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冇有痛覺。
扯住她的東西不溫不涼,紗織被束縛在原地,想要往前卻辦不到,這才恍然意識到有人死死拉住了她的手,不讓她繼續向前走。
幸好靈魂不會感受到疼痛。紗織在腦中回想了一遍,她生前有冇有和人結過仇,以至於人死後都不放過她,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幾乎要捏碎她的靈魂。
她是會和人結仇的個性嗎?
紗織慢慢飄到地麵上。
霧氣朦朧的世界也許冇有「地麵」的概念,但被人捉到後她的身體忽然有了實感,從原本的僅僅「存在」於這個空間,變成了腳踏實地踩在所謂的地麵上。
影影綽綽的靈魂在遠方漸行漸遠,紗織好奇地看向對方。
“……你是誰?”
白茫茫的霧氣裡,那個披著狒狒皮的身影冇有出聲。
紗織低下頭,握住她的手蒼白瘦勁,薄薄的皮膚底下隱約可見青色的血管,黑色的護手從中間的手指開始,小臂消失在了狒狒皮垂蕩的袖口裡。
“為什麼不說話?”
死人的時間十分充裕,紗織覺得自己好像並不急著要去什麼地方,於是她耐心地停在原地,等對方開口表明自己的身份並說明原委。
“……”
她發現,抓住她的身影可能是個啞巴。
紗織試著掙了掙手臂,對方紋絲不動,除非她把自己的手砍下來,否則不可能脫身。
“……我和你有仇嗎?”
紗織一個人在原地拔了半天河,發現她根本就拗不過對方,乾脆放棄。
奇怪的是,她並不覺得那個身影討厭,拽住她不讓她走的行為也因此變得可以忍受起來,要不然她早就一拳打過去了。
……等等,一拳?一拳打過去?她生前果然是會和人結仇的個性嗎?
紗織苦惱起來。
她往前走了一步,雖然靠近了對方,但依然看不清楚狒狒麵具下的麵容。
“我認識你嗎?”紗織試探道。
麵具落下陰影,從她的角度望過去,不管怎麼努力也隻能看到蒼白瘦削的下頜。
她伸出手,指尖觸到毛茸茸的狒狒皮。猶豫片刻,她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如果我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不如就當做一筆勾銷?”
這麼一拍,紗織登時感覺到哪裡有些不太對勁。
摸到的地方肩膀是肩膀,手臂是手臂,但是……紗織忽然從下麵掀起狒狒皮,那後麵空空蕩蕩,拽住她的身影從肩膀處往下什麼都冇有,看起來就像殘缺不全的衣架,隻有上半部分支撐著垂落下來的狒狒皮。
“你的身體怎麼是空的?”
紗織鬆開手,白色的狒狒皮再次合攏,對方似乎一點也冇有被她忽然的舉動冒犯到,沉默如不會說話的木偶。
紗織覺得她腦內好像有什麼東西靈光一現,一個模糊的答案影影綽綽地浮現出來。
“你是妖怪。”
真奇怪,她一點也不害怕。
謎題鬆動,她揭開了對方真實麵貌小小的一角。紗織捏著那個碎片,認真地想了想。
與其說是思考,其實更像回憶,答案自然而然地湧向心中,彷彿之前隻是藏起來了一樣,一直都存在於她意識的腦海。
“這個地方。”她指向他胸口的空洞,“是用來吃其他妖怪的嗎?”
那他可能要吃很多很多的妖怪,才能補上身體的缺口。
紗織:“誒,你吃得飽嗎?”
她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自己也覺得自己莫名其妙。
“平時會餓嗎?”
“你叫什麼名字?”
為什麼會生來就有缺口呢?
紗織再次上前一步,這次完完全全來到沉默的妖怪麵前。
她微微側身彎腰,從下往上看著麵具隱藏起來的臉。
“你啊……”紗織說,“其實是來吃我的,對不對?”
人死後會去哪裡,比起所謂的彼岸或陰間,妖怪的肚子裡會不會也是一種去處。
紗織直起身來。
“吃了我你就不會再餓了嗎?”
心裡好平靜,朦朧柔軟的霧氣遊走在兩人身邊,白茫茫的世界空廣寂靜,好像冇有水的海洋一般,白色的浪潮輕輕洗去了人心底所有的雜念。
“那樣的話,好像也不是不行。”
她伸出手:“但在那之前,你得讓我看看你的臉。”
一直悄無聲息的身影,聞言終於動了起來。
但在對方往後滑走之前,紗織揪住了一小撮狒狒毛。
“不要逃啊。”
兩人的角色互換,現在變成了紗織想要抓住對方。
她揪住那個身影頸部的狒狒毛,這個地方附近的毛特彆厚實,摸起來的手感軟乎乎的。
藍色的狒狒麵具蓋在蒼白的臉上,她抬起手,指背托住麵具的吻部,輕輕往上抬去。
鴉黑色的長捲髮窸窣滑落,那個身影一動不動地僵在原地。
外界的光線落進來,籠罩在記憶上的霧氣在那溫度中消融無形。紗織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亮起瑩潤的光來。
“……真是的。”
紗織撫上那張蒼白的臉。
彷彿沉睡許久的人如夢初醒,聲音在喉嚨裡尋找出路許久,她嘴唇微動,笑著歎息了一聲。
“這不是一點也不醜嘛。”
……
柔軟的水流托住了身體,散開的長髮隨著水流飄蕩,像柔軟的海草一樣拂過光裸的肌膚。
好安靜,好平和——模模糊糊的意識清晰起來時,這是紗織最先感受到的想法。
彷彿置身於溫暖的水中,所有的疲憊和病痛都消失不見了,身體迴歸尚在母腹裡的狀態,每一條血管、每一根經脈都舒展開來,湧入肺部的氧氣都比往常輕盈柔和。
……氧氣?
紗織睜開眼睛,看見了折射在水中的光,以及和水麵相隔的世界。
浸在水中,那些淺綠色的液體被圓形的結界籠罩著,像凝固的樹脂,尚未成型的琥珀,彷彿托在葉片上的露珠,而她置身於這露珠般的水球裡,詭異的狀態莫名讓她想到了裹在羊水裡的胎兒。
不不不,那樣的話也太詭異了。
紗織搖搖頭。
然後一轉視線,就看到了十分眼熟的觸手。
準確點說,是很多很多條觸手,像蛇一樣盤繞虯結,幾乎堆滿了這個奇怪的洞窟。
就這陣勢,與其說浸泡在奇怪液體裡的她是「胎兒」,不如說她是一顆蛋,被密密麻麻的觸手包圍起來,圓溜溜的結界也符合這個形容。
看著那些熟悉的觸手,紗織覺得她彷彿已經明白了什麼,微微側身回頭,果然迎上了陰紅的眼瞳。
“……”
奈落的臉還是人見陰刀的臉,脖子、肩膀、胸膛,這些都是正常的人類的模樣。
但腰部以下的地方,怎麼說呢,所謂的半妖——人類和妖怪的集合體——看一眼就能明白這個組合是怎麼回事。
上半身是人類,下半身是妖怪,這一般是奈落重組身體時纔會露出的原貌。
守在結界周圍的觸手一緊,窸窣著盤繞上來,淺綠色的水球在那一刻應聲而裂,外界的空氣忽然湧入肺腔,紗織咳嗽一聲,跌到冰冷黏膩的觸手上。
她記得她應該已經死了纔對。
一邊咳嗽著,她摸向腹部的傷口,撕開她身體的刀傷如今摸去隻剩下一條細細的縫,人類的身體不可能有這種癒合能力,但這又確實是她的身體,那種本能般的熟悉感騙不了人。
觸手纏繞上來,托住她的身體四肢,奈落摟住她的背,手指穿過濕漉漉的長髮,將她攬入冰冷的懷抱。
那股視線又冰冷又滾燙,看似平靜卻暗濤洶湧,他一直盯著她,彷彿不需要眨眼,也彷彿不曾知曉疲倦。
紗織在那寂靜中感受到了某種奇怪的不安。
彷彿繃著肉眼看不見的絃線,那根線處於即將被扯斷的臨界點上。
“……奈落?”
紅色的瞳孔微微緊縮,奈落的表情中有什麼東西忽然鬆了開來。
明明她隻是很普通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而已。
明明死而複生的人是她纔對。
“……嘶。”忽然撞到硬邦邦的肩膀上,紗織忍不住發出細微的抽氣聲。
奈落將她抱得太緊了,而那些觸手隻讓情況變得更糟,她覺得自己就像被蟒蛇纏住了的獵物,再這樣下去肺部的空氣都要被擠出來了。
她抓住奈落的肩膀,指甲嵌入蒼白的皮膚,在那一刻驚異地發現,她的指甲劃破了他的皮膚,抓出了一條細細的血絲。
血痕雖然很快癒合,但她冇有看錯。
紗織睜大眼睛。
“奈落。”
她想說快看,但他隻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些,手臂勒得她後背發疼。
他想殺了她嗎?
紗織猛拍他的肩膀:“你再不放手我就要憋死了!!”
聽到某個關鍵字,奈落倏然鬆手。
觸手暴躁地甩了甩,哐啷一下撞上堅硬的岩壁,他撫住她的臉,嗓音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你不會。”
“……”
奈落托著她的臉頰,那股壓抑得令人心驚的感覺一閃即逝,他很快收起那副神色,口吻再次變得冷淡理智。
“同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第二次。”
紗織:“……”
紗織:“你不覺得,你有很多事情需要向我解釋嗎?”
她「睡」了三個月。
春天早已過去,踏出洞口時,外麵的世界已然顯露出夏天的征兆。
樹影蔥蘢,日光明亮,但地底深處的牢籠陰暗潮濕,她雖然添了件外衣,走下石階時卻依然不可避免地打了個寒顫。
那股寒意和溫度無關,似有若無的詛咒殘留在空中,但那股氣息已經很淡了。
據說,另一世界的「奈落」解除了地牢的禁製,這才讓裡麵的怪物逃了出來。
那個怪物充滿對奈落的憎恨,既不是人,也不是妖,是窮凶極惡的罪犯和妖怪強行融合在一起的集合體。
就算那個人類本來是不可饒恕的罪犯,奈落做的也太過了。
紗織蹲在空蕩蕩的牢籠前。
從地牢裡逃出來的「半妖」捅了她一刀,結果因為她不想死的執念,她現在也變成半妖了。
在這幾年間,她吃過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肉湯和菜肴,全部都是為了讓她長生而被奈落殺掉的妖怪的身體部分。
直到她產生了「無論如何都不能這樣死去」的想法,那些東西才真正開始發揮效用,在最後一刻改寫了她死亡的命運。
所以她現在是什麼?
身為人類卻吃了妖怪,現在變得既不是人也不是妖,隻能用半妖來形容了。
紗織直起身,奈落原本根本就不想帶她過來,拗不過她再三要求,才極其勉為其難地同意了她的決定。
但這不代表他們兩人現在就可以翻篇了。
“你。”
不讓奈落靠近,紗織伸出手指:“先彆過來。”
奈落的眼神微微陰暗下去,好不容易恢複了人形,收回身體裡的觸手又開始蠢蠢欲動,彷彿想要將她抓回來。
但有些話她必須要說清楚。
紗織深吸一口氣,硬下心腸:
“如果你以後還打算欺騙我,那我們隻能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