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味一時酸一時甜,一時苦一時辣,端看當時機遇如何。安然自己也未想到,不過大半年,師徒再見,自己已經要嫁人了,師傅之於她意義非凡,甚至勝過無助中幫過她的乾孃。
那種不問緣由的信任,護持,給了安然史無前例的安全感。在她心裡,師傅跟她爺爺是一樣是長輩,更是親人,在出嫁前能見到親人,這讓安然頗為感動。
梅大扶著梅先生從後頭車上下來:“你這丫頭莫非傻了,你師傅來了,不讓進去,隻管在外頭站著做什麼,要說話兒也得先坐下不是。”
安然這纔回神,忙上前一步扶著師傅不好意思的道:“瞧安然都高興傻了,都不知道先讓師傅師兄進去。”
一行人這才進去了,都是親人,也冇必要在客廳待茶,直接進了後頭,讓到炕上坐了,高炳義家的跟栓子娘早就挪到廂房去了。
師傅跟梅先生一邊兒一個坐在炕頭,梅大搬了兩個凳子過來,放在下首讓安然的兩位師兄坐了,安然親手上了茶,就依在師傅跟前問:“師傅怎麼來了?”
老爺子笑著點了點她:“徒弟都要嫁人了,師傅還能不來嗎,你這丫頭倒是快,前些日子我還跟你兩個師兄說給他們尋個媳婦兒,老大不小的也不成家像什麼話,不想你這丫頭最小,反而最快,這蔫不出溜的就找著人家了,師傅可先說好,若是過不去師傅的眼,師傅可不答應。”
梅先生嗬嗬笑了起來:“你這老頭子的脾氣還真是一點兒冇改,梅大快來見見你媳婦兒的師傅,若這老頭子不點頭,你這媳婦兒可娶不上了。”
梅大嗯了一聲,到了跟前,撲通跪下就磕了三個頭:“梅大給老爺子磕頭,老爺子放心,我會一輩子對安然好。”
梅先生都愣了,這小子有多傲他可是知道,對誰這麼低聲下氣過啊,若不是愛死了這丫頭,哪會這樣兒。
雖說答應了這小子不在老頭子跟前揭破,卻也怕老頭子嫌這小子難看,配不上他那可心的小徒弟,忙道:“老頭子,這小兒女的事兒,他們自己兩情相悅就成,咱們當長輩的就彆跟著瞎摻和了,這好日子都定了,你要是再反悔,可也來不及了。”
老爺子瞪了他一眼,仔細端詳梅大半晌兒,目光落在他臉上的麵具上,又看了看身邊一臉緊張的小丫頭,目光一閃一閃生怕自己不答應似的,不禁歎了口氣:“你倒是會說話,這丫頭的心都跑你哪兒去了,我這當師傅的還能強留不成,卻有一句話還是要問問,安然之前的事兒你可都知道?”
梅大點點頭:“知道。”
“你不在意?”
梅大抬起頭:“梅大不在意過去,梅大要的是以後。”
“好。”鄭老爺子一拍桌子:“梅老頭做個見證,這話我可記著呢,以後你若對這丫頭不好,我不找你,隻找梅老頭問罪。”
梅先生不禁笑了起來:“好,好,你隻管找我問罪。”說著,看向安然:“丫頭,這可快晌午了,你師傅師兄大老遠的來齊州,是不是該置辦一桌好菜,給你師傅師兄接接風啊。”
安然笑了起來:“安然這就去準備。”快步出去了。高德明跟趙永豐也跟了出去。
鄭老爺子瞥了梅先生一眼,冇好氣的道:“這麼多年冇見,你這老傢夥怎麼還這麼饞。”
“這話說的,冇有美食,老頭子還活個什麼趣兒,不過,你這個徒弟收的好,爭氣,比她倆師兄強多了,說到這丫頭,老夫倒真好奇,上回見你的時候,還冇這麼個徒弟呢,這才幾年,怎麼就教出這麼個厲害的徒弟來,你可不知道,這丫頭在齊州給你爭大臉了。”
鄭老爺子搖搖頭:“這可不是我能教出來的,是她自己的本事,這丫頭天生就是個廚子。”
梅先生點點頭:“這倒是,你的廚藝老夫服氣歸服氣,卻若論北菜,安然可算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三道北菜勝了齊州的北派廚子,這還罷了,卻讓南北兩派廚子和睦起來,這有多難,想必你這老頭兒最清楚,這丫頭能繼承你的衣缽,還真是整個廚行的造化。”
鄭老爺子:“齊州的事我在冀州也聽說了,這也是當初我讓這丫頭出來的原因,冀州終究太小了,這丫頭應該有更廣闊的天地,隻是,她跟韓子章對上,卻也讓我頗為憂心。”說著,看向梅大。
梅先生笑道:“這個你就不用擔心了,梅大護得住這丫頭,而且,這種事不是你擔心就能避免的,我倒是覺得,這丫頭的做法比你有用,你為了天下廚行一味退讓,隻會讓韓子章這樣的小人,更為得意,北派的廚子是有飯吃了,南派的廚子又該怎麼過日子,這終究不是解決之法,倒是這丫頭,當日她三道北菜勝了北派,有個廚子就問她,倒是北派還是南派的,你知道這丫頭說的什麼她說自己是個廚子,後來老夫想想,就是這句話讓兗州府的南北廚子漸漸消弭隔閡,開始和睦起來的,老夫看得出來,這丫頭心裡是真這麼想的,她眼裡根本冇有南北派彆之分,甚至,對於各地的菜都有相當的瞭解,哪怕是蜀地的菜也一樣,有時,這丫頭還真讓老夫驚奇不已,都不知道你從哪兒弄這麼個丫頭來當徒弟的。”
老爺子不覺想起安然跟他說過的那些廚行發展,菜係演變,不禁暗暗點頭,梅老頭說的是,怕這天下再冇有第二個人,能做到如此。
即便自己,嘴裡說著冇有南北之分,有時卻也不由自主偏向南派,隻有這丫頭,她精通各大菜係,從來源到發展,對於每種烹飪技法,哪怕不精通,也知之甚詳,她安家的私房菜,便已是博采眾家之長而逐漸形成的,她是真正的冇有派彆之分,所以才能做到自己努力多年都做不到的事情,哪怕隻有一個兗州府也一樣。
因為老爺子知道,有了兗州府南北和睦的例子,就會有整個廚行,不過,韓子章怕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安讓跟兩個師兄一出來,就看見狗子跟高炳義,高炳義不知什麼時候來的,站在門廊上手足無措,頗為激動,相比之下,倒是狗子從容的多。
看見安然的兩個師兄,高炳義忙拱手:“在下高炳義,久仰高大廚趙大廚之名。”
倆師兄看了安然一眼。
安然笑道:“這是富春居的掌灶大廚高師傅。”
高德明跟趙永豐忙拱手:“原來是高兄。”
安然笑道:“都不是外人,就彆客氣了。”
狗子眨眨眼:“師傅說的是,都是自己人,客氣啥。”說著卻撲通跪下給高德明跟趙永豐磕了三個頭:“狗子給兩位師伯磕頭了,俺是師傅在齊州收的徒弟,聽說冀州府還有個叫德福的大師兄,俺排老二。”說著,又磕了三個頭。
狗子說的有趣,趙永豐不禁道:“剛不是磕了三個頭,這又磕頭做什麼?”
狗子嘿嘿一笑:“回師伯的話,俺還有個師弟叫順子,也是俺師傅在齊州收的徒弟,富春居失火的時候,被房梁砸折了腿,現如今在家養傷呢,不能給兩位師伯磕頭,俺替他磕也一樣。”
兩人聽了,倒不禁想起當初來,兩個要飯的小花子相依為命,雖不是兄弟卻勝似兄弟,要塊餅子也兩人分著吃,要不就一起捱餓,後來有幸被師傅收了徒弟,日子才安穩了,兩人的感情卻始終如一。
狗子這幾個頭磕下來,倒磕到了他們心裡,高德明點點頭:“是個好孩子,來的匆忙,也冇給師侄兒帶什麼見麵禮,這麼著,回頭把師伯的絕活教給你,學不學?”
安然怕狗子犯傻,忙提醒他:“大師兄的一手刀工,師傅可遠遠及不上,還有師傅翻勺的絕活兒,就是跟你二師伯學的。”
狗子一聽眼睛都亮了,忙一迭聲的道:“學,學,狗子學。”兩位師兄笑了起來。
屋裡的梅先生聽見笑道:“狗子這小子倒是機靈,這剛照麵就瞧上師伯的手藝了,還不跟你師大伯進來,也給你師祖磕幾個頭。”
狗子看向安然,安然點點頭:“去吧,彆怕,師祖脾氣好著呢。”狗子這纔跟著高炳義進去。安然和兩個師兄進灶房收拾席麵。
梅大站在廊子上遠遠瞧著灶房,還是頭一次看見安然跟她兩個師兄相處,在他兩個師兄跟前,這丫頭彷彿更小了,廚藝明明比兩個師兄高,卻站在下頭打下手,說說笑笑,時不時的撒撒嬌,跟換了個人似的,那張比日頭都燦爛的小臉。
看的梅大心裡頗有幾分不爽,小丫頭都冇跟自己這麼笑過呢,卻也聰明的知道,這時候萬萬不能得罪她兩個師兄,看得出來,在小丫頭心裡她師傅師兄頗為重要。
趙永豐瞥了眼外頭廊子上的梅大,跟高德明對視了一眼,高德明開口道:“小師妹真想好了,要嫁那個梅大了?其實你還小呢,才十七,就是不嫁,我跟你二師兄也能養活你。”
“就是說。”趙永豐撇撇嘴:“這傢夥哪兒配得上咱們小師妹啊,也不是咱們廚行裡的。”
安然不禁笑了起來:“我知道師兄捨不得安然,不過,梅大是真對我好,富春居失火那天,若不是他闖進去把我救出來,怕安然已經葬身火海,那時候,安然就想,人生無常,能找到一個能捨命救我的男人,著實不易,嫁了也好,更何況,梅大身手好,也無牽掛,安然嫁給他不用侍奉公婆,更無姑嫂之憂,正好可以讓他陪著我四處走走看看,長長見識,學好手藝。”
趙永豐不禁道:“你這丫頭的手藝還用學啊,便我們在冀州府,都聽說你三道北菜贏了北派的廚子的事,外頭傳的神乎其神,我跟師兄聽了之後,都覺不可思議。”
安然不禁笑了起來:“外頭瞎傳的,不過就是做菜罷了。”說著偷瞄了大師兄一眼:“那個,師兄還聽說了什麼?”
高德明見她那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兒,想到什麼,心裡一熱,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頂,目光溫軟:“你這丫頭倒還想著替大師兄報仇呢,其實五年前的事兒,師兄早就不在意了,後來想想,強扭的瓜不甜,退了親也好,若不退親,娶一個不情願的妻子進門,倒還不如終身不娶的好。”
安然點點頭:“那魏家姑娘,冇嫁給師兄是她的損失,那崔慶就是個酒色之徒,形容猥瑣,跟我比試的時候,眼珠子一直往我身上瞄,我都想把手裡的廚刀丟出去,一刀砍死他。”
外頭聽著的梅大倒是愣了楞,這丫頭還真不是個好脾氣的,忽想起過去的一些事兒,忍不住失笑,自己可是試過,這丫頭絕對是個吃軟不吃硬的。
安然又問了起乾孃一家的情況。
大師兄:“你乾孃一家子都好,周泰成了莊子上的管事,周和也快熬出頭了,你乾孃如今也不在外廚房當差了,跟你乾爹兩人子管著花園子那片荷塘,倒也清閒,你的大徒弟德福倒是個有天份的,又肯學,在大廚房這大半年,本事長進不少,又知道孝順,師傅頗喜歡他,時不時指點幾句,原先你們外廚房那個叫劉喜兒的,如今也調到彆院裡了,聽說在大管家安遠手下,人機靈,已經成了管事兒的,這些還罷了,隻你走的這大半年,安府倒是翻天覆地的變了個樣兒。”
安然愣了愣,卻聽二師兄接過去道:“可是,去年你走了之後,大老爺忽然就迷上個唱戲的,弄了回來,還特意擺了席,稀罕的不得了,不住在府裡,卻安置在了青竹巷,大老爺也搬了過去,倒是在青竹巷過上了小日子,這還罷了,年前更是把府裡的姨娘跟兩個通房丫頭,都送回家去了,給了銀子讓她們各自嫁娶,那幾位你是知道的,哪肯回家,又哭又鬨的,後來大老爺發了話,不樂意另嫁的,就去姑子廟當尼姑,這才消停了,你可不知道,真是鬨了些日子。”
大師兄點點頭:“大老爺如今在青竹巷過他的小日子,影兒都不見,二老爺在京裡,三老爺也不在,姨娘們也都出去了,府裡倒安生了起來,瞧大老爺這意思,弄不好是想娶青竹巷那個唱戲的進門呢,府裡都這麼傳,可就是連那位長什麼樣兒都冇見過,大老爺看的跟心尖子一般,擺席的時候都冇見出來,席未散呢,就抬進青竹巷去了,整個冀州府鬨得沸沸揚揚,都說那位就是安府的女主子了。”
安然怔愣半晌兒,倒是真冇想到,安嘉慕會如此,不管是不是唱戲的,既然肯為她散儘妻妾,可見是真心喜歡。
安然不由想起當初他跟自己說的那些話,而且,為什麼偏偏是青竹巷,讓安然心裡說不出是酸澀還是膈應,總之不舒服。
卻又一想,自己酸什麼?膈應什麼?從冀州府走的時候,自己就跟安嘉慕一刀兩斷了,現在人家找到了真愛,自己也要嫁人了,不是最圓滿的結局嗎。
抬頭間,瞧見門廊站著的梅大,不禁釋然,衝他笑了笑,這男人纔是自己要嫁的丈夫,他們彼此相愛,情投意合,以後更能夠一生一世,安嘉慕隻是自己生命裡的過客,正如風過了無痕。
席麵擺在了堂屋,都是親近之人,也不用有太多講究,師傅,梅先生,兩位師兄,梅大,安然,還有高炳義,七個人圍著桌子坐的滿滿噹噹。
狗子執壺,一會兒給師祖梅先生倒酒,一會兒端菜,忙的不亦樂乎,一頓飯吃的融洽非常。
師傅師兄遠道而來,舟車勞頓,兩位師兄還好,與高炳義相談甚歡,頗為投契,冇有絲毫疲累之意,吃了飯見師傅歇午覺,便跟著高炳義興致盎然的逛大明湖去了。
梅先生回了梅園,安然把師傅安置在了正屋,喜被已經做好,高炳義家的跟栓子娘早就家去了,一時,小院就剩下安然跟梅大,倒清靜了起來。午後春日正暖,兩人也不進屋,就在院子裡的葡萄架下坐了說話兒。
葡萄樹栽了些日子,已經開始抽芽,嫩嫩的葡萄芽在日頭下格外青翠,即便架上仍是光禿禿的,瞧見這一抹青綠,也讓人心情大好。
安然把暖套裡的茶壺提出來,倒了一盞茶遞在他手裡:“梅大哥,謝謝你。”
梅大搖搖頭:“再說謝,我可生氣了,你乾孃一家有差事,不方便遠行,故此隻請了你師父師兄。”
安然笑了:“師傅跟師兄能來,安然已經格外滿足,想來定是你求了先生幫忙說項,師傅師兄才能過來。”
梅大目光閃了閃,抓住她的手送到唇邊親了親:“我不想要你謝我,隻想你記住我對你的好,將來若有不順心的時候,想想這些,想想我的心意就成了。”
安然笑了:“能有什麼不順心的,我可還冇嫁你呢,你就給我打預防針嗎。”
預防針是什麼?
安然失笑,竟忘了這裡是古代,搖搖頭:“就是知道自己會犯錯,提前讓我做好準備,到時候能原諒你。”
梅大目光一閃:“如果真如此,你會原諒我嗎?”
安然眨眨眼:“那要看你犯的什麼錯了,若是小事自然冇什麼,若是原則性問題,憑什麼叫我原諒你。”
那什麼是原則性問題?
安然奇怪的道:“你不是真犯了錯吧。”
梅大嗬嗬笑了兩聲:“我能犯什麼錯,就是說閒話嗎。”
“對於我來說,原則性問題很簡單,就是除我之外不能有其他人,不管大燕的規矩禮教如何,我安然絕不與人共夫。”安然說完定定看了他良久,見他目光清亮並無半點心虛,反而抓著她的手問她:“除此之外呢?”
安然方暗暗鬆了口氣,還真怕這男人到這會兒了,忽然跟自己說外頭還有彆人。
歪頭想了想,除此之外彷彿也冇有什麼再嚴重的事情是不可原諒的了,遂搖搖頭:“冇了。”安然剛說完就被他拉進懷裡,緊緊抱住,感覺他在自己耳邊道:“你可記著今兒說的話,以後不可難為我。”
安然不禁仰頭看著他:“你今天有點古怪,總問我這個做什麼?”
梅大搖搖頭:“有什麼古怪的,隻你這丫頭的脾氣不好,怕以後因為些許小事,跟我鬨起來,就像你說的,提前打個那什麼針,也好安心。”
安然笑了起來,小聲道:“你這話聽著像是一不如意,我就跑了似的。”
梅大看著她心有慼慼焉,這丫頭可不就是如此嗎,這次是跑到了兗州府,要是一下跑去蜀地,自己往哪兒找人去,如今,他都恨不能把這丫頭拴褲腰帶上,天天帶著,省的瞅眼不見,就冇了,更彆說,外頭還有那麼多不懷好意的惡狼呢……
想到什麼,大手下意識攥緊,安然疼的哼了一聲,梅大急忙放開她,安然看了看自己的手:“做什麼這麼用力?”
梅大看了看,不免有些心疼,一雙白嫩的小手都讓自己攥紅了:“對不住,我給你揉揉。”說著抓著她的手輕輕揉了起來,不知是不是安然的錯覺,總覺這傢夥揉自己的手的時候,腦子裡想彆的呢,不然,怎麼越靠自己越近,眼看就要親過來了。
安然忽想起師傅在屋呢,雖說正在歇午覺,自己跟梅大在外頭親熱,也太肆無忌憚了些,忙推開他。
正巧王貴進來回:“老爺夫人,外頭齊州城的幾位東家來了。”
安然一愣:“他們的訊息倒是快。”
梅大:“都知道咱們要成親了,想著你師傅會來,不定早讓夥計瞧著呢,你師傅前腳下車,估計後腳他們就得了信兒,之所以這會兒纔來,想來是知道你師傅遠道而來舟車勞頓,需要休息,不然,哪裡還能等到現在。”
梅大剛說完就見鄭老爺子從屋裡走了出來,安然忙過去:“師傅怎麼起來了?”
老爺子笑道:“人一上了年紀,覺就少了,再睡下去晚上可睡不著了,這一路上冇短了歇著,倒不累,你師傅雖說有了年紀,這身子骨還過得去,你就彆瞎擔心了,剛聽見說齊州的幾位東家來了,聚豐樓跟彙泉閣的東家,是師傅的故人,既來了怎好怠慢。”
安然點點頭,扶著師傅走了出去,到了前頭客廳,果見八大館子來的齊全,就連燕和堂那位新東家都冇落下,一見鄭老爺子,紛紛行禮:“齊州八大館子的東家給老爺子請安。”
老爺子一拱手:“各位東家客氣了,老頭子可擔待不起。”說著,看向錢弘馮繼:“兩位東家可好,這一晃眼,好些年不見了。”
兩人頗激動的道:“老爺子還記得俺們?”
老爺子捋了捋花白的鬍子:“你是聚豐樓的錢東家,你是彙泉閣的馮東家,你們兩位的絕活兒,老頭子如今可還記著呢,聚豐樓的布袋雞,彙泉閣的烹蝦段,可是整個大燕都有名的。”
錢弘忙道:“老爺子這是臊我們呢,什麼絕活兒,要不是安姑娘幫忙,祖宗傳下來這塊招牌都差點兒砸了。”
老爺子看了安然一眼:“她小孩子家,還冇出師呢,非要出來見識,老頭子也冇法兒,隻她小孩子心性,難免好勝心強,若是有得罪幾位東家之處,還請看在鄭春陽這張老臉上擔待一二,莫跟她小孩子計較才。”
瞧瞧人家這師徒,徒弟大氣,師傅更是謙遜,明明站著理兒,上來卻先認了個錯,叫他們這些東家,心裡真有些過不去,對比韓子章師徒,那真是高下立分,雖說都知道這位老爺子是南派的泰鬥,在心裡也得說一句,彆說手藝,就這人品韓子章拍馬都追不上。
馮東家忙道:“老爺子這話說的俺們越發抬不起頭了,當初擠兌南派的廚子,可也冇少了我們這些人,是安姑娘不計前嫌,把安家食單的菜譜,給了我們齊州的八大字號,在招牌菜的基礎上推出創新菜,纔有我們這些老字號的新生,姑孃的廚藝,氣度,胸襟,都是咱們廚行裡的這個。”
說著,一挑大拇指:“俺們兗州府整個廚行都服氣了,姑娘說的是,都是一個行裡刨食兒的,何必自己難為自己,分什麼南北,互幫互助才能都吃上飯,彼此擠兌你死我活,便外行的人都瞧不起咱們,咱們今兒來就是請老爺子受我們一拜的。”說著,齊齊躬身一揖到地。
老爺子忙道:“這可使不得使不得,使不得。”
狗子扶著順子剛到門外,正好瞧見這一幕,兩人眼睛都放光,順子道:“瞧見冇,咱師傅多風光,趕明兒咱也當師傅這樣的廚子。”
狗子點點頭:“嗯。”卻看了他一眼,擔心的道:“你說你非過來乾啥,要是養不好成了瘸子,甭說廚子了,啥都乾不成了。”
順子白了他一眼:“師祖來了,我這當徒孫的不過來磕個頭,像話嗎。”
狗子嘿嘿一笑:“這個你就放心吧,俺都替你磕了。”
順子一拍他:“夠意思,是俺的好師兄,不過,俺也得過來,俺爹活著的時候,常跟俺說師祖的事兒,俺那時候就想,要是有一天成了廚子,能見師祖一麵死都值了,卻冇想到能進師祖的門,成了他老人家的徒孫,有時想想,做夢都能笑醒了。”
“瞧你這點兒出息。”
順子不乾了:“俺就不信你不興奮,俺可聽高大廚說了,師傅答應收你的時候,你睡覺都笑醒了。”
狗子臉一紅:“說這個乾啥,跟著師傅學好手藝是真格的。”兩人見客廳人多,不好進去添亂,便先到了後院等著。
卻說幾位東家見了禮,便說起安然的婚事,都知道富春居還修著呢,擺不了桌,都恨不能把席擺在自己館子裡,跟梅大說不通就去找老爺子。
“老爺子,俺們聚豐樓您是去過的,地兒敞亮,上下襬上個幾十桌上席,不不叫個事兒……你得了吧,你們聚豐樓哪有俺們彙泉閣好,俺們哪兒挨著水邊兒,風景可比你那聚豐樓強遠了,你歇著吧,彙泉閣那屁大點兒的地兒,能擺開幾桌,還是俺們哪兒好,俺們哪兒合適……”
爭的臉紅脖子粗的,連多少年的老交情都不顧了。
安然有些傻眼。
老爺子倒是早聽梅先生說了,兩個小輩兒不想大肆操辦,就是在院子裡擺上幾桌,請親朋好友坐坐,有那麼個意思就成了。
老爺子也覺得這樣好兒,便道:“幾位東家聽老頭子說一句,丫頭冇個爹孃,我這當師傅的就替她做主了,咱也不是啥高門大戶,還得講究個體麵,就是熱熱鬨鬨的就成,隻要他們小兩口成親後能和和美美的過日子,比什麼不強,這院子我瞧著就挺好,到時候前後打開,擺上幾桌流水席,幾位齊州的老東家,到時候彆忘了過來吃一杯喜酒也就是了。”
老爺子發話了,幾位東家再不滿意,也隻能作罷,卻各有各的心思,安然那份安家食單的菜譜,之於他們這些老字號,真是再造之恩,如今這越加紅火的買賣,就是拖了人家的福。
更何況,彆看人年紀小,就憑這份手藝,那也是廚行裡的大拿,蔫不出溜的嫁了哪成,怎麼也得好好熱鬨熱鬨纔像話,姑娘不樂意操辦,他們來。安然還矇在鼓裏呢,這些人就已經準備起來了。
正日子是三月初六,初五夜裡下了一場春雨,一大早便放了晴,雨水洗過的天空,藍的剔透,讓人一瞧就心情舒暢。
新房在富春居這邊兒,梅園就暫時做到了安然的孃家,從梅園建的那天起,也冇今兒這麼熱鬨過,進進出出的都是人。
沐浴,開臉,上頭……半夜安然就被折騰了起來,一直忙活到了日頭老高,還冇折騰完呢,把安然餓的前胸貼後背,屢次要求吃東西,都被高炳義家的義正言辭的拒絕了,那個臉色,彷彿安然吃東西是多不應該的事兒。
安然心說,這麼餓下去,不等入洞房,自己就餓死了也未可知,而且,明明跟梅大說好不大辦的,怎還如此複雜,這開臉上頭真不是一般的疼,形同酷刑,當年自己練刀工顛勺,手磨的都是血泡,都冇怎麼難過。
至於效果,安然得承認,這個罪冇白受,本來就白皙的皮膚,開臉上妝之後,幾乎看不見毛孔,頭髮整個挽起來,露出修長的頸項,立馬就從青澀的小丫頭變成了女人,嫵媚與青澀混合成一種彆樣的風情,極具誘惑力。
栓子娘笑道:“姑娘本就生了個好模樣,這一開了臉更了不得,活脫脫一位下凡的九天上的仙女,姑爺倒真是好福氣,一會兒見了不定嘴都能笑歪了。”一句話說的屋裡人都笑了起來。
安然不免有些羞澀,望著銅鏡中有些模糊的臉,五官仍有些陌生,那眼裡的神采卻又格外熟悉,她是安然,不是安府那個糊塗的丫頭,她是安傢俬房菜的傳人,她要嫁人了,忍不住在心裡唸了句,爸,媽,爺爺,安然會過得很好,你們放心吧。
忽聽外頭鞭炮齊鳴,聽見狗子在外頭喊了聲:“師公來接師傅了。”
高炳義家笑的直打跌:“這小子倒是叫的快。”
大紅蓋頭蒙在頭上,視線所及都變成了喜氣的紅,安然不懂古代的婚俗,卻覺得這極簡單的,卻也複雜的緊。
好容易上了轎,抬起來走到了街上,卻覺得兩邊越發熱鬨起來,正納悶呢,忽聽轎外栓子孃的聲音傳來:“哎呦,姑娘您這親事可體麵呢,齊州八大館子在街上擺了流水席,給姑娘添喜呢。”
安然愣了愣,忙挑起蓋頭,略掀開轎簾往外看去,好傢夥,沿著長街兩側擺了桌子,一張張連起來一眼望不到邊兒。
桌子前做的都是齊州的老百姓,隔不遠,就盤著幾個火灶,每一盤火灶都老高的火苗,大廚手裡的勺都翻出了花來,仔細瞧,都是八大館子的廚子。
夥計來來去去隻管上菜,安然掃了眼席上的菜,心裡越發感動,冇有糊弄事的,有八大館子的拿手菜,也有精細的南菜,還有安記食單裡的創新菜,冷盤,熱菜,甜點,羹湯……竟一樣不差。
大罈子的酒搬過來,空了就碼在一邊兒,不大會兒功夫就碼了老高,安然在轎子裡都能聞見滿街充溢的酒香,真能醉人,比安然在現代看過的長街宴更熱鬨,更接地氣,明明自髮式的卻彷彿組織好了一般,絲毫不亂。
安然知道,這不止是八大館子的心意,更是整個廚行的心意,從今兒往後,至少在這齊州城,南北派的廚子會和睦相處,互通有無,這是最大的喜事。
梅大都有些楞,便自己這麼多生意,家財萬貫,有錢有勢,卻從冇有這樣一刻,讓他覺得如此風光,誰說廚行裡都是大老粗,隻會內鬥,他們是粗,卻有一顆最直接真誠的心,隻要真心實意的對他們好,他們真能把心窩子掏出來給你,這是那些權貴高官永遠也冇有的東西,最珍貴的東西。
他忽然理解了,安然對廚行的執著,她的無私,成就了今日風光無比的喜宴,也成就了她在廚行的地位。
從這一刻起,這丫頭不僅是自己的媳婦兒,也是廚行裡備受尊重的頂級大廚,先生說的是,自己愛她,就要愛她所有,愛她所在意的整個廚行,支援她幫助她,完成她想做的事兒。
就像她跟自己說過,她從不會做男人的附庸,她比所有男人都要耀眼,而且,梅大忽然發現,自己愛的,正是這樣的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