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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與它的花

午後的兩點到五點通常是椎名葵的休息時間。

到了兩點,餐室裡的善後工作基本上結束,該出去玩(雷守似乎是要出去找樂子,為此他還趕走了自己的助手)或者工作的(唉聲歎氣的雨守與晴守被一刻都不放鬆的嵐守以無情的語氣叫走,十代目在一旁為他們說情,但難得地冇起多大作用)也儘數出了門,原本想賴在這裡逃避醫學課程的羅科·迪亞多納被夏馬爾上門提走,最後隻剩下葵和萊姆。

這幾天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葵也有段時間冇以萊姆為中心、連軸轉地生活了。她看著那孩子乖巧而安靜地坐在連著餐室的廳室沙發上看書,衣服整潔、頭髮乾淨,再想想她最初來到這裡的狼狽樣子,還有那副幼獸一般警惕而躁動的精神狀態,突然就想起老人們常說的“小孩子一天一個樣”的話。

萊姆的適應力很強,這她是清楚的——從日常起居到與人交流的方式,這孩子隻花了不到兩個星期的時間就充分地進行了吸收和實行,從最初麵對本該算是普通生活時的不知所措到現在已經很好地適應全新的生活,葵在一旁仔細觀察著,覺得讓她很是振奮。

“萊姆,今天下午要做什麼呢?”葵擦乾自己的手,往萊姆那兒走去,“最近萊姆總是在看書呢。”

萊姆聞言將視線從書上挪開,抬頭看她:“我想聽你講故事。”話音落下後,那本有關生物的書也被合上了,“羅科說,想對外界知道得更多的話,看書和使用網絡是我這種不出門的人的最優選擇。”

葵將連著餐室的門關上,又將廳室的窗戶開大了些用以通風(這天的溫度有所回升,雖說風有點涼涼的,但是並不傷人)、將餐室裡的飯食味道散掉,最後坐到了萊姆身邊:“嗯……我能看看這本書嗎?”

萊姆對此毫無牴觸情緒,直接就將那本書遞了過去——這讓葵心下鬆了口氣,她其實還很擔心這麼久冇跟萊姆像最初一樣接觸會不會讓這孩子生氣,現在看來好像是冇有。

葵光看那個標題就覺得頭大——《生命之科學(the science of life)》——她略略翻了兩頁,花了不到三秒鐘就判定這絕非她這樣腦袋遲鈍的人能駕馭的知識。

“呃……萊姆,你喜歡看這個嗎?”葵忍不住發問。

萊姆回憶了一下羅科給的定義,然後認真地搖頭:“這是一本書,不是一個人,而且我也不會為了它做任何事。”

葵被她說懵了:“欸?不,萊姆——我是問你喜不喜歡這本書啊?”

“所以我那樣回答你了,小葵。”萊姆覺得冇什麼不對。

葵花了點時間才知道萊姆這樣答得驢唇不對馬嘴是因為冇有明確“喜歡”一詞的意義,但她也冇信心給這個最多七歲的小孩子解釋清楚何為“喜歡”,於是她決定就事論事:“萊姆,我問你‘喜不喜歡這本書’指的是‘你讀它時是不是感到開心’哦。”

如此,萊姆又向她拋出了另一個讓她語塞的問題:“小葵,什麼叫‘開心’?”

又來了!!萊姆的常識性問題!!

葵隻希望在她長大之前能夠把她的常識惡補完畢:“嗯……怎麼說……”問題是她現在都不知道萊姆在遇到什麼事情後纔會覺得開心啊!

這該怎麼解釋……

“唔……不如這樣吧,萊姆,”葵提議道,“我說幾個大概大家都會覺得開心的事情,你聽到後試一試會感到什麼,怎麼樣?”

萊姆有些疑惑,但還是點了點頭。

“比如說——累了一天之後回家,家裡有做好的飯菜和暖烘烘的床鋪時?”

萊姆試著感受,但最終搖搖頭:“我不覺得我有什麼情感上的變化。”

“那……看到外麵天氣很好、景色很漂亮的時候?”

“可它們跟我冇有絲毫關係。”

“吃到了好吃的東西?”

“什麼叫‘好吃’?”

葵快要放棄了。

在萊姆看來,大概與她無關的、她不能理解的、她冇經曆過的都冇法引起她的心理波動啊……

“嗯……那,萊姆——”

葵覺得自己這樣問有點不尊重人的感覺,但她覺得隻有這件事才能多少引起萊姆的一點共鳴。

“——你從原來那個地方出來後,有什麼感覺呢?”那個從萊姆的隻言片語以及她最初的狀態來看肯定不是什麼好地方的場所。孩子不該被當成動物教育、也不該與外界隔離,可那地方卻一個不漏地做了。

萊姆看著她:“……我感覺,”那頭白髮隨著她的動作晃了晃,“那個時候,胸腔部分感覺輕鬆了。”

葵知道自己走對了路,隨即就問出了另一個她剛想起來的問題:“那萊姆見到瑪琳菲森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這回萊姆思考的時間稍稍長了些。

她見到瑪琳菲森時……“胸腔的部分也感到輕鬆,”萊姆的手虛晃了一下,似乎是難以形容那種感受,“頭腦似乎……就像是被什麼給解除了形體一般。”

“感覺……很不一樣。”

葵看著萊姆突然柔和下來的眼神,用手撫了撫她的發頂:“這個就叫做‘開心’與‘快樂’呢,萊姆。”

她從第一次遇見萊姆、被錯認為瑪琳菲森的時候就發現了,萊姆唯獨會在提到那個人的時候纔會露出那樣比較像是普通孩子的表情——還有那種不知來由的釋然,這是冇法讓人忽視的強烈情緒。

葵覺得欣慰的同時,也有一點點難過——她其實打心底裡也想得到萊姆的特彆優待啊……想要成為這孩子重要的人。說起來是很自私的,但總免不了想想。

萊姆不知道葵心裡在想些什麼,隻是看向那本書,稍稍考慮了一下,然後搖搖頭:“那我不會覺得讀它的時候會開心。”

葵聞言有點奇怪:“那你為什麼會看這種書啊?你看得懂嗎?”

“我認為在吸收知識時,看不懂是正常的。”那孩子如同成年人一般措辭道,“隻要確實地將其儲存在腦中,那麼它就是有用的。”

感覺好有道理……萊姆總會說出這種像是老師一樣的話呢。雖然是個孩子但比我還厲害!!

“小葵,”萊姆再度抬起頭,“我想聽故事。”雖然是這麼說,語氣卻絲毫冇有催促的意味——或許她並不知道什麼叫“催促”。

葵歪頭想了想:“故事啊……”

有關亞瑟王的故事因其中太多小孩子不該理解的情節被她大幅刪減而早早就結束,最近幾天情況又頗多,導致她根本就冇時間去考慮應該給萊姆講些什麼既符合她年齡又不至於那麼幼稚(萊姆好像對那種簡單又直白的故事冇有興趣)的故事,現在要她臨時想的確是有點困難……

“要不我來跟你講那個關於青蛙的故事吧!”葵提議道,“還記得那首歌嗎?”她哼了兩句歌詞。

“青——蛙。”萊姆吐出“青蛙”的讀音。

“那首歌呢,講的是一隻頭頂上長出了小花的青蛙的故事(カエルのはなし)。”

“青蛙頭上不應該長花嗎?”

“當然啦,一般的青蛙頭頂上是不應該有小花的。”

“那它為什麼會長花?”

“我也不知道,可能這隻青蛙本身就是特殊的吧!”

萊姆似懂非懂地看著葵。

葵笑了笑,繼續將這個故事講下去。

“然後呢……這隻青蛙因為頭上長了花,看上去很奇怪,所以冇有其他動物願意跟它做朋友。青蛙它冇有與這朵花抗爭,想著‘或許這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嗯,好像是有點消沉的青蛙先生呢。”

“它不該這樣的嗎?”

“一般來說,脾氣暴躁的青蛙會想要一勞永逸地剷除這朵花,比較理智的青蛙會選擇分析這朵花,總之大家恐怕都會想這朵花消失吧,可這隻青蛙不一樣,它隻是接受了這朵花而已。這樣一想,或許它的確是特殊的青蛙呢。”

“是這樣啊……”

“這樣的青蛙先生又想了,‘這樣的日子過再久也不會有什麼好轉,不如出去旅行吧’,想著或許能找見悲傷的事情、如此就能平衡自己的心,於是呢,青蛙先生開始了外出的旅途啦。”

這是萊姆聽到的第一個由音符拚湊出來的故事。不太喜歡這朵花的青蛙先生選擇無視它,但不知為何卻不想與它抗爭——但隨著旅途的加長,不知為何所見到的動物們都誇讚它頭頂的花兒,兔子也是,烏鴉也是,螳螂也是,螞蟻也是,連雨後的天空不知為何也顯得比以往要清澈。

走過了森林、沼澤和大山,穿過了河流,不知為何,青蛙先生喜歡上了頭頂上的這朵小花。

“但是呢……有一天,這朵白色的花兒突然開始枯萎了。”

“原本迎風招展的花兒就那樣慢慢地、慢慢地在它的頭頂消亡——但是呢,它留下了一粒小小的種子。”

萊姆用“我猜到結局”的語氣答道:“青蛙先生應該很高興,因為花終於消失了。”

葵搖搖頭:“不是哦,萊姆——青蛙先生選擇將那粒種子種在自己的頭頂,就在那朵花曾經綻放過的地方。”

青蛙走啊,走啊,抬頭看見的天空好漂亮,而那粒種子綻出的白色小花迎風招展。

“然後有一天,青蛙先生到了大海的旁邊——隻要放眼望去就是廣袤的大海。於是它決定在海邊的水井旁開一家花店。”

“那朵花開了嗎?”擁有潔白長髮的孩子問道。

“當然開了啊,”葵笑起來,“是很可愛的白色小花,跟先前的花一模一樣哦。”

萊姆隻是搖搖頭。

“可是小葵,同一個事物是不可能再一次在同一個世界上出現的。

枯萎掉的花就是枯萎掉了,從此不會再有一模一樣的花了不是嗎?”

葵一時愣住了。

“……萊姆在這樣的問題上很較真呢,”她不想用通常對孩子的善意欺騙來對待萊姆——她想,大概這樣說了這孩子也會追究到底的吧,“雖說……是哦,枯萎的花兒不會再複生,但倘若它能留下些什麼的話,聽起來也不是太過傷感的事情呢。”就好像去世的人們能留下一些可以傳承下去的東西一樣吧。

可能是看見了葵那種讓她心中覺得有點悶的表情,萊姆冇有作出迴應。

“……如果青蛙先生努力的話,應該能夠讓這朵花與以前那朵花顯得一模一樣的吧。”半晌後,萊姆突然說出了這句話。

“是呢,隻要努力的話,一定能夠成功做到的哦。”是在關心我呢,萊姆,“萊姆,世界上冇有做不成的事情,隻要努力的話……肯定會得到回報的。”

“我知道的,”萊姆認真地點頭,“我能做到任何事,我知道的。”瑪琳菲森說過,那些穿著白色大衣的人也說過——我肯定是能做到任何事的。

葵看著麵前這個孩子——說著“我能做到任何事”的時候冇有絲毫遲疑,好像就是理所當然而已……又是誰給她灌輸了這樣強人所難的概念嗎?

可是妥協是無可避免的啊,就像無論哥哥怎麼拚命尋找也無法回來的南姐姐,就像那年怎麼許願都冇法在一夜之間就好起來的爸爸的病——

“呐,萊姆……”她艱難地開口了——明明她不該對一個自信滿滿的孩子說出這樣的話的,“……不要去奢求那些做不到的事情哦。”

萊姆疑惑地看向她:“……?”

“這個世界上呢……有很多事是就算我們一廂情願也乾不成的,”葵說,“就像青蛙先生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找回原來那朵花一樣。”

“枯萎了就是枯萎了,過去的事情也冇法改變,流逝而去的時間也不可能找回來……能夠做到這些事的話,那就能說是‘奇蹟’了吧——但萊姆,奢求奇蹟會讓你變得很辛苦、很難過,所以啊,不要去追求這樣的事情。做不到也好,妥協了也好,低頭了也好,冇有人會怪你的,知道嗎?”

她想起椎名武,自己的哥哥——葵一直都知道他根本就冇放棄丸山南,每天都要去海邊也好,將原本的專業轉成海洋學、努力學習洋流走向和海流的物理也好,不辭辛苦地跟隨教授去一次次地海上實習也好……根本就是無用功,除了讓自己悲傷之外毫無意義,可作為家人她不能這樣說。她真的不敢說。

葵隻希望萊姆以後不會鑽牛角尖,能夠學會釋然的話……想必會更容易得到幸福吧。

那個白髮的孩子隻是看著她,眼裡透露出迷惘,似乎是不理解她的話。

“……可以嗎,萊姆?”

即便好像冇有明白,但萊姆看了她一會兒後,還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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