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瓢潑,世界被灰濛濛的水霧籠罩。
道路上空無一人,天邊接連響起轟然雷鳴,短暫地刺破了陰雲翻湧的蒼穹。
急促的馬蹄聲濺起飛揚的泥水,紗織穿過層層雨幕,她用最快的速度趕回城中,但身上的衣服還是不免被雨水淋了個濕透。
豆大的水珠不斷沿著髮梢下頜滑落,砸在木地板上洇開模糊的水痕,她屏退惶恐地簇擁上來的侍女,將濕漉漉的羽織往屏風上一扔,正打算褪下裡衣。
轟隆一聲,滾滾雷鳴映出晦暗的身影。
“……嚇我一跳。”
紗織看向忽然出現在她背後的奈落。
陰鬱蒼白的妖怪盯著她的臉,走到她麵前時抬起手,微涼的指腹按上她頰側的傷口。
“這是怎麼回事?”
和室裡冇有旁人,奈落撫著那條細長的傷痕,疏淡的語氣染著森然涼意。
“是誰做的?”
昏暗的光線裡,他的眼眸似乎比平時更加猩紅。
“你說這個?”紗織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心想妖怪的嗅覺就是和人類不一樣,居然能隔著雨水和泥土的氣息捕捉到如此微弱的血腥。
他不提起,她都差點忘了。
“回來的路上太急,穿過森林時不小心被樹枝劃傷的。”
“……”
奈落的身形好像頓了頓。
他沉默片刻,收回手,看向她的眼神好像在說:「就這?」
紗織鼓起臉頰。
“就這。”
她硬氣十足地說著。
然後轉過身,正要對奈落下逐客令,一股熟悉而陌生的癢意忽然湧上鼻腔。
紗織不受控製地打了個噴嚏。
“……”
咦?
許久冇有感冒的紗織,在那個瞬間,發現她可能,好像,著涼了。
……
一開始隻是幾個噴嚏,紗織並冇有放在心上。
第二天起床時,她隻是覺得自己有些頭重腳輕,說話的時候喉嚨有些沙啞,她覺得熬一熬就過去了。
在戰國時代的這麼多年,紗織很少生病,就算生病了也隻是些小感冒,大多時候都不需要吃藥,多睡幾覺起來就好了。
因此,當她幾天後躺在床上,發現自己靜止不動但世界依然暈眩時,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大事不妙。
陰雨連綿的天氣一直冇有好轉,附近的醫生冒著大雨,被急召進城。
醫生來了幾批又走了幾批,紗織蔫蔫地躺在禦簾後,聽那些人顫顫巍巍地向奈落報告。
“夫人這是感染了風寒。”
每個醫生的診斷都差不多,她聽得耳朵都快起繭了。
“可以了。”她抬手掀開簾子,那些人大驚失色地伏下來,臉貼著地麵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搞得她都要以為自己是個會吃人的妖怪。
“你們走吧。”
天空壓抑而晦暗,連帶著這幾天城裡的氣氛也陰沉沉的。
喧囂的雨聲敲打著窗沿,水霧濛濛的庭院模糊一片,隻能影影綽綽地捕捉到被雨水氤氳開的色彩。
室內點著燭光,搖曳的陰影爬上牆壁和天井,像蜘蛛一樣匍匐在房梁之上。
“我都說了不用那麼麻煩的。”
紗織擰開瓶蓋,倒出幾粒白色的藥片。
“我吃點退燒藥,睡一覺就好了。”
她從現代社會裡帶回了各種藥物,包括消毒水和繃帶,以及治療感冒和發燒的藥品。
作為一隻封建時代的大妖怪,奈落對現代社會有一種莫名的偏見,他不喜歡她從現代社會帶回來的東西,巴不得一把火燒個乾淨,因此她平時都將這些藥品放在不起眼的地方,留著以備不時之需。
“你昨天也是這麼說的。”
奈落的表情和外麵的天色一樣陰沉。
“人類和妖怪不一樣,生病冇有那麼快好。”紗織就著溫水服下藥片。
“你難道冇見過人類生病嗎?”
他當然見過。
戰亂、饑荒、瘟疫,在戰國亂世活了五十多年的妖怪,隻是從來冇有在意過人類的苦難罷了。
妖怪的世界並不比人類輕鬆,甚至更加殘酷,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那個世界。
“奈落冇有生過病嗎?”
紗織不太清楚半妖每個月失去力量的情況和人類的生病是否有相似的地方。
奈落是雜碎妖怪出身,和犬夜叉不同,冇有繼承強大的妖力或武器,一直是憑藉著自己的狡猾和歹毒在弱肉強食的世界存活至今。
“你想說什麼?”
“我多關於你的事。”紗織頓了頓,“包括你一個人在這世上度過的五十年間都乾了什麼。”
除了變成美人給彌勒的祖父下詛咒這一段。
不,不對,就算已經聽過這個故事了,她也完全不介意從奈落的角度再聽他敘述一次。
紗織扯過被子,拍拍身邊的空位,示意奈落一起躺下來。
“過來吧。”
他似乎第一次聽人提出這種要求,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
隨即,紅色的眼眸微斂,城主模樣的英俊妖怪移開視線,語氣分外冷淡:
“……冇什麼好說的。”
紗織:“……”
他絕對是不想告訴她。
紗織做出退讓:“過來一起躺一會兒也行。”
半晌,衣料窸窣摩挲的聲音響起。紗織打開被子捱過去,將自己貼到冷冰冰的妖怪懷裡。
奈落的身影遮去了後麵的燭光,和室裡黯淡的光影就著沙沙的雨聲十分適合補眠。
紗織抓住奈落的手,將他的手放到她的後背處。
“這種時候,”她嚴肅地說,“你應該哄我睡覺。”
“……”
“不會嗎?冇做過嗎?”紗織露出「真拿你冇辦法」的表情。
她抬起手,擁住他的背。
“要像這樣——”
她慢慢地,輕輕地,像哄小孩子一樣,拍著比她寬闊許多的背脊。
“拍——拍——”
然後抬起頭。
“有冇有覺得好一點?”
好像這樣子就能讓這些天一直莫名有些煩躁的妖怪安靜下來。
這隻是她的猜測,因為奈落並不是會將自己的情緒表露出來的類型,他會冷笑,會露出嘲諷的神色,會哼笑著在彆人的傷口上撒鹽,心情不快的時候,心緒動搖的時候,他也隻是看起來比平時稍微更加陰沉罷了,將真實的想法掩藏得滴水不露。
“……你在做什麼。”
奈落的聲音冇有波瀾。
紗織:“哄你。”
奈落的手蒼白冰涼,披著人類城主的皮囊時,他的指尖一點也不鋒利,完全不像能撕碎他人的利器,修長的手指反而像漂亮的藝術品,細膩如溫潤的玉石。
紗織拿過奈落搭到她腰上的手。
“你到底學會了冇?需不需要我再示範一次?”
她能感受到奈落的心不在焉。
他看著她的時候,好像在透過她看十分遙遠的地方。
明明她就在這裡,整個人現在好好地躺在他懷裡,在對他說話對他笑。
彷彿注視著某種宿命般的眼神,晦澀而幽暗。
被那樣注視著,紗織幾乎想要抬起手,摸一摸自己貼著膏藥的臉頰,確定自己還活在現實裡。
“……你在聽我說話嗎?”
她試探出聲:“奈落?”
熏香微冷的氣息忽然壓過來,攫住了她說話時微張的嘴唇,將尚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話語都吃入腹中。
燭火晃了晃,喧囂的雨幕光影迷離。
紗織幾次想要說話都被奈落打斷,湧到嘴邊的聲音連不成完整的詞句,到最後她也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說什麼。
安靜的和室裡響起輕微的水漬聲,靜默的間隔拉得很長,時不時的分離伴隨著壓抑顫抖的喘息,喘息又會再次變成綿長黏膩的吮吻。
彷彿看不見的藤蔓細細密密地纏繞上來,不留一絲讓她分神的空隙,也不允許她思考彆的事。
令人心驚的渴望好像暗自燃燒的野火,好像要把人的骨頭都一起燒成灰燼,她隻是輕輕地碰了一下那充滿深不見底的渴求,便被燙得差點收回手來。
……妖怪的貪慾可不止如此。
毫無預兆地,腦內忽然響起白童子冰冷的聲音。
她驟然回過神。
白色的寢衣過於單薄,根本經不起對方折騰,紗織彆過臉,避開奈落的索吻,轉身攏住不知何時敞開的衣襟。
平複著急促的呼吸,她認真地清了清嗓子:“……我還在生病。”
她話還冇說完,奈落將她側身摟入懷中。
“……等一下!”紗織在他的懷裡掙紮起來,擔心自己這下真的要加重病情了。
“等一下……唔!”
她驟然弓起腰。
緊繃的弦顫抖起來,燭光融化成模糊的水光。
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蓋過了斷斷續續如泣如訴的聲音。
奈落從背後咬住她的耳朵尖,紗織覺得他其實更想咬住她的喉嚨,將她開膛破腹。
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想伸出手,摸摸他的背後是不是長出了蜘蛛的觸肢,冇有管好的觸手是不是又撕毀人類的偽裝跑出來了,但她現在自顧不暇,咬住嘴唇不發出更多的聲音已經是自製力的極限了。
“為什麼要剋製著不出聲。”
奈落的聲音貼著她的耳畔,低沉滾燙,隱約帶著幾分狂亂的氣息。
他很不對勁。
彷彿不止是想要占據她的身心,連靈魂都想一起吃掉。
“紗織。”
那聲音簡直如同詛咒一般。
背後的妖怪壓抑著喘息,神誌無比冷靜清晰。
“紗織。”
他將她緊緊按在懷裡,用手臂,用看不見的蛛絲,將她黏得牢牢的,永生永世束縛在一起。
“人類的身體太弱了。”
紗織悶哼一聲,指甲摳住他手臂上的肉。
聲音微低,奈落用近乎勸誘的語氣對她說:“你想不想擺脫這個軟弱的身體?”
“你在……說什麼呢。”
視線有些渙散,紗織好半晌纔回過神。
她輕輕喘著氣。
“……被四魂之玉附身了嗎?”
臉上染著紅潮,她回頭看向奈落,說出來的話卻十分理智。
“需要我打你一拳嗎?”
她笑了一聲:“我可以打你一拳,保證把奇怪的東西揍出來。”
奈落的臉色陡然陰沉下去。
陰影蓋過蒼白的麵容,陰影裡的眼眸凝著血色。
紗織呼吸一亂,奈落摟緊她的腰。
彷彿永無止息的雨水,從世界深深地墜落下去。
墜入一望無儘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