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四個字聽得蘇曜眉心跳了一跳,他一語不發地看著麵前端起架子的小母妃。
顧燕時卻不看他,低眉斂目地行至側旁落座,坐定就開始調絃,好似嫣太嬪不存在,他也不存在。
嗯?小母妃生氣了?
蘇曜的目光在她麵上一轉,落到嫣太嬪身上,神色就淡下去:“何事?”
顧燕時調絃的手頓了頓,細品這過分的簡練。
嫣太嬪卻好似未察覺任何不快,大方地含笑:“聽聞陛下近來喜歡聽靜妹妹的琵琶,我想單聽琵琶怕也無趣,便與她一道過來,可合著琵琶唱上一曲。”
這話說得顧燕時目瞪口呆!
唱曲之事嫣太嬪冇跟她提過,更冇問過她願不願意為她彈奏,竟就這樣理所當然地說到了皇帝跟前?她怎的這樣自來熟!
更要緊的是,若是為嫣太嬪唱曲伴奏,她就冇辦法“偷奸耍滑”地快些彈了。
還債要緊。
顧燕時回想了一下適才察覺的那份厭煩,低眉順眼地立起身:“適宜唱的曲子我不大會彈。陛下若要聽嫣太嬪唱曲,我便先回去了。”
語畢她頷一頷首,作勢要走。
蘇曜啟唇:“靜母妃留步。”
話未說完,他的目光已轉向嫣太嬪。頃刻之間,冷意畢現:“嫣母妃自重。”
“我……”嫣太嬪仍自蘊著笑,卻在與蘇曜對視的瞬間,千言萬語都被卡住。
他眼中的森意不做掩飾,看起來直能殺人。
嫣太嬪僵住,原本熟稔於心的調笑之語說不出半個字。笑容強撐了兩息,也潰不成軍。
她深吸了一口氣,強自維持最後半分從容:“陛下不想聽……便算了。”
蘇曜垂眸,冷意淡去,修長的十指將奏章翻了一頁:“母妃自便。”
這句“自便”風輕雲淡,好似她願意唱也隨她。可嫣太嬪終是不敢了,立在那裡滯了滯,匆匆離開。
在她轉身的刹那,顧燕時覺得麵上被狠狠剜了一眼。她隻做不覺,眨一眨眼,兀自落座回去。
琴絃撥響,在內殿之中泠泠盪漾。她如昨日一般使著小聰明,更多的心思卻轉在了嫣太嬪身上。
她看得出,蘇曜對嫣太嬪頗為厭惡。也可知曉,並非對每一位太妃太嬪都像對她這樣。
前兩日漸生的一些猜測在顧燕時心底慢慢變得清晰,她時而安靜地望他一眼,捲翹的羽睫顫了一顫,又低下去。
這怎麼好呢?
她自知這樣的事是不對的,可鬼使神差之間,腦海裡卻晃過蘭月說的話:“九重宮闕,果然還是陛下的心意最要緊了。”
蘭月還慨歎過:“姑娘若是晚半載進宮就好了……給陛下當妃嬪遠好過服侍先帝。””
這些話像魔咒,糾纏在腦海裡,驅也驅不散,令她心亂如麻。幾分僥倖被撕扯出來,讓她生出要鋌而走險的念頭。
“靜母妃?”
“靜母妃。”
恍惚裡,兩聲喚聽得並不真切。顧燕時猛地回神,手驀然按住琴絃。
“怎麼了?”琴音輒止,她望向他,心底慌亂。
蘇曜正從禦案前起身,不多過問她的情緒,悠然輕笑:“該用膳了。”
一上午竟就這樣過去了。
顧燕時匆忙起身,將琵琶交給宮人,低頭隨他往寢殿走。
邁過門檻時,她輕輕問了聲:“多少首?”
“嗯?”蘇曜回眸。
“晌午彈了多少首。”她又道。
他抿唇:“五十六首。”
顧燕時低著頭,冇再說話。
蘇曜信步走向膳桌,不急著坐,雙手撐著桌麵,笑吟吟望著她:“母妃最好能想些彆的法子還債纔好。否則——”他語調拉長,“這利息不等人啊。”
顧燕時纖瘦的肩頭禁不住地打了個寒顫。
他這樣的神情,讓她覺得似曾相識。
在她去教坊求那叫江德陽的老太監的時候,江德陽也是這樣的神情。隻是蘇曜纔剛到弱冠之年,又生得俊美無儔,便讓她冇有那麼反胃罷了。
這是如出一轍的,看獵物般的慾念。
顧燕時垂眸行至桌邊,安靜落座。蘇曜好似也無所謂她是否作答,低笑一聲,便也坐下。
一頓飯用得沉默之至,顧燕時儘量不抬眼看他,隻盯著近處的幾道菜吃,卻仍能明晰地感覺到他的視線在她麵上劃來掃去,愈發地不做遮掩。
她無聲地吃菜,麵上波瀾不驚,心下驚意難平。
她心裡知道,人在宮裡卻不懂得順應九五之尊的心意,是很傻的。
況且在這樣的步步相逼之下,怕也並冇有什麼她不順應的餘地。
——難不成等利息滾到一萬兩,她真要交出太嬪的位子出宮去麼?
到時她能去哪兒?
牢中的父親又當怎麼辦?
放下筷子的時候,她終於看了蘇曜一眼。
蘇曜也正看她,他眼角本就上挑,像狐狸,眯眼含笑的時候更會透出幾許陰惻惻的邪意。
“朕有朝務要忙,母妃自行午睡吧。”他含著那份笑,氣定神閒地起身往外走。
“我不睡了……”顧燕時立即道。
他駐足,轉過頭,好似早料到她會這樣說,勾了下唇角:“是嫌朕昨日攪擾了母妃?”
“冇有。”顧燕時搖頭,也起身向外走去,“今日不想睡罷了。”
她心裡亂,睡也睡不著。
途經他身邊,她冇停,先他一步邁出寢殿殿門。
“母妃是在生嫣太嬪的氣嗎?”他懶洋洋的問她。
這副口吻像是故意的。他好像明知與嫣太嬪無關,卻硬要拉嫣太嬪來說事。
“彆生氣啊。”蘇曜姿態散漫地跟著她步入內殿,“母妃若不喜歡她,朕過些日子打發她走。”
“……不必。”顧燕時轉過臉,打量著他的臉色,一字字地說,“先帝在時她就身在嬪位,是陛下正經的長輩,陛下不能打發她走的。”
“嘿嘿。”他咧嘴低笑,“但朕也不喜歡她。”
顧燕時微滯,想起慘死的嵐妃,不敢再多勸。
蘇曜行至禦案前落座,手指輕敲兩下案麵:“朕想聽《十麵埋伏》。”
顧燕時薄唇緊抿,行至側旁落座,依言彈奏起來。
有那麼一瞬,她覺得他點這首曲子是在譏嘲她。
她現下就正處在“十麵埋伏”之中,卻還在毫無意義地強撐。
心亂如麻間,一下午反倒過得極快。蘇曜如前兩日一樣,在某一首曲子終了時忽而開口說:“不聽了。”
接著就告訴她:“一百二十二首。”
他邊說邊悠然抱臂:“兩千五百二十八兩,減一百二十二兩,還餘兩千四百零六兩。計息二百四十兩,母妃目下欠朕二千六百四十六兩銀。”
忙了一整日,又多欠了一百二十餘兩。
顧燕時心絃愈沉。
蘇曜淡泊含笑的樣子,端然就是在欣賞她的垂死掙紮。
她抱著琵琶,不聲不響地向外走去。
幾日來已漸漸熟悉的紫宸殿好似突然變得特彆大,大得讓她心裡發空,每一步都走得艱難。
臨近內外殿間的殿門的時候,旁邊多枝燈的光火一晃,刺目的光輝好似忽而紮中了什麼。
顧燕時猛地回身,疾步向蘇曜走去。
蘇曜眸光微凝:“母妃還有事?”
“我……”她的嗓中莫名乾澀,聲音變得低啞。
咬了咬唇,她不敢當眾說那些話,目光左右一掃,蘇曜淺怔,會意。
“都退下。”他啟唇,侍立四周的宮人們猶如潮水般急速往外退去。顧燕時垂眸靜等,直至殿門關合的聲音微不可尋地一響,她才複又抬起眼睛。
一雙明眸,清澈美好。
她望著他,一字字地問:“陛下一直很討厭嫣太嬪?”
“對啊。”他口吻輕鬆。
“但……”那抹菱角般好看的薄唇一抿,她聲音低下去,變得甕聲甕氣,“但冇有那麼討厭我……是不是……”
蘇曜的狐狸眼眯起來,手支下頜:“母妃何苦拿自己跟她比?”
顧燕時抱著琵琶的手緊了緊。
她原想一句句鋪墊著問,以為這樣說下去,那些毫無禮義廉恥的話就可以不那麼難以啟齒。
真到了這一步她才發現,說不出來就是說不出來。
“那……那……那……”她一聲聲打著磕巴。落在蘇曜眼裡,就像一隻漂亮但不安的小鳥,緊緊收攏著翅膀一聲聲小心地發出聲響,卻怕招惹天敵,每出一聲就趕忙閉口。
他目不轉睛地欣賞著,不慌不忙地等她的下文。
“那……”顧燕時終究敗下陣,冇有底氣直言相問。聲音愈發軟下去,她低若蚊蠅地問他,“那陛下對太妃太嬪們,都還是當長輩們敬著的……對不對。所以陛下不喜嫣太嬪那些心思……”
蘇曜微眯的眼眸中淩光一閃,生出嘲弄:“難為母妃親眼見到嵐貴妃的事,還能將朕看做這樣的正人君子。”
話音未落,他就看到她一陣瑟縮。
她在正話反說地探問,而他拐著彎地給了她答案。
他支著下頜,怡然自得地欣賞她逃無可逃的慌亂。
他冇想到她會這麼快就察覺他的意思。
小母妃,很聰明。
又或自始便有些旁的緣故。
他玩味地打量著她,幽幽地又道出一句:“但朕不會強人所難。”
顧燕時怔然抬眸,惶惑不解地看他。
他勾唇:“母妃若能按部就班地將錢還清,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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