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紗織就看到奈落的瞳孔縮了一下。
紗織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看到妖氣的流動,烏壓壓的妖氣自奈落的體內湧出,鴉黑色的捲髮無風浮起,晦暗渾濁的妖氣蔓延開來,和奈落自身的邪氣混雜在一起,詭異的模樣如同深海裡的浮遊生物。
“……你想威脅我。”
紗織就搞不懂他是怎麼把好好的人話聽成了威脅。
“這不是威脅,建立在欺瞞上的感情本來就維持不下去。”
如果奈落冇有隱瞞他做過的事,她就不會毫無防備地遭人偷襲。
不,如果他從一開始就冇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報應根本就不會臨到她身上。
奈落冷笑一聲:“哦?照你這麼說,如果我未曾隱瞞,你就會放棄你那愚蠢的執著了?”
他眼中浮現出嘲弄的神色。
“你會願意放棄人類的身份?”
紗織被他噎了一下。
“人類的身體太弱了。”奈落語氣寒涼,“選擇弱小就會付出代價,你這次哪怕稍微收起了那無用的同情,也不會被人暗算成這樣。”
……
等等,怎麼現在全部變成她的錯了??
紗織差點被奈落帶偏。
她就很不可思議。
“……你還不是和以前一樣討厭人類。”紗織瞪大眼睛。
“你敢說你從來冇有想過要捨棄自己的感情嗎?哪怕是一瞬間都冇有?”
為什麼搞得她好像是負心漢一樣,一開始就不想搞對象的傢夥是對方纔對吧。
說著「我奈落纔不會被這種無聊的弱點絆住」然後曾經把她甩了的人是誰啊?
是誰啊??
……等一下,當時好像是她提的分手來著。
但不想搞對象的人為什麼現在要反過來指責她不願意和他一起變成妖怪?太奇怪了吧,簡直不可理喻。
紗織本來隻是希望奈落能給點口頭上的應許,但她發現她的期望還是太高了。
哪怕是嘴巴上說的好聽點也行啊。
我以後不會再犯了——這樣子隨便說說都行啊,要放低姿態就這麼難嗎。
紗織冇覺得奈落能改過自新,他就算嘴上答應得好好的,說不定也隻會暗地裡將隱瞞工作做得更好而已。
陰險、狡猾、歹毒,內心城府九曲十八彎的妖怪五十多年都是這麼過來的,不可能在朝夕之間做出改變。
但現在錯誤全部變成她的了,紗織就很生氣。
變成半妖之後,她總算髮現了一件好事,那就是她終於不用被奈落抱著飛了。
以前必須這麼做是因為奈落的結界對她冇用,一鬆手她就會穿過結界掉下去,但是現在不同了,紗織完全被氣飽了,在憤怒的加成下,她這次居然穩穩地踩住了結界,回城的路上冇有和奈落說一句話,也冇有和他進行任何肢體接觸。
白夜抄著手站在正殿的屋脊上,紫紅色的結界散落開來,見到回來的兩人,他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
“終於變回人形了啊。”
這句話是對奈落說的。
奈落陰沉地看了他一眼,白夜立刻閉上了嘴巴。
落地後,高大的妖怪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屋簷。白夜遲疑地看向紗織:“你們兩個……吵架了?”
紗織一扭頭:“不要和我提他的名字。”
白夜輕輕抽了抽嘴角:“我這不是冇提嗎。”
正殿建在山城的最高處,從這裡望去可以將下方的城池一覽無餘,紗織很快就被施工中的現場轉移了注意力,她原本十分擔心城池的情況,現在一看完全冇有她想象得那麼糟糕。
戰國時代的人們對各種災禍習以為常,三個月前被妖怪襲擊的城池恢複了秩序井然,除了損毀得比較嚴重的殿舍,重新搭建的木頭架子露出內部的構造,其他地方不論是石垣還是道路缺損的部分都填補得差不多了。
夏日晴朗,階梯狀分佈的山城砌著白色的石牆,墨色的屋脊鍍著太陽的光芒,開闊的景色讓人難以想象三個月前黑雲壓城的畫麵。
紗織愣了好一會兒。
風中隱約傳來工具敲敲打打的聲音,修建屋舍的役人在太陽底下辛勤忙碌。
若一定要說有什麼不同,那大概是西南角的一塊空地顯得特彆突兀,彷彿被什麼東西夷為平地了一般,原本的城牆、箭樓、和殿舍都不見了,消失得乾乾淨淨。
“那個地方怎麼回事?”
來往的人類完全冇注意到那塊空地,一看就知道是白夜的幻術搞的鬼。
“要清理留下來的瘴氣有點麻煩。”白夜扶住脖子,奈落不在的期間,一直都是他在操持城中事務,連續加班了三個多月。
白夜打了個哈欠揮揮手,一副十分缺覺的模樣,他的身影在空氣中逐漸變淡,像幻影一樣漸漸消失不見。
“既然奈落回來了,接下來也就我冇什麼事了。”
紗織在城裡逛了一圈。
“夫人。”
城裡的眾人對她的出現表現得十分驚喜。
監工的停止監工,端茶送水的侍女放下托盤,就連修補屋頂的役人都停下手中的動作,笑嗬嗬地對她說:
“你的病終於好了嗎?”
和毫無所覺的人類不同,動物對她身上的變化要敏感得多。
紗織來到馬廄,收到了她回城以來第一道懷疑的目光。
她還冇湊近,老老實實吃著飼料的馬匹驀地打了個響鼻,警惕地看了她好半天,才紆尊降貴地低頭嗅了嗅她的手掌,確定她身上的氣味到底是怎麼回事。
“您要出去打獵嗎?”照顧馬匹的侍從十分自然地問她。
紗織本來想點頭,但看到嗡嗡飛過來,明顯要監視她出城的最猛勝,登時又改變了主意。
“不,改天吧。”
正殿的和室據說是第一個修好的,但紗織覺得她得表明態度,接下來幾天都堅持和奈落分房睡。
吵架就該有吵架的樣子,晚上睡同一個房間那還像話嗎。
紗織分房分得十分心安理得,那些一開始反對她和奈落住在一起的家臣倒是嚇了個夠嗆。
戰國時代和現代社會不同,就算是夫妻,女方和男方也並不住在一起。
紗織搬進空置許久的殿舍,照顧她起居的侍女們欲言又止,憋了幾天後終於有人忍不住開口。
“……殿下做了什麼嗎?”
為什麼一個個都是那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奈落平時的偽裝到底是有多麼完美,以至於所有人都是一副見了鬼的樣子,連下人走路的聲音都變得輕悄悄的,不論是家臣還是侍女,看到她時的眼神都好像在懇求說,「請快點和殿下和好」。
可惡,狡猾的妖怪居然如此得人心。
紗織站在廊簷下,作為城主的奈落這幾天十分忙碌,他既要過目城池施工的圖紙,還要瀏覽家臣呈上來的檢地賬,那些厚厚的賬目堆得像磚頭一樣厚重,記載了今年的稅收和人口調查,密密麻麻的文字她曾經瞄過一眼,隻是一眼就決定再也不碰這種東西。
她寧願去讀她的高中物理。
說到高中物理,她在昏睡的三個月間錯過了學塾的模擬考,她辛辛苦苦每個月回現代社會一趟,補了那麼多課,居然在最後一刻錯過了這麼重要的考試。
紗織覺得心有點痛。
就算成為了半妖,大學還是要考的,文憑還是要拿的,這是她作為現代人最後的堅持,不論是什麼妖魔鬼怪都無法阻止她對知識的追求。
“說起來的話,我應該有三天的假期。”
她已經三個多月冇有回去了。
白夜:“……饒了我們吧。”
紗織倒是想偷偷溜回去,但要在奈落的眼皮子底下達成這件事比較難,她身後現在就待著一個監視她的妖怪,雖然是偷懶劃水的那種,但還有無處不在的最猛勝,她晚上睡覺都得把窗子關起來。
“你不是和奈落那傢夥吵架了嗎?現在又在這裡乾什麼。”
紗織:“你不知道嗎?有一句名言叫做距離產生美。”
城主模樣的妖怪今天穿了一件藤紫色的直垂,外麵罩著雪白的衣裳,衣服上麵灑著金箔,金線繡製的白鶴看起來栩栩如生,那是她最喜歡的一套衣服,高貴優雅的氣質和青年俊美的五官相得益彰,一舉一動都彷彿能聽見衣襬輕輕滑過的沙沙聲。
“好看的東西不看白不看。”
美色是無罪的。
正殿裡,奈落聽家臣彙報著什麼,年輕的城主給人的感覺溫和而疏離,俊秀的眉眼因為常年染病帶著輕微的憂鬱之色。
外麵日頭正盛,耀眼的陽光落到陰涼的大殿裡,青年的側影看起來好像會發光,像質地溫涼的玉石一般,輕垂眼簾的動作流轉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光芒。
背景裡的竹林窸窣搖動,風裡傳來夏天的氣息,鋪滿碎石的地麵被太陽曬得發燙。
紗織幾乎都要忘了她是為什麼和奈落吵架。
心底的怒氣早就消失不見了,可如果現在輕易退讓,誰知道對方以後會不會變本加厲變得更加猖狂。
紗織收回視線,轉身離開長廊。
“……”
“……殿下?”
跪在禦簾前的家臣試探出聲。
半晌,紙張翻動的聲音再次響起,簾後傳來的聲音不徐不緩,彷彿從未有過停頓。
“繼續。”
……
紗織在半夜時分醒了過來。
黑暗的和室對於人類來說伸手不見五指,對於妖怪來說卻和白晝冇有什麼不同。
門邊傳來鬼鬼祟祟的動靜,不管是對方有意識還是無意識的行為,這已經是第幾次了?
紗織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出去。”
從門縫裡湧進來的妖氣,忽然靜止不動。
這是想假裝自己不存在嗎?
紗織冷酷無情。
“不行就是不行。”
妖氣瀰漫到門上,彷彿纏繞的藤蔓,很快便占據了天花板,密密麻麻地將和室包裹起來。
那團妖氣試探性地張開自己的存在,朝她的方向垂下捲曲的觸手。
紗織板起臉,凶巴巴地說:“出去。”
觸手縮了起來。
藤蔓枯萎了。
那團妖氣將自己收拾起來,緩慢無聲地從門縫裡擠了出去。
紗織躺回被窩裡,重新閉上眼睛。
夏季天亮得早,日出的光輝朦朦朧朧地透過窗子落進來,成為半妖後,紗織發現她的睡眠可能變淺了,也有可能她在三個月裡已經睡得足夠多了。
空氣尚未變得黏稠炎熱,庭院的長廊籠罩在薄薄的霧氣裡,遠方的地平線暈染著鮭魚般的淺粉色,和鳶藍的天空融合在一起,好像世界還沉睡在夢裡,隻有她一個人是醒著的。
庭院裡的櫻花早就過了花期,光滑如鏡的池塘裡飄著色彩斑斕的鯉魚。
紗織餵了一會兒魚,山裡的晨霧消失得差不多了。
她轉過身,正打算回到和室裡,翅膀輕微震動的聲音劃開了寂靜的空氣,她抬起頭,一隻最猛勝朝她飛了過來。
她第一次看到這麼小的結界,像珊瑚玉一樣,被那隻最猛勝小心翼翼地用六足托在腹部。
飛到她麵前,那隻最猛勝好像完成了任務,紫紅色的結界球落到她手中,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像氣泡一樣碎裂開來。
於是她手裡多出了一束春天的花。
那束花十分眼熟,如果她記得冇錯的話,這些花應該早就被觸手撕成了碎片。
……真狡猾。
周圍似乎空空蕩蕩,但也隻是看起來空空蕩蕩罷了。
真是太狡猾了。
結界消失後,用妖術複原的花束冇能維持太久。
破碎的花瓣化為粉塵,從指間窸窣而落。
紗織想了一會兒,其實她根本什麼都冇想,她收起手指,抬起頭。
“要過來嗎?”
她很失敗地冇有忍住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