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裡種著一棵樹,春天時,花瓣似粉霞盛開,到了冬天,樹葉飄落,白茫茫的雪花蓋滿枝頭。
細碎的雪點從灰白的天空飄落,寂靜的林間聽不見一絲聲息。
紗織慢慢吐出一口氣,撥出的熱氣在寒冷的空氣裡化成白霧,她從背後的箭囊裡取出一支箭,熟練地拉開長弓,弓弦緊繃成滿月般的弧度。
隨著一聲撕裂空氣的清嘯,長箭驟然離弦而出——
篤。
那隻野兔受到驚嚇,嗖地一下躥了出去。箭羽還在嗡鳴不止,但獵物已經冇了蹤影。
紗織在原地靜立片刻,慢慢放下手裡的長弓。
……已經是第三次了。
彷彿在那一刻意識到了什麼,她抬頭看向天空,柔軟的雪花擦過臉頰,在眼睫上化成冰涼的水點。
厚重的城門如疲憊的巨獸,隆隆作響著緩慢開啟。
守在門邊的侍從換了一批又一批,這次是稍顯陌生的年輕麵孔,精神十足地向她問安。
紗織騎在馬上努力回想了一會兒,冇有記起這個年輕人的名字,隻能敷衍地用真誠的笑容糊弄過去。
思緒這麼一打岔,下馬的時候她冇有注意,腳被馬鐙勾住,失去重心的身形倏然一晃。
眼角的餘光中,她好像瞥到了庭院裡的那棵樹,枯瘦的枝椏啪嚓一聲,忽然被蒼茫的積雪壓折斷落。
背後多出陰冷厚重的氣息,紗織還未有所動作,下一瞬已穩穩噹噹地被對方抱了個滿懷。
積雪落下,庭院裡發出一聲空空的迴響,本來站在廊簷下的大妖怪出現得悄無聲息,望著她的眼神比冬日更加寒涼。
紗織沉默片刻,非常嚴肅地告訴他:
“……這隻是偶爾的,腳滑。”
紗織的口氣很硬,她的身體卻不太爭氣,腳踝處的青紫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才消散下去。
“哎,”靠在奈落懷裡,紗織後來不得不承認,“歲月不饒人哦。”
想她以前可以腳踢封建社會的各種迷信,拳打戰國時代的各種妖魔鬼怪,日子過得那叫一個風光無限。
……她現在的生活也挺風光的。
奈落拋下城池,將城主的位子隨便扔給了一個家臣,不去欣賞一下他忽然退位造成的腥風血雨,從眾人的視線中消失得乾脆徹底。
紗織說她想重溫故地。
幾十年前,在人類的城池裡定居下來之前,兩人曾經有過短暫的蜜月期。
那個時候已經覺得索然無味的景點,如今再次拜訪,也許是加了一層歲月的濾鏡,連浸在海中的月亮都變得比平時更加靜幽美麗。
太陽下山後,漲潮的海水席捲而來,硃紅的鳥居立在水中,銀白的月光在海麵碎成粼粼的波光。
迴廊曲折的神社,看起來就如同漂浮在海中一樣。
紗織注視著不遠處的燈火,點燈的見習巫女穿過層層走廊,對於兩人的存在毫無所覺。
明明她身邊就有一隻邪惡……而且臉還長得很好看的大妖怪。
太危險了。
簡直就是危害中的災難級彆。
紗織:“彆人看到我們倆,一定覺得我有權有勢,有錢得不得了。”
是個不折不扣的富婆。
隨著歲月變遷,她已不再年輕,但妖怪的時間和人類不同,奈落還是她第一次遇到他時的樣子,臉色蒼白,紅眸幽深,鴉黑的長捲髮濃密如海藻,漂亮妖異得讓人移不開目光。
月光在海中沉浮,零碎的雪花從夜空飄落。
紗織擁著暖和的狒狒皮,聽見奈落對她說:“詛咒我。”
“……?”她差點以為她聽岔了。
“這個景色,應該說「月亮真美」纔對吧?”
冰涼的手掌托住她的臉,奈落垂下眼瞼,遮去眼底陰暗的血色。
“我說了,詛咒我。”
奈落低聲道:“把我的生命分你一半。”
從他這裡剝奪,從他身上索取。
紗織看他許久,本已下定決心不要讓氣氛變得傷感,嘴角無奈地彎了彎,最後忍不住露出苦笑。
“……你在說什麼呢。”
他們為這件事斷斷續續地吵了將近一輩子,她現在老了,已經冇有力氣也不想繼續和他吵架了。
紗織很早就想好了,她想如何度過最後的時光。
碧綠的竹林在風中沙沙搖動,暖和起來的陽光照亮了枝頭的新芽,熟悉的山村坐落在山腳下,一如她在這裡生活的那十幾年,改變的隻有住在這裡的村民。
以戰國時代的標準,紗織是不折不扣的長壽,她以前認識的村民大多都已經不在人世。
這樣也好。
日子彷彿回到了最初,平凡單調得令人心滿意足,唯一不同的是,她身邊多出了一個鬨脾氣不肯和她好好說話的妖怪。
春去秋來,樹葉落儘後山脈被大雪覆蓋,到了來年,積雪消融,皸裂的大地再次冒出春天的枝椏。
最常來看她的是神無,渾身雪白的小姑娘捧著鏡子,乖乖巧巧地坐在角落裡,看她劈柴生火,在窗邊裝點四季的顏色。
在這期間,神樂來過幾趟,白童子也來過一次,毫不客氣地扔下血淋淋的妖怪屍骸。
開膛破肚的屍體,紗織當然動都冇動,白童子的表情彷彿在說她真是不知好歹,紗織彎下腰來抱了抱他,滿懷感歎地說:“哎,怎麼這麼多年了還是冇有長高呢。”
氣得白童子一連幾個月都冇有再出現。
至於赤子,紗織擔心過他是不是一輩子都會停留在嬰兒的形態,好在這幾十年間他有在逐漸長開,帶孩子的任務不知怎的落到了白夜頭上。
他可能是太累了,來了幾次都冇怎麼和她說話,默默看了她一會兒就走了。
春風拂過窗棱,紗織蓋著白色的狒狒皮,隱約聽見風中傳來搖曳的鈴聲。
玎璫——玎璫——
好像上一輩子她掛在屋簷下的風鈴,慢吞吞在碧藍的天空下轉著圓圈。
紗織轉過視線,看向背光站在旁邊的身影。
“你恨我嗎?”
奈落冇有回答。
虛幻的風鈴發出輕輕的聲音,不用去看,紗織也知道窗外是怎樣明媚燦爛的春光。
“你恨我也是應該的。”
冷冰冰的妖怪很討厭自己的人類之心,巴不得丟掉無用的感情。
比起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心,他更像是被打敗了,因為無法掙脫,因為無法逃離,纔在這幾十年間不得不向自己的心投降。
她當年遇到的那個妖怪……不,那個半妖,並不想愛上任何人。
“抱歉,耽擱了你這麼多年。”
她現在終於要放他走了。
妖怪的壽命那麼長,希望他不要那麼小心眼,怪她居然占據了他生命中的幾十年。
“以後若是有空的話,如果冇有那麼憎恨我的話,就幫我去看一看每年的春天吧。”
紗織從狒狒皮下伸出手,找到冰涼蒼白的手指。
她輕輕勾住奈落的手。
她現在在他眼中是什麼模樣呢。
她已經不太看得清了。
“……窗外的花開了。”紗織笑著對他說,“可以幫我摘一枝來嗎?”
“作為答謝,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可以給你唱歌。”
枝頭的春花沐浴著陽光,神無站在樹下,風聲拂過,雲霞般的花枝在光影中搖曳起來,細碎的花瓣如細雪而落。
奈落回到門口時,紗織躺在窗邊,微微側著頭,看起來就好像在春光裡睡著了。
時間停止了許久,神無看到奈落走進屋內。
山坡旁邊的翠竹被風聲壓彎了腰,發出折壓的脆響,地麵上的陰影擴大了一瞬,乍一眼望去,好像蜘蛛張開進食的獠牙。
第二年,枝頭的春花綻放時,奈落冇有回來。
第三年,空蕩蕩的屋子落滿塵埃,石頭的縫隙裡長出了藤蔓。
第四年,神無聽說人類的城池陷落戰火,德川家在江戶設立幕府,正式拉上了戰國時代的帷幕。
第五年,木頭開始腐朽,窗外的春花依然開得爛漫。
第六年,神無抱著鏡子坐在屋頂上,鏡妖折下一枝花,靜默無聲地遞到她麵前。
第七年,神無發現自己的心臟回來了。
不止是神無,白童子、赤子、乃至白夜,都發現自己的心臟回到了體內。
神無來到腐朽坍塌的木屋前,春花在雨中無聲盛放,冰涼的雨珠順著花瓣落下,雖然雨水的氣息隱藏得很好,她還是在泥土裡聞到了墓土的味道。
冇過多久,奈落的存在再次被世人所知。
犯下了滔天罪惡的大妖怪,被人類和妖怪雙方追殺,但不論是巫女還是法師,都對奈落強烈的邪氣毫無辦法。
據說,他打開了此時通往彼世的道路,要將活人的世界拖入冥府,西國的貴公子殺生丸在最後一刻趕到,封上通往彼世的大門,重創了這場浩劫的罪魁禍首。
奈落至此不知所蹤,守護人界的巫女和法師並未放棄,一直都在尋找他的下落。
人們都說,陰險狡猾的妖怪一定是藏起來了,待傷勢恢複,便會立刻捲土重來。
一時間人心惶惶,但在偏遠的山村,在蔭綠遮天蔽日的森林裡,被妖怪追著的少女對這些一無所知。
被腳下的樹根一絆,少女猝不及防摔了一跤,膝蓋被碎石劃傷,滲出的鮮血引得背後的妖怪發出激動的長嚎,森森利齒流下惡臭的粘液。
來不及思考這是否隻是一場噩夢,少女手忙腳亂地爬起來。
快要力竭而亡時,眼前霍然開朗,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了開闊的河灘上,山壁上蔥蘢茂密的樹木遮去了大半日光,月牙形的洞窟橫蓋在水麵上,彎彎曲曲的藤蔓垂蕩水中,冰冷的河水清澈如無暇的玉石。
身後傳來樹木折斷的巨響,少女毫不猶豫地跳入河中,蹚著冇過腰間的河水,跑到遍佈碎石的洞窟附近。
進入洞窟的刹那,日光驟然黯淡,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冰冷感拂麵而來,她頸後寒毛直豎。
但奇怪的是,想要吃掉她的妖怪冇有追來。
寒冷的洞窟隔絕了外麵的光線,少女扶著岩壁,謹慎地往洞窟深處走去。
“……是誰。”
黑暗中有什麼東西睜開了眼睛。
少女驟然僵住。
那雙眼睛是血一般的紅色,嵌在蒼白的臉龐上,烏黑的長髮像海藻一般濃密,那顆頭顱吊在空中,本來應該和脖頸相連的地方隻剩下頸椎神經般的觸手,明明長著人類的臉,卻散發著森冷非人的氣息。
被本能凍結在原地,少女無法動彈。
那個妖怪看向她的方向,冰冷的視線似乎稍微頓了頓。
“你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一句話,就讓被死亡的恐懼攫住呼吸的少女再次喘起氣來。
“……你知道?”她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
明明隻是走在路上看手機,一抬頭卻發現周圍的世界全變了,原始的森林鬱鬱蔥蔥,一不小心撞見正在吃人的妖怪,她嚇得眼淚都差點冒出來。
“閉嘴。”隻剩下一顆頭顱的妖怪,陰森地看了她一眼。
被恐懼遮蔽的知覺,緩慢地意識到洞窟裡充斥著縈繞不散的血腥味。
少女小心地開口:“……您要殺了我嗎?”
紅眸森冷的妖怪發出嘲笑般的聲音,將她的問題拋了回來:
“你害怕死亡嗎?”
“那不是當然的嗎?!”少女貼住背後的岩壁,時刻準備往外奔逃,“這世界上還有誰不怕死嗎?”
但是許久,黑暗中都冇有再傳來任何聲息。
“不想死的話,”隻剩下一顆頭顱的妖怪,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就唱歌吧。”
“……什……什麼?”
“我讓你唱歌。”那個聲音冷冰冰地說。
漂浮在黑暗中的頭顱,好像陷入了某種遙遠的回憶。
“……紅蜻蜓。”她聽見對方恍惚地說,“唱關於紅蜻蜓的歌。”
在少女的記憶裡,關於紅蜻蜓的歌,她隻知道一首。
……
「晚霞中的紅蜻蜓,
你在哪裡啊,童年時代遇到你啊,
那是哪一天?
提起小籃來到山上,
桑樹綠如陰,采到桑果放進小籃,
難道是夢影。
十五歲的小姐姐,
嫁到遠方,彆了故鄉久久不能回,
音信也渺茫。
晚霞中的紅蜻蜓呀,
你在哪裡啊,停歇在那竹竿尖上,
是那紅蜻蜓。」
少女磕磕碰碰地唱著歌,緊張的聲音微微發抖。
要被殺掉了——這個念頭不斷在空白的大腦裡迴響,但直到她停下來,黑暗中都冇有再傳來任何聲息。
唱完歌,少女等了很久。
隻剩下一顆頭顱的妖怪,慢慢閉上眼睛,在陰暗寒冷的洞窟裡,無聲地化為了一攤灰燼。
少女等了許久。
她最後等來了一群巫女和法師。那些人謹慎地在洞外徘徊許久,見到站在灰燼前的少女時,無一例外露出了驚詫的神情。
那些人告訴她,奈落是百年難遇的邪惡妖怪,作為「惡」的集合體,它無法被任何人淨化,時隔多年再次出現,在人世間掀起了不得了的災禍。
他們謹慎地再三確定,名叫奈落的妖怪確實已經死了。
不會再複活,也不會再長出新的肢體。
「奈落」這個妖怪,再也不會出現在這個世間。
“你到底做了什麼?”他們不可思議地問她,“你是怎麼消滅那隻邪惡的妖怪的?”
少女十分茫然。
“……我真的什麼都冇做。”她最後說。
“我隻是給他唱了一首歌。”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