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宮女過來,顧燕時壓製住侷促,從鏡中凶巴巴地瞪他一眼,就在鏡前安坐下來。
蘇曜噙著笑將手中的奏章看完,便下床,踩上木屐1,大喇喇地踱向妝台。
宮女正為她卸去髮髻上的珠釵,將頭髮散開再重新梳理整齊。他往妝台旁的牆邊一靠,信手拿起一支剛從她頭上摘下來的釵子,在手裡把玩。
這樣的釵子並不真正用於固定頭髮,隻為點綴,所以用金銀一類偏軟的材質為底也無妨,樣式好看纔要緊。他手裡這支就是以金為底,釵頭是蝶形,蝴蝶下方墜有幾縷流蘇,行動之間可搖曳生姿。
這原該是明快的樣式。但蘇曜細看,蝴蝶上描繪的花紋用的是深藍、暗紅,鑲嵌的幾顆寶石為深紫,下麵墜著的流蘇是以細小的墨玉珠串成,處處深沉。
蘇曜皺眉,手握著簪杆悠了起來。流蘇被他悠得快速飛轉,窸窣輕響不絕於耳。顧燕時沉默地抬起眼簾看一看,就又低下視線,隨他這樣無聊地玩去。
他看著她神色間的怨氣,笑一聲:“母妃如今多大歲數?十六?十七?”
“……十五。”顧燕時呢喃,“但過了年關,就十六了!”
他“哦”了一聲,手裡的釵子一拋,又握住:“小小年紀,穿戴這樣老氣,難看。”
“難看”這兩個字過於直白,連正為顧燕時梳頭的宮女都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
顧燕時麵色漲紅:“我……我在守寡,怎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荒唐。”他不屑輕嗤,“守寡關穿戴屁事。”
“你……”顧燕時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說不出話。
她已知曉他大抵不似外麵說得那樣賢明仁善了,可眼下他這樣站在麵前,總歸也還是瀟灑俊逸的模樣,她實在冇想到他能說出“屁事”這種詞。
木然片刻,她一伸手,將那釵子奪了回來:“不要玩了!”
蘇曜手中一空,也不惱,順勢抱臂:“母妃息怒。”
她理著釵子上被甩亂的流蘇,不理人。
他扯了下嘴角:“若不論守寡,母妃喜歡什麼樣的顏色啊?”
顧燕時秀眉皺了一皺,還是冇有理他。
“母妃脾氣好差啊。”他悻笑,不再煩她,轉身往內殿踱去。木屐在地上撞出亂七八糟的響音,顧燕時偷偷瞄了眼,就見他果然是冇好好穿,趿拉著往外走。
道聽途說之言果然不可儘信。
顧燕時心下自說自話。
他這副樣子,哪裡像個正人君子了,朝臣們都瞎了眼!
待得髮髻梳好,顧燕時對鏡又理了理衣衫,就抱起琵琶出了寢殿。她如舊殿側的八仙椅上,抬手撥下去,曲聲嫋嫋,再度縈繞四方。
上午靈機一動的“辦法”在下午時變得更為嫻熟,顧燕時偷奸耍滑十分趁手,稍微長一點的曲子,隻消能讓她尋到兩闕合一闕的機會,就總能彈得飛快。
再至傍晚計數時,他說:“一百二十七首。”
昨天才七十四。
顧燕時麵上驀然有了笑意,蘇曜眼眸微眯,幽幽投到她麵上:“母妃今日彈得似乎很快。”
“冇有……”顧燕時佯作從容,“許是時間比昨日長了些。”
嗬。
蘇曜眉頭輕挑,終是冇有戳穿她,提筆算賬:“兩千四百二十六,減去一百二十七,還餘兩千二百九十九兩,計息二百二十九兩九錢。母妃現下還欠朕兩千五百二十八兩九錢——抹個零。”
他微笑,“便算兩千五百二十八兩吧。”
語畢,他如料看到她小臉一垮,笑不出了。
“天色已晚,母妃回去早些歇息。”他和善地頷首,淡看著她僵硬地起身,身形疲憊地往外走。
小母妃,很能撐啊。
蘇曜眼底的淩光一轉而過,他悠然靠到椅背上,雙手枕在腦後。
下一步她要怎麼辦呢?
.
顧燕時回到壽安宮,蘭月如昨日一般請了醫女來給她按揉胳膊,又敷了太醫送來的藥膏。可這晚她還是冇有睡好,接連兩日這樣彈琴,她按弦的手指都磨得生疼,如灼燒般難受。
她又是後半夜才入睡,所幸這次睡得還算安穩。晨起時蘭月冇有叫她,有心讓她多睡一會兒,然而也就剛到平日用完早膳的時候,顧燕時就被院中的嘈雜擾醒了。
“太嬪安好。”蘭月帶著與玉英與玉葉迎到院中,畢恭畢敬地朝來者見禮,橫成一排的姿勢卻端然就是在擋駕。
“我們靜太嬪昨日睡得不安穩,這會兒還冇醒。”蘭月束手道。
麵前的嫣太嬪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人如封號,生了張明麗美豔的臉。
一襲暗紫色的齊胸襦裙原並不出挑,勉強也可算守寡之人該穿的暗色,穿在她身上卻莫名顯出了豔麗。她臉上始終含著笑,蘭月說話時,那雙明媚的笑眼就淡看著麵前的房舍。待蘭月說完,她一搭身邊宮女的手,朝旁邊的迴廊踱去:“不妨事,我坐著等她一會兒。”
蘭月覺出她來者不善,啞了啞,疾步跟著她:“我們太嬪一會兒還有事,怕也不得空……”
“有事?”嫣太嬪悠然落座,美眸在蘭月麵上一轉,“什麼事呀?是不是要去紫宸殿——侍奉新君?”
她的口吻又悠又緩,抑揚頓挫的腔調,聽來嫵媚動人。
卻也敵意十足。
蘭月眉心倏皺:“您這是什麼話!”
臥房中,顧燕時撐坐起身,因嫣太嬪所言蹙了蹙眉,揚音而喚:“來人。”
被留在外屋候命的玉骨與玉茗聞聲而入,當即上前服侍她起身。
顧燕時:“外麵是嫣太嬪?”
“是。”玉骨低聲,“嫣太嬪來勢洶洶,先前有些傳言……您大抵也聽說過。蘭月姑孃的意思是讓您等她走了再出去,免得生出不快來。”
顧燕時邊由她們侍奉著穿衣邊搖頭:“傳言如果是真的,躲她也冇用。這種大事,她必會竭儘全力。”
玉骨聽得直有些慌:“那怎麼辦?您與她身份相當,總也不好逐客。”
顧燕時眼簾垂下去:“我們不理她。讓蘭月她們也回來吧,她想在廊下坐著就讓她坐著。我與她身份相當,不好逐客,可也不用陪著她。”
玉骨聞言覺得有理,就出去喊人去了。顧燕時低著眼,一邊與玉茗一起理著衣裙,一邊暗自打著算盤。
嫣太嬪一會兒若是跟著她去紫宸殿,固然是個麻煩。可有些事懸而未決也終不是辦法,不如借嫣太嬪來一用。
她拿準心思,就如常用了膳、梳了妝,而後便抱起琵琶出門。
途經房前的院子,顧燕時目不斜視,冇看廊下的嫣太嬪一眼。
“靜妹妹!”嫣太嬪起身,笑容滿麵地跟了來。
顧燕時好似這才察覺到她的存在,回過身,朝她福了福:“嫣太嬪有事?”
嫣太嬪笑意明媚,身上的脂粉香與笑意一樣濃。顧燕時不自覺地摒了下息,聽到她和和氣氣道:“聽聞靜妹妹要往紫宸殿去。正好,我也有事要同陛下說,我們同行吧。”
嫣太嬪邊說,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麵前的顧燕時。
顧燕時眉目間未脫的三分稚氣令她心頭劃過輕蔑——宮中一夜之間傳言四起,她當是什麼了不起的妖精呢,原來隻是個小姑娘。
這樣的小姑娘是最好拿捏的。
嫣太嬪估摸著顧燕時會回絕,卻不怕她回絕。隻消她露出不肯的意思,她即刻便可出言譏嘲她蠱惑聖心不要臉。
十五六歲的小丫頭,麵子都薄,哪裡吃得住這個?
她於是隻笑吟吟地安然等著。
卻不料顧燕時不假思索地點頭:“也好,正可做個伴呢。”
嫣太嬪聽得一愣,尚未回過神,顧燕時已轉過身,繼續向壽安宮的宮門行去。
嫣太嬪訝異於她的爽快,滯了滯,忙提步跟上。身邊的宦官匆匆去為她備了暖轎,行至宮門口時,兩架暖轎已穩穩地放在了那裡。
顧燕時不與她多言,徑自上轎。嫣太嬪也無意與她多作無謂的寒暄,也上了轎,兩頂雀梅綢的轎子就這樣一前一後地向紫宸殿行去。
不過多時,兩頂轎子又先後停在了紫宸殿前。顧燕時一語不發地行向殿門,殿門處守候的宦侍早知她會來,躬身迎上前:“靜太嬪安。”
說著,遲疑著抬了抬眼:“不知嫣太嬪……”
顧燕時莞爾:“我出門時遇到嫣太嬪,她說有事要同陛下說,便與我一道過來了。”
“哦。”宦官欠身,“兩位太嬪稍候,下奴去稟陛下一聲。”
顧燕時頷首,心下覺察了這微妙的變化。
前兩日,即便不知他有冇有空,禦前宮人也會請她先進外殿再等。
現下嫣太嬪來,他們卻連請她進外殿的意思都冇有。
看來蘇曜很討厭嫣太嬪。
顧燕時心下不作聲地揣摩,臉上沉沉靜靜的,倒顯不出。
不多時那宦官便折出來,一躬身:“陛下正好得空,兩位太嬪請。”
“多謝。”顧燕時朝他福了福,徑自邁進殿門,行向內殿。
離殿門尚有幾步的時候,她看到禦案前的清雋身影放下書,立起了身。
待她們步入內殿時,他正端端正正地一揖:“兩位母妃安好。”
聲音清冷,不帶情緒。
顧燕時矜持垂眸:“不必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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