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織把奈落進食的夜晚稱為城裡的停電之夜。
燭火熄滅,黑暗籠罩的城池裡,人類相繼陷入深沉的睡夢,與之相反的是終於不用再偽裝掩飾真身的妖怪,任由妖氣在城內肆意遊走瀰漫。
她一般會藉著這個機會挑燈夜讀,抓緊時間複習高中課程的重點知識。
……如果她有帶上覆習資料就好了。
在洞窟裡和殘肢肉塊待了一晚上的紗織,遺憾地在心底發出歎息。
夜晚和白晝是兩麵鏡子,映出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隨著朝陽初升,太陽破開厚重的雲翳,建立在山上的城池又恢複了往日的生機。
奈落好像很習慣以前人見陰刀的人設,病弱而溫柔的城主最擅長的就是玩弄……體諒各位家臣的需求,並根據各人的需求安排不同的職分。
作為城主的奈落並不需要事事親為,隻需知人善用,這裡挑撥一下,那裡推波助瀾一番,然後坐好看戲即可。
奈落漫不經心地問她喜歡什麼想要什麼的時候,她隻會說些什麼,輕徭薄賦、提高生產、發展貿易,這種說起來好聽但具體實踐起來要怎麼做完全讓人一頭霧水的大方針。
紗織不太明白具體過程,但反應過來時,城下町已經發展起來了,和彆國戰略性的結盟,在不聯姻的情況下也完美達成了。
“無趣。”她不止一次聽見奈落如是評價。
這三年間,奈落的判斷好像從來都冇出什麼差錯,性格陰險狡猾的大妖怪簡直就是如魚得水,隻有他在政治棋局上玩弄彆人的份。
就算棋盤上的棋子全部聯合起來對付他,因為力量的差距過於巨大,明白自己隨時都能掀翻棋盤的奈落,偶爾也會興致缺缺地發出冷笑。
“還不如犬夜叉一行人耐折騰。”
紗織:“……”
你剛纔一不小心就說漏嘴了吧?剛纔絕對說漏嘴了吧?玩弄犬夜叉就這麼愉悅嗎?
紗織一開始還會擔心,冇有了四魂之玉和桔梗的這個世界,會不會讓奈落髮展出厭世的情緒。
他畢竟是因為這兩個原因而誕生於世的妖怪,從科學的角度解釋,類似於基因的影響,總會下意識地想要追求這些東西。
但她後來發現自己的擔心十分多餘,奈落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活膩了的樣子,該追求力量就追求力量,該讓彆人不痛快就絕對不會讓彆人好過。
作為一個禍害,他看起來倒是真的會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在幾十年後,一百年後,甚至是幾百年後,估計也依然會好好地存在著。
紗織徹底放心了。
如果禍害真的遺千年,她希望他永遠都是一個禍害,做最壞最壞的那隻妖怪。
細碎的陽光從高遠的樹冠灑落,筆直的巨木聳入雲天。
紗織揹著箭囊縱馬疾奔,呼嘯的長風掠起羽織的衣角,急促的馬蹄聲踏過覆蓋地麵的落葉,濺起紛紛揚揚的塵埃。
巨木的森林在前方朝道路兩側分開,整齊的水田映出廣袤的蒼穹,她抓住韁繩,疾奔的馬匹稍微緩下步伐,水田邊的村莊逐漸變得密集,道路變得平整,城下町的麵貌浮現出來,不遠處的山城氣派而宏偉,厚重的門扉隨著隆隆巨響逐漸開啟。
“夫人回來了!”
守城的武侍高聲吆喝著,她每穿過一道城門,那道聲音就會再度響起,像鑼鼓一樣層層傳遞,直抵城池中心。
跨過最後一道門扉,紗織翻身下馬,熟練地將長弓和箭囊,以及佩刀交給在旁恭候多時的侍女。
立在主殿前的身影,今天在藤紫色的直垂外罩了一件白底繡金線的外衣,烏黑流麗的長捲髮束成馬尾垂落下來,白色衣袍上的金色仙鶴展翅欲飛,整個人看起來如同從古老畫卷裡走出來的貴公子。
紗織離開鋪著白色碎石的庭院,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台階。奈落抬起一隻手,保持著溫文儒雅的人設,將她撲過來的身影穩穩摟入懷中。
“你回來了。”
奈落的聲音低沉溫潤,含著恰到好處的病弱感,像羽毛一樣輕飄飄地掃過人的耳邊。
“我回來了。”
奈落的衣服染著好聞的熏香,上好的布料質地柔軟,紗織將臉埋到他的胸口,忍不住蹭了蹭他的衣服。
“你今天的收穫如何?”奈落以尋常的語氣問她。
紗織歎了口氣:“不太好。”
附近地區的妖怪,好像都跑光了。
剛搬到這裡的時候,紗織還能從退治妖怪這件事中找到樂趣,但久而久之,那些妖怪不知道聽說了什麼奇怪的傳聞,變得見了她就跑,人也不吃了,牲畜也不襲擊了,後來乾脆搬離了這片地帶。
町民和村民們都很高興,說新上任的城主大人一定是有神明保佑,無意間因此鞏固了奈落的統治地位,但她的退治妖怪之旅,頓時變得無比寂寞。
紗織在奈落的懷裡靠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麼,抬起頭來。
“……其實倒也不能完全這麼說。”
她抓住他的衣襟,在人前總是裝出一副好脾氣模樣的奈落順從地微微彎身,聽到她湊到他耳邊笑著說:
“這裡還有一隻妖怪。”
“……哦?”奈落的聲音不置可否。
他摟著她的後腰,不緊不慢地問:“你打算怎麼做?”
“當然是退治你。”
奈落似乎哼笑了一聲,氣音非常淺,落到她臉頰上酥酥麻麻的。
他直起身,眼眸微斂,顏色溫潤的眼瞳中浮現出一抹濃稠的紅。
“怎麼退治?”
紗織湊上前,輕輕地,蜻蜓點水般地親了他的臉頰一下。
“這樣退治。”
奈落眼底的那抹紅色深暗下去。
紗織抬手捂住他的嘴,手心蓋住柔軟微涼的嘴唇。
“現在不行。”
她有時候會心血來潮地喊他陰刀。
初遇時,明明是奈落自己選擇披上人類少城主的偽裝,她現在開開玩笑喊他陰刀,這個妖怪還會不高興。
她前幾天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在床上的時候喊了一下陰刀這個名字。
在城裡時總會維持著偽裝的妖怪,頓時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差點冇能維持住人類的模樣。
被喂得太飽的紗織接下來好一陣子都冇有那種世俗的**,就算看到奈落的美人出浴圖內心也毫無波動,甚至能頭也不抬地繼續看她的高中物理。
她甚至破天荒地,第一次在過程中產生了將奈落推下去的衝動。
“……太深了。”
對著奈落的肩膀又啃又咬,紗織絕不承認她當時好像還丟人地濕了眼眶。
生理性的淚水來得過於洶湧,她非常努力地剋製住了自己纔沒有在床上和奈落打起來。
本來十分愉快的一件事,搞得她中途差點以為自己要死了,差點就抽出架在壁龕裡的刀和對方乾起架來——真正意義上的那種乾架。
紗織最後把自己往被子裡一卷,無視身後黏上來的陰鬱觸手係妖怪,冷酷無情地宣告:
“下次我要在上麵。”
這件事兩人還冇有談妥,於是蓋著被子純聊天的現狀一直延續到瞭如今。
……
換下狩獵的裝扮,紗織套上輕便舒適的衣裳,她走出和室來到迴廊上時,意外見到了外出歸來的白童子。
神無喜歡待在城裡,神樂常年不知蹤跡,白夜和白童子不知從奈落那裡領受了什麼任務,大多數時間都在外麵奔波忙碌。
冇有了他的小馬,誒不,炎蹄,白童子隻能靠自己的結界代步。半透明的紫紅色結界落到庭院裡,白夜之前在這周圍佈下了幻術,城中的人類看不見妖怪,在他們的眼中看來今天的庭院也和平時冇什麼不同。
結界散去,紗織注意到白童子的衣服破損了一部分,看起來好像被不知名的生物撕扯下來過一般,露出一條白森森的胳膊。
白童子扛著巨大的薙刀,薙刀的刀刃上沾著斑斑暗沉的血跡,不鹹不淡地朝她投來一瞥。
“你受傷了?”
紗織的聲音有幾分驚奇。
她伸出手,白童子露出嫌棄的表情。
“一點小傷。”
“你去乾什麼了?”紗織認真地問,“去和人結仇了嗎?”
白童子冷笑一聲。
“和人結仇的是奈落那傢夥。”
他彎了彎嘴角,勾起譏諷的弧度,說著讓人摸不清頭腦的話。
“活得越久的妖怪,死去後的怨恨也會更加長久。”
“……什麼意思?”
“你今晚就會知道了。”白童子嗤笑一聲,不再多言。
紗織:“……”
這孩子喜歡打啞謎的個性到底是遺傳誰?
奈落嗎?
和奈落說話紗織都從來冇有覺得這麼費勁。
夜幕垂臨,紗織坐在奈落身邊,點起的燭火勾勒出室內的光影,垂首斂目的侍女分開隔扇,將今晚的膳食端入房間。
她想問奈落關於白童子的事,奈落的幾個分丨身中,他是最明顯的那個問題兒童。
但她轉念一想,覺得就以奈落管生不管養,孩子全放養的態度,問了他估計也得不出什麼有用的答案。
不管是神樂還是白童子,好像從出生起的那一刻就一直處於叛逆期。
哎,頭疼,妖怪家庭的問題就是多。
紗織苦惱不已,頓時連口中的飯菜都不香了。
她夾起魚塊,喝了一口肉湯,發現不止是飯菜,今天的肉湯味道也怪怪的,充斥著一股說不上來的腥味。
“……”紗織放下碗。
“怎麼了?”
奈落的目光不動聲色地轉了過來。
“是膳食不合口味嗎?”
他溫聲說著。
恭候在旁侍女和仆役,紛紛惶恐地匍倒在地。
“請恕罪!”
這個年代的階級差異是無法跨越的鴻溝,一城之主表麵再怎麼溫和,實際上都掌握著下屬的生殺大權。
那些侍女仆役十分清楚這點,一疊聲地向兩人求饒恕罪。
紗織僵硬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重新端起碗。
“……不,什麼事都冇有。”
她抿了一口湯,怪異的腥味在口腔內縈繞不散,但她還是堅強地嚥了下去。
“味道很不錯。”
紗織笑著說。
城池裡的廚子發揮失常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在這三年間,她時不時就會嚐到味道十分獨特的膳食,有時候是魚的味道不對,有時候是醃菜,今天輪到了肉湯,她應該早已見怪不怪。
晚上熄燈入睡時,那股噁心的反胃感果然淡去了很多。
紗織吹去燈台裡的燭火,竹簾隨黑暗的夜色垂落下來,她蓋上被子躺回被窩裡,忽然想起那股奇怪的腥味。
……好像是野獸的肝臟。
她在被窩裡翻了個身,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應該不會消化不良吧?
“怎麼了?”
奈落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紗織感到一股力量將自己拖了過去,攏到微涼的懷抱裡。
她自然而然地將臉靠到奈落的肩窩裡,烏黑濃密的長捲髮散落寬闊的肩背,聞上去有一股好聞的味道,殘留著白晝的熏香。
“上一次是你吃壞了東西,這次會不會輪到我了?”紗織和他開玩笑道。
“你不舒服?”
奈落撫上她的腹部。
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隨著說話的聲音,她能感受到他胸膛低低的震動。
紗織搖搖頭。
“這倒冇有。”
“什麼都冇有。”奈落再次出聲確認。他慢慢道:“你什麼都感受不到?”
紗織想要抬起頭,但奈落按住她後腰的手阻止了她這麼做。
“我應該感受到什麼嗎?”
她靠在他懷裡,好奇地問。
“……不。”
奈落停頓的時間有些長。
他摸摸她的頭髮,漫不經心地回答:“你冇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