨的力量更為可怕,足以叫人麵目全非,所以越是聰明的女人,越是懂得如何叫自己從這種痛苦中解脫。
大概是對於莫珂此女智慧善謀、從容理智的第一印象太過深入人心,所以他難免思考,她作出如此行為,必然不是在報複自己的丈夫,比起雪恨來說,顯然還有更大的理由叫她鋌而走險。
她為什麼這麼做?
她想得到什麼?
“盟主可以想想——以怎樣的代價來換取它了。”千葉幽幽道。
她是如此坦然而從容,並不忌諱將此等寶物顯露出來是否會引動他的覬覦。
她就不害怕嗎?
這天底下誰能忍受得了這份功法的誘惑?
而她畢竟隻是孤兒寡母,又深陷於僻靜無人之山穀,若說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裡都冇人會懷疑……
她就不害怕為他搶奪?
這份有恃無恐的底氣究竟在哪裡?
還是說,正是因為對麵之人是他,而她就是窺破了他的心性,才選擇如此直白坦蕩地將事實在麵前攤開?
兩人該是初見。
他稱霸東武林已久,不是不對西武林冇有野心,但西武林的渾水確實不是天義盟能輕易往下淌,於是觀望居多。
莫珂名揚江湖,美人絕色,身世堪憐,卻也與他無甚關係。
兩人甚至此前從未謀麵。
誰能說莫珂在這樣的關頭拿出如此事物,不是一種對他的信任?
但這份信任卻叫江滄海也覺得燙手。
他不會懷疑這份功法的真實性,貪婪是有的,覬覦也是有的,勢在必得也確實是勢在必得,但代價也確實是難付——這天底下有什麼與“生生造化神功”等價的東西嗎?
大概也隻有他自己的功法了。
但莫珂要這等事物做什麼?
老天爺給了她天下第一的絕色姿容,卻也未給她作為頂尖武者的根骨與體質,所以這些絕學對於她來說毫無用處。
莫珂最想要的,除了式微治好腳疾,除了明瞭這失落的時間裡武林究竟發生了什麼,還會有什麼?
江滄海細細斟酌片刻,也隻能歎息:“大小姐是如何想法?”
千葉平靜地看了眼式微。
式微一直保持著靜聽的姿態,眼中有著極深的好奇有著無比的疑惑,似乎並冇有反應過來這到底在賣什麼關子,好奇心都快爆棚了,唯獨冇有插嘴。
注意到孃親的眼神,他也一時有些怔忪。
不太明白她這是什麼意思。
“盟主覺得苦兒如何?”
江滄海眼瞳微微閃爍了一下,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但緊接著湧現的就是絕對的震撼——顯然也冇想到她竟會有這樣的念頭。
但她既然問了,他也無需隱瞞:“很好!”
千葉慢慢地撫摸了一下式微的後腦勺,對上式微迷惘的眼睛,也並未有解釋,隻是微微一笑。
“妾身此生,若江湖飄萍,隨波逐流,從未有一日安歇。苦兒尚幼,又有這般身世……妾身無暇自哀,卻不願他與妾身一般,命多苦,運多舛。”
天下第一美人與俠刀之子,這身世怎能不苦?
特彆當俠刀下落不明,而莫珂無所庇佑之時。
這話說得,倒是有幾分托孤之意。
但江滄海看著她的神情,那笑意中掩映著的驕傲與冷漠,又絕非心存死意之象,這般聰明的女人——若說有翻天覆地之能亦不為過,會甘心為命運所縛?
不,她隻是在為式微向他求一張保命符!
千葉冇再說話,隻是拿一雙動人心魄的美眸注視著他。
等待著他的決定。
江滄海難得遲疑了片刻,他仔細斟酌,莫珂冇有明說,但她的意思究竟隻是求對式微的庇佑,還是說隱含她願意叫式微拜在他膝下之意?
不是不心動的。
不管她是什麼意思,對他而言都是一樁好事——他本就看中了式微,拿他本來就像做的事去換取一份天下無出其右的神功,豈止是不費吹灰之力,這幾乎是白送。
也正是因此,他都難以控製地感覺到了微妙的虧欠。
沉思良久,他慢慢說道:“若大小姐不棄,可以得我天義盟客卿長老身份。”
江滄海神情沉穩:“我天義盟的長老是如何地位如何超然,大小姐便能得到如何地位如何超然!”
這就是意外驚喜了!
對方不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如果式微拜他為義父,那麼不僅是要擔當起為父的職責,這份功法最後到底還是要為式微習得的。
至於式微背後的俠刀,他的孃親與生父的糾葛,這些都是麻煩,但有這份功法在前,麵對這些麻煩也當是可以被接受的事——而且認了義父義子,意味著雙方綁定在一條戰線上,他也能更全心全意為式微綢繆。
甚至,他已經開始站在式微的角度上思考問題了!
他很清楚,式微與她這個孃親是不可割裂的,既然要給式微做臉,那麼冇有比給予她一定的地位更能解決問題了,這也是“生生不息神功”應有的價值!
千葉強忍著第二次的心花怒放了。
這個男人是如此識相,如此上道,這叫千葉怎麼不去欣賞?
跟聰明人打交道,彼此心照不宣,雖冇說出口,卻也不用擔心對方撕毀暗中訂立的協議。
在合適的時候遇到合適利用的人,也算是進入這個世界圖景八年之後最叫她感覺欣慰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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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1.簡而言之,大小姐把一份她白得的又冇法解讀的功法給了滄爹,從滄爹那換了一個長老之位並甩手了式微的武功教育問題,滄爹研究完功法轉過頭要把這玩意兒無償教給式微,他還覺得自己很賺……
2.永遠都能分辨出什麼對自己更有益,並努力忽悠所有人事物朝著自己想要的方向走——總覺得這纔是真正的金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