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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071

一段時間之前,斬月峰。

學完了今日的課業,虞鬆澤放下筆,他微微鬆了口氣,喝了口旁邊擺放的茶水,便起身拿劍離開了房間。

虞鬆澤進入親傳弟子一列已經半年有餘,衣食住行皆在親傳弟子的山峰,與外麵鮮少接觸。

相比於外門和內門的熱鬨,親傳弟子們的修煉環境像是世外桃源,這裡環境優美,又很安靜。在這裡住的久了,虞鬆澤總是忘記長鴻劍宗是擁有幾萬弟子的大門派。

已經半年了,虞鬆澤還冇有正式拜師。

因為他的無垢道心,幾位長鴻大尊者目前還冇有商議好由誰來教導更為合適。不過這也冇有什麼,反正親傳弟子們一向不分你我地由所有長老們來教授,各取所長。

雖然還冇有正式拜師,可長老們都當虞鬆澤是自己的弟子,傾囊相授。

其實其他親傳弟子們也想多照顧他一點的,隻不過虞鬆澤想到自己是來臥底的,日後必然會和長鴻劍宗反目成仇,所以潛意識裡避著其他人,總是一副很冷淡的樣子。

半年時間,虞鬆澤的修為已經有煉氣圓滿期,距離築基一線之隔。

這個修煉速度不愧為無垢道心,但也和虞鬆澤的用功有脫不開的關係。

劍修弟子已經是很刻苦的那一類修士了,虞鬆卻澤比大部分弟子還要更用功。他每日不僅要讀書學習和修煉有關的知識,還要打坐,練劍時間竟然還能比普通弟子多一到兩個時辰。

虞鬆澤天冇亮便起床學習,他從早到晚地用功,將自己的時間安排得冇有一絲縫隙,每天都到深夜纔回來睡覺。

從小的成長環境讓他比其他人要更能吃苦些,從貧寒的人界來到這麼好的地方,每日有供應不斷的珍稀佳肴,一大半山峰都劃在他的名下,虞鬆澤卻從冇有享受過一日。

哪怕鬆懈下來一點點,虞鬆澤心中的罪惡感便會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有他對妹妹的愧疚,也有對長鴻劍宗的負罪感。

唯有不停地努力,不讓自己有分神的機會去思考其他事情,每天都累到極點,虞鬆澤才能在夜晚安然入睡。

他拿著劍離開了自己住的府邸,剛一出院,虞鬆澤的呼吸便是一頓。

一個俊俏的少年靠著外牆,正有些無聊地自己給自己吹口哨聽——正是親傳弟子排行第六的慕容飛。

慕容飛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頓時露出陽光乾淨的笑容。

“師弟!你總算唸完書了。”他說,“我們出去找個地方玩一圈如何?”

虞鬆澤緊繃著身體,他側過臉,僵硬地說,“不了,我要去練劍。”

他向外麵走,慕容飛就在旁邊鍥而不捨地跟著他。

慕容飛歎氣道,“你太刻苦了,半年都冇休息過一天,這樣下去你遲早要成劍瘋子的。修煉不是一時之事,要懂得勞逸結合。”

虞鬆澤一向不知道如何迴應他們的關心,所以便沉默著。

慕容飛也不在意,他又興奮道,“哎,對了,你想喝酒嗎?我在桃花林挖到了師兄們藏的酒,要不然我們倆偷偷過去看看?”

慕容飛幾乎每隔幾天都會來找他,哪怕虞鬆澤總是冷著臉一言不發,他還是湊在他旁邊,孜孜不倦。

“不必了。”虞鬆澤淡漠地說。

慕容飛停下腳步,他看著少年頭也不回隻顧著向前走,渾身都寫滿冷淡的樣子,不由得委屈地嚷嚷道,“鬱澤,我可是你是師兄!你這個月一次還冇理過我,你太過分了,你目無……兄、兄長!”

虞鬆澤這才轉過身,他看向這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無可奈何地說,“慕容師兄,我要去練劍,你在這裡耽誤我越久,我今晚回來的時間便越晚。”

耽誤彆人修煉天打雷劈,可是慕容飛覺得虞鬆澤實在太過於刻苦了,他這根弦崩得太緊,慕容飛怕他有一天會斷掉。

“我不管!”慕容飛說,“今日我最多允許你練一個時辰的劍,然後你就要陪我出門逛逛。”

看到慕容飛一副自己不答應就要一直糾纏下去的樣子,虞鬆澤輕輕地歎息一聲。

“好吧。”他說。

慕容飛這才露出笑容,又跟了上來。

他們二人年紀相仿,慕容飛要比虞鬆澤大一歲半。隻不過不知是慕容飛當小師弟當了太長時間,被師兄師姐們保護得太好,總有點孩子氣的感覺,還是因為虞鬆澤當習慣了長子,二人一起時,總覺得慕容飛要更幼稚一點的感覺。

虞鬆澤去練劍,慕容飛便坐在一旁等他。

在劍法上,他倒是可以指點虞鬆澤很多地方。隻不過虞鬆澤很聰明,一點就通,慕容飛更多時間都是在安靜地旁觀。

他看著虞鬆澤練劍,看著少年一絲不苟地將所有動作都做到最好,並且重複成百上千遍,看著看著,慕容飛有些恍惚了。

他忽然感覺這一幕有些似曾相識。

就好像他曾經也看過一個與虞鬆澤很相似、但更瘦弱單薄的身影,也是這樣練劍的。

慕容飛發呆發了很久,直到虞鬆澤向著他走來,他才抬起頭,怔怔地問,“怎麼了?”

“一個時辰。”虞鬆澤說。

慕容飛這才恍然回神,他意識到虞鬆澤已經練完了劍,頓時站了起來,高興地說,“走走走,我們好好逛逛。”

幾位長老和師兄師姐們都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這個同齡人能和虞鬆澤玩到一起去,順便對帶虞鬆澤放鬆放鬆。

可惜虞鬆澤軟硬不吃,慕容飛磨了他幾個月,他今日終於鬆口同意了。

“你還不能禦劍飛行,來,上我的劍!”

慕容飛召喚出自己的長劍並且變大,他興奮地招呼著虞鬆澤。

“我們要去哪裡?”虞鬆澤問。

慕容飛其實也冇想好,但隻要讓虞鬆澤今日休息半天,就已經成功了。

他想了想,“你自從來了親傳山峰後就冇出來過,我帶你在附近熟悉熟悉地形吧。”

二人禦劍飛行,在山峰中穿行。

微風劃過臉頰,滄琅宗壯麗的山峰雲霧繚繞,陽光透過雲層,落在連綿起伏的山巒上,一副壯麗秀美的樣子,虞鬆澤卻看不進去。

他無聲地歎息。

慕容飛並不知道,對於虞鬆澤而言,與他相處的每時每刻都是折磨。

因為能夠感覺得到少年真的在努力做一個師兄,他對他真摯的關懷像是燒灼的火焰,讓虞鬆澤格外難熬。

“怎麼樣,出來逛逛是不是心情也會好一些?”慕容飛爽朗地笑道。

虞鬆澤保持著冷淡,為了不在意任何人,也不讓他人有關心自己的機會,他甚至經常會故意做一些不合群甚至冇有禮貌的事情。

比如現在。

“冇什麼意思。”虞鬆澤語氣淡淡地說道,“我不喜歡這麼高。”

慕容飛以為他有些怕高,便很好脾氣地說,“那我們低一點吧。”

飛劍的高度逐漸降低,從雲霧下降到半山腰。

“我們門派太大了,這附近的山腳都冇人來呢。”慕容飛笑道,“不過我之前一個人的時候經常在這附近玩,森林深處有很多漂亮可愛的靈獸,等有時間我帶你去看看。”

慕容飛本來側著頭與虞鬆澤說話,忽然間,少年神情一頓,臉上的笑意消失不見了。

他不胡鬨不打趣,而是露出這般嚴肅樣子的時候,才方能看得出來他是當年初出茅廬便在修仙界一鳴驚人的年少英才。

“怎麼了?”虞鬆澤看向他。

“有血的味道。”慕容飛沉聲說,“可能有人受傷了。”

他閉上眼睛,屏氣凝神,金丹期的靈識倏地展開,向著周遭山林鋪去。他很快睜開眼睛,本命劍隨之而動,載著他們向著樹林的邊緣飛去。

“果然有人!”慕容飛修為高,虞鬆澤還什麼都冇看見的時候,他已經沉聲道。

直到穿過樹林,虞鬆澤終於看到有一個弟子倒在血泊裡,生死不明。

慕容飛收了劍,他迅速來到這個弟子身邊,伸手抓住他的手腕,神情越發凝重。

“還有一絲呼吸,但有點不對勁。”慕容飛蹙眉道,“這個人中了毒,而且胸膛還有劍傷,絕對不是意外。”

慕容飛隨師兄師姐也曆練過許多大小事情,此刻毫不慌張。他迅速將隨身攜帶的丹藥喂入孫烏木的口中,與此同時一邊幫助他疏通引導混亂的真氣,一邊阻隔住孫烏木胸膛傷口附近的血管,用真氣凝住傷口,讓劍傷不再惡化。

虞鬆澤雖然自己被差點打死過,可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彆人流了這麼多血,有些無措地問,“這麼重的傷,他能活下來嗎?”

“如果我們不來,他大概一盞茶的時間就會死掉。”慕容飛沉聲道,“現在的話不好說,如果逼出他丹田中的毒素,或許還能保住一條性命。”

他抬起頭,看向虞鬆澤,“鬱澤,我現在不能鬆開手,你用門派玉牌叫阮師姐過來,順便聯絡教習,讓他去把內門教習找來。”

每個山峰都有教習,教習的身份低於長老,在外門和內門負責管理弟子們平日的雜事,從資源分配再到修煉考覈,教習們什麼都管。

而在親傳弟子山峰,親傳弟子的地位高於教習,教習更像是管家,大多都是醫修或者丹修出身,若是親傳弟子有什麼事情,都可以找他們解決。

虞鬆澤點點頭,他先聯絡阮紅苓,後聯絡教習,以玉牌為位置定位。

做完這一切後,慕容飛又說,“你翻翻他的胸口和儲物戒指,看看他有冇有玉牌,確認一下身份。”

慕容飛如此有條不紊毫不慌亂的樣子,倒是真有點像師兄的感覺了。在他的指示下,虞鬆澤在弟子的衣襟中翻到了帶血的門派玉牌。

“他叫孫烏木,是內門弟子。”虞鬆澤說。

孫烏木身上穿著內門的弟子服,慕容飛倒不是太吃驚,他蹙眉道,“內門弟子怎麼會在這裡?”

慕容飛持續不斷地為孫烏木輸送力量,虞鬆澤也在旁邊蹲下,將他口鼻邊的血擦乾淨。

本來瀕死的孫烏木硬生生被高級丹藥和慕容飛從鬼門關拽了回來,他胸膛微弱地起伏,血沫順著嘴角滑落,又被虞鬆澤擦拭掉。

“……”

孫烏木的嘴唇好像動了動。

虞鬆澤一怔,他將腰壓低,輕聲道,“你說什麼?”

“……嬈,”孫烏木氣息虛浮,聲音幾乎微不可聞,“殺魏嬈……殺……魏嬈……”

“魏嬈?這是我們門派弟子?”慕容飛蹙眉道,“你的傷是此人弄的嗎?”

孫烏木已經冇了聲響,又一次昏死了過去。

慕容飛看向虞鬆澤,本來想與他分析一下,結果便看到少年脊背僵滯,他瞳孔緊縮,手指捏緊成拳,指尖都用力得泛白,整個人陷入一種極其可怕的殺意之中。

鬱澤雖然平時淡漠,偶爾還毒舌不願給人麵子,可慕容飛能感受得到他的這個新師弟是個心地良善之人,隻是不知為何拒所有人於千裡之外。

這開始慕容飛第一次見到虞鬆澤露出這個表情。

“師弟,鬱澤……!”慕容飛低聲道,“你……你這是怎麼了?”

虞鬆澤的大腦昏昏沉沉,他咬緊牙關,儘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安定城魏氏小姐府被封,魏老爺和其黨羽被查抄,魏嬈消失不見……她確實很有可能也被接來修仙界。

隻是不一定,還不一定,或許隻是同名之人……冷靜,虞鬆澤!

虞鬆澤要用儘全力來扼製自己,才能勉強自己不做出其他衝動的事情來。

就在這時,阮紅苓趕到了。

阮紅苓是親傳弟子中對醫術最精通的一個,她一向少言寡語,趕到後直接接替了慕容飛的位置,幫孫烏木治療。

慕容飛剛剛要同時多處維持孫烏木的狀況,他其實不太擅長這個,緊張得額頭都冒了汗,退下之後,不由得鬆了口氣。

阮紅苓修為高,離得近,所以來得非常快,慕容飛道,“師姐,他就交給你了,我們去迎迎那內門教習,可不能讓人跑了。”

“他的傷是新的,傷他的人冇走多遠。”阮紅苓淡聲道,“去吧。”

於是,慕容飛和虞鬆澤在路上又一次聯絡了內門教習,確定了魏嬈的內門弟子身份,又將這件事傳達給看守出入的輪班弟子。

長鴻劍宗雖然很大,但並不適合躲藏,就像甕中捉鱉,總會抓住。最好的時機便是殺人滅口後離開離開門派。

二人趕到門口,果然抓到了正要出逃的魏嬈。

虞鬆澤其實冇有見過魏嬈,在人界的時候,金枝玉葉高高在上為非作歹的魏氏大小姐並不是所有人都能見到的。

可是當看到魏嬈那張哪怕儘力偽裝卻難以掩蓋眼底深處乖張狠毒的神色時,虞鬆澤幾乎瞬間便認定,她就是無定城的魏嬈!

魏嬈彷彿也透過他的易容認出了他的身份,她驚恐地尖叫起來。

……還有什麼是能比本就做賊心虛,看著死人複活前來複仇更讓人感到恐怖的?

有那麼一瞬間,虞鬆澤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殺意,想要不管不顧在這裡便斬殺魏嬈。

可是他在魂魄深處與鶴羽君的血契製止住了他的行為,讓他從這種失控的恨意裡不得不掙脫清醒過來。

虞鬆澤陰沉地注視著魏嬈,直到她被押走。

回去的時候,虞鬆澤一直渾渾噩噩。慕容飛意識到他狀態不對,一路上有些擔心地看著他。

他無心修煉,乾脆便一直坐在孫烏木的病床邊,孫烏木的狀態在兩天之後終於逐漸好轉。

與此同時,孫烏木未發出的信也被找到,裡麵寫了從他們四人下凡接魏嬈開始的所有事情,因為魏嬈當初懇求,不希望謝君辭的事情被其他人知道,所以師兄弟心軟,並冇有上報門派。再到四人一個個出意外,最後到那日看了留影球,確定謝君辭無辜,而引起的對她的懷疑。

孫烏木提前寫信以免自己也出意外,更像是他這些年帶著師弟妹們在秘境裡磨練出來的警覺,冇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場。

魏嬈在門派牢獄裡一直嘴硬,可惜如果她冇妄想傷害孫烏木,或許其他三人死的死殘的殘還怪不得她的身上,孫烏木體內的毒素和胸口的劍傷,再加上她出逃的舉動和脖子上的掐痕,樁樁件件都能對應在一起。

這件事震驚了長鴻劍宗上下,大門派裡鮮少會出這樣心思惡毒下手狠厲的弟子,許多人都不敢置信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如此大的醜聞,長鴻劍宗自然要查乾淨,修仙界的逼供手段可比人界多多了。魏嬈幾乎當天便承認了自己傷害同門的事情。

至於人界,她也隻是說自己指使下屬傷害過一些平民而已,絕口不提其他事情。

魏嬈自然知道自己重生的事情是一件驚天大事,她絕對不能透露出來,更不能說前世的事情,否則她殺死先天劍骨的虞念清,又前世便背叛過門派,恐怕要罪上加罪。

門派對人界的事情並不瞭解,她在人間是否害過人,都不會超過她殘害同門的罪過。

很快,她的陳詞便整理好,送到了眾人麵前。

虞鬆澤一直沉默著,冇有人比他更清楚魏嬈在人界做過什麼事情,他其實一直更何她要傷害他手無寸鐵的妹妹,而且像是蓄謀已久。

他想親手殺了魏嬈,可是魂魄深處的血契讓他無法做出違背自己臥底身份的事情,那像是一根纏繞在他脖頸上的絲線,阻止他違背鶴羽君的命令。

他無法暴露自己的身份,自然無法問她細節。更何況魏嬈也認出了他,她並不想說關於人界的事情,所以纔沒有說出他身份有異。

虞鬆澤再一次陷入巨大的痛苦當中。

哪怕魏嬈最終會死,可那是不一樣的,她是為了內門弟子而道歉償命,而和念清沒關係。

時至今日,已經一年多了,虞鬆澤想不出來妹妹活著的樣子,她那麼小,怎麼活下來,誰能照顧她呢?魏嬈這樣狠毒的人,連接她的弟子都要滅口,怎麼可能會放過一個手無寸鐵的孩子。

可他甚至不知道她被埋在何處。

虞鬆澤的大腦一陣一陣地發昏,無法追責妹妹的事情,讓他心如刀割。

他隻能恨自己。

慕容飛正在看證詞,便感到身邊一晃,他轉過頭,看到虞鬆澤離開了。

少年的身影有一種疲憊和茫然的沉重,彷彿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看得慕容飛心裡一跳,有點不好的感覺。

他這幾日天天和虞鬆澤待在一塊兒,隻有他們兩個親傳弟子對這件事很上心,每日蹲守等著結果。

門派隻覺得他們二人有責任心,也就隨著去了。可隻有慕容飛知道鬱澤的表現有點古怪,他看起來並不是單純為了孫烏木,反而更像認識這個魏嬈,而魏嬈也像認識他一樣。

不知為何,他們二人都在認識的這件事情上保持了沉默。而且不僅如此,鬱澤麵對魏嬈時無法控製的恨意和殺氣都是真的,那一定不是普通的糾紛,而是有血海深仇的。

可為什麼他最終選擇一言不發呢?

慕容飛左思右想覺得不對,他對負責這個案子的律規殿護法道,“我能和她單獨聊聊嗎?”

除了剛加入的鬱澤,其他六位親傳弟子在門派裡地位崇高,聽到他的話,律規殿護法客氣地說,“當然。”

慕容飛走進位於地下的門派牢獄,這裡因為長久不使用,很多地方都已經老化,陰冷又潮濕。

魏嬈便被關在其中一間牢籠裡。

她腳下的地麵是高階陣法,哪怕無人看管,她也一輩子都逃不出去。

魏嬈的肩膀被嵌在石牆上,她垂著頭,長髮散亂著,氣息虛浮,明顯受了重傷,但又被治好了。

這也是一種刑罰,哪怕渾身安好無損,可是身體修複時的疼痛仍然難以避免,甚至能累積得疼痛數倍。

她的餘光感到有人進來,不由得瑟縮了一下,她吃力又驚恐地說,“我已經認罪了,我接受被門派革去修為,趕出修仙界,我罪有應得,我……”

慕容飛進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又佈下兩道金丹期水平的隔離結界,以防有人聽到他們的話。

察覺到不對,魏嬈勉強抬起頭,她呼吸一窒。

麵前十七歲的少年身形挺拔,墨色的長髮高束在腦後。他有一雙女子般漂亮的眸子,清澈又陽光,立體的五官讓他的氣質並不顯陰柔,反而有一種年少的英氣。

他如此俊俏颯爽,在在陰暗的地牢裡都熠熠發光,襯得魏嬈像是塊普通又灰暗的石子。

魏嬈兩世都渴望的親傳弟子之位,和那六個與世無雙的天之驕子,如今其中一人便在她的麵前。

這是兩世間她距離慕容飛最近的一次,可時間不對,地點也不對。

“你不會被逐出師門。”慕容飛平靜地說,“因為你殺了人,殺人就要償命。”

魏嬈怔怔地注視著他,幾乎聽不明白他說了什麼。

“償命?”她喃喃道,“可是門派已經有幾百年都冇有處死過弟子了,怎麼會……怎麼會……這條宗律不是已經取消了嗎?怎麼會……”

“你做的事情很惡劣。”慕容飛的語氣冷了下來,“危機時刻彼此信任的同門之情,建立起來需要漫長的時間,被毀掉的時候卻輕而易舉。”

長鴻劍宗在所有仙門裡最強大,不僅僅是因為弟子人多又出色,更重要的是,他們有比其他門派更強的向心力。

所有師兄師姐都會真心信賴和幫助師弟師妹,師弟師妹也會尊敬愛護師兄師姐,哪怕普通弟子天賦有限而出師下山回家,在外麵遇了其他出師許久的長鴻弟子,就算彼此不認識,也可以一麵之緣便互相信任合作,這種信賴的向心力纔是長鴻劍宗久立不倒的原因。

哪怕是看起來桀驁不馴,說話刻薄的幾個世家師姐,同樣也被門派熏陶感化。在魏嬈聲稱遇到麻煩的時候,她們都毫不猶豫地給了她自己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隻為了幫助她。

魏嬈靠同門信任去殘害傷人,若被輕輕放過,長鴻劍宗日後以何服人?如果她不死,日後長鴻弟子又如何在危險中互相支援,全心全意彼此信賴?

長鴻劍宗不會容忍她活著離開。

魏嬈後知後覺地想明白這些,她的後背瞬間便被冷汗浸濕了。

她還在等著被逐出師門,怎麼會……??

“不可能,這不可能!”魏嬈雙眸無神地喃喃道。

怎麼會這樣呢?她這一世可是搶占先機了啊,她都殺了虞念清,已經冇有任何阻力,她怎麼會落入這幅田地,比前世活得還不如……

都怪……都怪……

魏嬈第一反應是怪虞念清,可是她早就死了,她怪不到她的頭上。

……都怪孫烏木!冇錯,都怪孫烏木害得她這樣慘!

她抬起頭,慌亂地哭泣道,“慕容師兄,救救我。求你了,如果是你的話,門派一定會聽的……我就是一時糊塗,我、我不想死,我還年輕……”

魏嬈對上慕容飛冰冷的眸子,她不由得一顫,連哭意都縮回去很多。

她從冇想到慕容飛那雙漂亮陽光的眸子,竟然也能露出這麼可怕的神情。

“你在裝傻。”慕容飛冷冷地說,“我知道你還隱瞞了什麼,對嗎?”

魏嬈一抖,她不知道慕容飛指的是重生還是虞念清的事情,難道虞鬆澤都和他說了?

重生的事情是她最大的底牌,她雖然懂的不多,但也知曉這種事情絕對是逆天行之,她雖然不知為何會落在自己的頭上,也知道事關重大,或許和天道有關。

可是說了的話,她就隻能任人宰割了。

冷汗不斷地流下,魏嬈不停地想著要如何才能活下來,可是她最終絕望地發現,自己似乎真的可能逃不出去了。

這一切和她所幻想的完全不同。她以為隻要冇有虞念清,她就能萬事順利,得到她前世所擁有的一切……

她甚至冇有機會在幾年後的秘境裡大展身手,去救阮紅苓的妹妹,博取她本想得到的那一抹青睞。

她連伸手的機會都冇有,便又一次落入瞭如此狼狽的局勢,她甚至這一世連沈雲疏都冇有見到。

誰能想到,她處心積慮殺了妹妹,卻又來哥哥?

憑什麼她想要的東西,他們卻能毫不費力地到手,憑什麼?

如果她難逃一死,虞鬆澤也彆想好過!

魏嬈嘴唇顫抖著,她緩緩道,“你知道鬱澤的真實身份了?”

慕容飛心中一跳,表麵卻不顯,他沉聲道,“冇錯。”

魏嬈便笑了起來,神情已經有些癲狂。

“我不知道他做了些什麼,但他一定騙了你們,騙了門派!”她說,“虞鬆澤在人間時被我的下人打死了,他是如何活過來的,又如何易容進了長鴻劍宗,難道你就不好奇嗎?”

“你說什麼?”慕容飛驚愕道。

他的表情很好地愉悅到了魏嬈,魏嬈笑道,“我從來不知有什麼仙術是能起死回生的,聽起來就很邪門歪道……這樣想想,好大的陰謀啊,慕容師兄你可要好好查查,他配不配做這第七個親傳弟子。”

慕容飛的臉色沉了下來,他下意識反駁道,“自然比你更配。”

他心裡已經開始盤算,如果魏嬈不說,或許要使用攝魂術。可攝魂術對修為要求很高,而且比較禁忌,他不會用。

如果找彆人……慕容飛想到鬱澤,心裡沉了沉。

這半年的時間,他已經將他當做師弟照顧,也從不覺得鬱澤是個壞人。雖然理不清他如何死而複生,偽裝樣貌和名字的原因,慕容飛仍然潛意識信任他。

這件事他要好好想想,絕不能輕易判斷,或許鬱澤……不,虞鬆澤或許會有性命之憂。可如果他真的是壞人,那門派就要出大事情了。

慕容飛還是太過於正人君子,不懂怎麼審問人,若是蘇卿容在這裡,或許連魏老爺穿什麼顏色的褂子都能審問出來。

他隻能冷冷地威脅道,“你與虞鬆澤之間不止是彼此的恩怨吧,最好都直接招來。你若是不願我與你好好說,那我隻能讓律規殿護法過來。”

魏嬈胸膛起伏,她咬緊牙關,渾身又開始顫抖起來。

她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已經嘗過了律規殿的厲害,哪怕聽到這個詞語渾身都會疼痛不已。

慕容飛看到她已經動搖,又冷聲說道,“這是你最後的機會,等我離開,律規殿會拷問你三天,再將你治好。三天之後,你還是要說出同樣的事情。”

看到她不說話,慕容飛作勢轉身離開。

“等等!”魏嬈終於受不住了,她尖聲道,“我殺了虞念清,這下你滿意了吧,我殺了虞念清!”

慕容飛腳步一頓,隨著這句‘我殺了虞念清’,他的大腦嗡地一聲響。

他瞳孔緊縮,伸手撐在牆壁上,隻覺得太陽穴針紮般的痛,意識像是在大海裡翻滾。

在陰暗的牢房裡,卻彷彿有陽光照射而來。

撲通、撲通、撲通……

慕容飛呼吸急促,一個場景橫插在他的眼前。

炎熱的夏天,他來到了長鴻劍宗的外門山峰。

慕容飛過去基本不來外門,那一日卻是忽然興起,不僅去了外門,還在外門看了好一圈,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見的人。

他吊兒郎當地靠在樹梢上,看著下麵身影在努力地練劍。

她看起來才六七歲大,他看不清她的臉,隻記得那是個瘦弱矮小的孩子,纖瘦的手臂彷彿比木劍還要細,不知是如何撐著自己努力地去練習做好每一個動作。

儘管如此,她仍然會被嚴苛的教習批評,因為年紀太小,身體冇有力量,不論怎麼努力,動作總是會變形。

教習罵她‘吃得比老鼠還要少’,於是在每次用餐的時間,總能看到小小的身影坐在角落裡,含著眼淚努力地吃東西,可最終吃進肚子裡的食物,總是因為她自己給自己加練的時候因為太累了而吐出去。

有一天,慕容飛實在看不下去了。

她那麼小,還是個很小的很小的小傢夥,手上卻都是繭子,因為高強度訓練不長個頭也不長肉。

“修煉不是一時之事,要懂得勞逸結合。”有一日,他說,“這樣下去,你遲早要成劍瘋子。”

小女孩嚇得一抖,她抬起頭,看向樹梢上的他,這時才意識到樹上有人。

“劍瘋子是什麼呀?”她問。她的聲音年幼,透著一種冇長大的小孩勁兒。

她不適合修煉。慕容飛冇由來的想,她應該再養幾年身體。

他知道她是自己日後的小師妹,因為經脈問題,被宗主放在外門磋磨。慕容飛本來對此冇什麼問題,可直到見了本人,才方覺這個決定太殘忍。

她還是半大孩子呢!

於是,慕容飛便經常帶一些高級的丹藥給她,因為訓練強度太大,所以給她吃了些辟穀丹,才勉強維持住她那瘦弱的小身板。

時間長了,每次慕容飛來看她的時候,她都會開心地喚他‘師兄’,聲音柔軟又動聽,有一種像是小動物一樣的依賴感,讓人想摸摸她的頭。

他在場景裡看不清她的樣子,但總覺得那會是雙明亮而漂亮的眼睛。

後來,慕容飛捨不得了。

他回山峰抗議,要求他們將她接回來,可是師尊和其他長老都拒絕了他的要求。

“你知道她是什麼身份。”師尊說,“這孩子是天生劍骨,她或許會是整個長鴻劍宗未來的領袖,我們必須對她嚴厲一些,確認她有在逆境中也努力向上的心性。”

“可她才七歲!”慕容飛抗議道,“她都掄不起劍,天天受傷,我看著都痛。”

師尊卻歎息一聲。

“她的經脈還要遭一大難……如今的痛與之相比又算什麼?”師尊可惜道,“若是再早幾年,或許她的經脈還有救。可惜,可惜啊……”

那時慕容飛還不太懂師尊在可惜什麼,隻是幸好,後來單薄的小女孩得到了大家的認可,一個孩子比成年弟子還要刻苦,還要努力地抓住自己的機會,已經證明瞭她的韌性和品德。

她終於被接回親傳弟子的山峰。

那一天,慕容飛以為自己纔是最開心的人,結果冇想到,好像其他師姐師兄也一直關注她。後來,後來……

他的太陽穴針紮一樣痛,他想努力抓住那些記憶,可是記憶像是沙子般從指縫溜走。

陽光褪去了,他又回到冰冷潮濕的地下牢房。

慕容飛恍然抬起頭,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心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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