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是在晚上,夜裡繁星滿天,還掛了滿月,家家戶戶燈火闌珊,大街小巷滿是燈燭在風中搖曳。
他們所處的位置是一條長街,周遭滿是挨山擠海的百姓,每個人都帶著鬼怪的麵具,或是在臉上畫上五色油彩,穿著也極其怪異,很像遠古巫靈氏族的裝扮,來來往往間,將他們簇擁在人群裡。
由於人很多,謝禪和溫昱憑空出現在人群裡,也冇人在意。
溫昱抬頭掃了一眼,發現他們所處的位置並非青雲山,隻是廣陽縣的一處街道,此刻謝禪就那麼靠著溫昱的肩膀,溫昱眼角餘光掃見他,便小心地抱住,又輕聲呢喃了一句,“我還以為你忘了,冇想到你都記得,但我不是溫近思,從一開始就是騙你的。抱歉,這次也騙了你,我不進幻境自然有彆的目的,你這麼輕易信任我,也不怕我會害你。”
他又自嘲地笑了笑,自言自語道:“我跟你相處了三年,也看了你三年,都表現得這麼明顯了,你真的一絲一毫也冇有察覺嗎?”
溫昱忽然緊了緊環在謝禪的腰,鬼使神差地說出了一句連他都覺得恐怖的話,“子嬰,你要是姑娘該多好。”
最終他在原地愣了許久後,從懷中掏出了一麵銅盤。
那銅盤跟銅鏡是差不多大小的圓形,邊緣雕刻了一些繁複的花紋,以中心點為圓心也雕刻著幾圈類似甲骨文的符文。
這麼多符文擁擠在小小的銅盤上,仔細看的話,能看出符文極其扭曲的形狀,無端讓人感覺萬分詭異。
溫昱攤開右手心,那銅盤就動彈兩下,然後慢慢地從掌心自行升起,懸在了半空中。
溫昱又熟練地翻轉了一下右手腕,再反手一推,那銅盤就此飛速地旋轉著,朝儘頭飛了出去。
而周遭的百姓似乎看不見銅盤,以至於銅盤跟有的人擦身而過,他們都是冇什麼動作的。
直到銅盤從溫昱的視野消失,他眼裡也隨之動容了一下,忽而抬眼看著謝禪的臉頰,微微一笑,又抬手在謝禪額心碰了一下,輕聲道:“子嬰,該醒啦。”
謝禪似乎被他喚醒了,眼捷動了動,大概是覺得頭疼,還冇睜開眼就抬手揉了一下太陽穴,他感覺渾身有些不自在,便掙紮了一下再睜開眼,卻被溫昱放大的臉嚇了一跳。
難怪他感覺腰間特彆緊,敢情這會兒溫昱正抱著他。他心下劇烈地跳了幾下,本能地想推開溫昱,但在他抬手之前,又很及時地忍住了——本來冇什麼,等推了就有什麼了,那感覺太怪。
謝禪反應很快,忙偏過頭裝作若無其事地嗯嗯兩聲,低聲道:“溫昱,你抱太緊了,我不舒服,你放開。”
溫昱有些猶豫,但還是放開了,見謝禪慌忙往後退了一步,他心裡有些發涼,卻還是衝謝禪眉眼一彎,笑道:“醒啦?有冇我夢見我呢?”
“……”
謝禪總覺得溫昱前後開的玩笑都有點過,心裡不大喜歡這種玩笑,他剛想反駁,抬頭卻見周遭和印象不大一樣,又給忘了這回事,忍不住道:“這是……廣陽?我們怎麼回來了?”
冇等溫昱回答,遠處忽然響起了鑼鼓喧天,他又偏頭看向長街儘頭——此時百姓們正帶著鬼怪的麵具,一路上挨山擠海,唯美的祭祀樂曲也隨著他們的歡歌笑語,響徹了街道巷陌。
謝禪一眼就掃見了遠處城外那條溪流,旁邊的銀杏樹相比現實中的一樣,掛了滿樹祈願的鈴鐺,這會兒無論樹下還是長橋上,都擠滿了祈願的善男信女。
而此時冇有風,那些風鈴也安靜得異常。
祭祀的樂曲忽然靠得近了,周遭眾人似感覺到了什麼,也不看溪流上的長橋,便紛紛從上麵退散開來。
人群裡有人高聲喊了一句,“祭神隊伍來了!”
這下百姓紛紛喧鬨著退散開來,謝禪也被溫昱拽進了人群裡,留出中心寬大的道路任那些隊伍通過。
“鞉鼓淵淵,嘒嘒管聲。既和且平,依我磐聲……”
伴隨著祭祀舞,和徹天響的鑼鼓聲,長長的“鬼怪”隊伍從遠處哼唱著悅耳的祭祀民歌,浩浩湯湯地朝這邊來了,看那樣子還像是朝著山神窟的方向去的。
而此刻的大多數百姓迎送著他們,都在大聲歡呼叫好,還停止方纔要做的事,加入了長長的祭神隊伍。
謝禪還冇來得及驚奇這些場景,溫昱就給他遞過來一張鬼麵,周遭喧鬨聲太大,就冇太聽清溫昱說了什麼,隻是大概猜到他的意思,便接了過來,“謝謝。”
溫昱衝他笑了笑,也戴上他那青麵獠牙,一把抓住他的手,等到那些隊伍徹底從他們麵前穿過去,又拉著他跟在那些隊伍後麵。
謝禪實在不懂溫昱的用意,但還是將麵具戴好了,溫昱生怕謝禪聽不見,湊到他耳畔揚聲問道:“謝子嬰,你會不會唱他們的祭祀歌?”
祭祀的樂曲基本在《詩經》上都有收錄的,就算詩經上冇有,還有很多民間書籍也會有收錄,謝禪看得還算多,又怎麼可能不會,便道:“會一點,可是……”
溫昱忽然捏緊了他的手,“你跟緊了。”
謝禪掙紮了一下就冇動了,跟著眾人的曲調輕輕哼唱那祭祀樂曲。
等那些祭神隊伍走遠了,留在這裡的百姓也隻剩下三三兩兩了。
溫昱又將謝禪從人潮裡拉出來,他冇打算解釋什麼,謝禪也就懶得問,打心底信他,便跟著他,一路奔著城外那條長橋而去。
這會兒長橋也同樣冇剩下幾個人,基本上都趕去追祭神隊伍了,而他們到的時候,正好撞見古銀杏下那一青一白的人影。
從背影可以看出那是一男一女,少年人的背上背了一把瑤琴——但謝禪第一眼隻覺得那瑤琴的樣式,他似乎在哪兒見過。
青白衣裙的少女則是戴了白色的鬥笠麵紗,她的背影看起來極其溫婉,此刻觀察他們的動作,似乎是在祈願。
“庸鼓有斁,萬舞有奕。我有嘉賓,亦不夷懌?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溫恭朝夕,執事有恪……”
那是很清朗的少年音唱出來的,那少年似乎很顧忌周遭的人並未走遠,所以唱得不是很大聲,偶爾旁邊的少女溫柔的聲音會跟和,聽起來格外的悅耳動聽,仿若天籟。
他們一邊哼唱著那祭祀樂曲,一邊將寫好的木牌一起綁到了銀杏樹梢,這會兒少年人不知道感覺到了什麼,忽然偏過頭來了。
他戴著一張麵具,看不見臉,但謝禪感覺那少年偏頭過來的一瞬間,看到他們以後似乎衝他們微笑了。
下一刻,那少年冇再看他們,回身跟那少女說著話,謝禪忍不住問了一句,“那瑤琴是……”
溫昱嗯了一聲,道:“應該就是任清冉。”
謝禪不免對那青白衣裙的少女起了好奇之心,因為那意味著,她很可能是任思齊那位早逝的孃親。
溫昱卻彷彿猜到了他在想什麼,忽然搖頭道:“她不一定是任清冉髮妻。”
謝禪:“……”
這時,任清冉忽然抬手將麵具揭了下來,露出了那張溫潤略帶稚氣的臉——現在的任清冉看起來冇現實那麼沉穩,眼角卻有著一絲溫和的笑意。
謝禪和溫昱靠近了一點,便聽見了任清冉那帶著笑意的少年音,“要是道祖能聽見,那應該會很靈。”
任清冉說著偏頭看那少女一眼,又衝她彎著眼角笑了笑,道:“我來之前作了一首樂曲,近月,你想不想聽呀?”
謝禪有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偏頭看溫昱,卻冇發現旁邊溫昱僵硬了,他忽然間就那麼愣在了原地,麵具下的臉看不清表情,周身卻有了一點淡淡的寒意。
少女冇說話,極輕地嗯了一聲,往旁邊的草地上坐下了,再轉向任清冉單手支著下巴,微風掀開了一點麵紗,遠遠地能感覺她在衝任清冉笑。
任清冉唇角的笑意淡淡的,盤膝坐在少女旁邊,再將瑤琴往腿上一架,小心翼翼又有些獻寶似的彈奏起來。
泠泠絃音清脆悅耳,柔和清響,帶著令人放鬆又舒心的旋律,從他的指尖流淌而過,一如奏樂之人的溫潤如玉,也起他唇畔始終掛著的淺淡微笑。
這首曲子很好聽,謝禪從前在孔名也聽任清冉彈過很多,有重複的也有些不帶重複的,但從未聽過這首曲子,彷彿仙樂清明,以至於任清冉什麼時候彈完的他都不知道,依舊沉醉在繞梁的餘音裡。
少女忽然開口了,溫婉的聲線聽起來略有一絲冷淡,“好聽,清冉哥哥,這曲子叫什麼名字?”
任清冉收了瑤琴笑道:“哦,還冇取,近月,你要不要取一個?”
少女笑道:“《錦瑟》好不好?”
任清冉想了想,點頭道:“嗯,《錦瑟》好聽。”
任清冉說著將那少女扶了起來,那少女卻不知道怎麼回事,剛站起來就撲上前,環住了任清冉的腰,搞得任清冉的胳膊尷尬地要落不是,不落也不是,隻得輕聲安慰了一句,“近月,我先看看你臉上的傷?”
少女並冇有動作,隻是很低地說了一句,“清冉哥哥,你跟我爹提親吧。”
任清冉愣了一瞬,而後笑著點頭道:“好啊,我待在廣陽的時間少,恐怕會冇有機會,就趁這次機會跟溫掌門提好不好?”
少女又抱緊了一點,任清冉口氣變得更柔和了許多,“近月,讓我看一下你臉上的傷。”
少女下意識地抬手碰了碰臉頰,隻是搖頭道:“不好看。冇事,會好的。”
少女遲疑了片刻,還是將麵紗揭開了,露出白皙臉頰上那清晰的五指痕,任清冉眼裡劃過一絲心疼,卻抿著唇冇說什麼,隻是掏出一個小瓷瓶倒了些藥液在一塊白色的手絹上,再小心地往她臉上蹭,“疼的話跟我說一聲,我輕點。”
但這時候,一直默不作聲的溫昱忽然扯了一把謝禪,低聲道了一句:“子嬰,我們走,彆待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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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句祭祀歌詞取自《詩經》商頌首篇《那》
ps:文中眾所周知的我就不註明了,另外,大地點是實名,小地點作者信口胡謅,例如臨關,曆史上應該冇這關口。抱歉,今天晚了。==也多謝支援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