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清河一直這麼繃著臉,跟她欠了他幾千兩銀子似的,多看幾眼,夜裡定要發夢魘的。
“嗯。”蕭清河冷冷應了一聲,長指按在英挺的鬢邊,神色難辨。
蕭清河不說話,她反倒心慌得很,渾身都不自在。
默默啃了一會兒皂兒糕後,菀雨梨小聲道:“王爺,妾身去陪小王爺一塊放煙花吧,人多熱鬨些。”
菀雨梨如蒙大赦,往外走得飛快,芙蓉裙邊在腳下搖曳出迫不及待的波紋。
隻看了一眼,她飛快收回視線。
不知為何,總覺得蕭清河的神色比外頭的大雪還冷,對視的時候凍得她渾身血液都僵了似的。
蕭清河淡淡掃了他一眼,隻叮囑了一句,“外頭冷,多穿些。”
便讓他去了。
不敢再看。
“父親大人,我想出去玩煙花爆竹。”蕭玉宸才五歲,儘管早熟,但小孩天性仍未散去。
蕭清河推門而入,屋內寒意席捲,冷風灌得菀雨梨脖頸一縮,下意識抬起眸子看過去。
屋內隻剩下菀雨梨和他坐著。
除夕團圓夜,他仍緊握著那柄長.槍,隨時警惕著北翟來襲。
後來,北翟公主的她,與他和親,卻從來不肯和他一同守歲,總是早早睡下。
“小王爺,妾身來陪你放煙花。”
“誰要你陪!”
“小王爺,你看我放的這個煙花漂亮嗎?”
蕭清河望向窗牖外,雪地裡,一大一小的身影捂著耳朵,滿眼都是盛放的煙火,綻成了她們眸底最璀璨的星子。
記憶中,鎮北王府的團年夜,從冇這樣熱鬨過。
一開始,隻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她說,慶國人心心念唸的新年,是她們北翟人最討厭的節日,因為這意味著冗重的歲供,若不勒緊褲腰帶上貢,他便會揮兵北上,生靈塗炭。
府中依舊冷冷清清。
再後來。
他們有了兒子,她卻假死逃走,留他和兒子兩人守歲團年。
蕭玉宸那時還小,每年除夕都要奶聲奶氣地問他,“團年不是要一家人團團圓圓麼!母親大人去哪裡了?”
每回,他總心如刀絞,嗓子眼裡像被灌了鉛,一個字都答不上來。
菀雨梨玩得興起的嬌笑聲如銀鈴,清脆悅耳,隨著風雪送進來。
蕭清河恍若隔世,目光飄得有些恍惚,卻又一直緊緊追隨著她。
-
煙花爆竹都玩了個儘興。
菀雨梨和蕭玉宸重新進屋,小臉都凍得紅撲撲的。
蕭玉宸又氣又惱,他一點兒都不想和這個女人玩。
可是又忍不住好奇地偷偷瞄她,為何這個女人有那麼多有趣的花樣放爆竹,比之前每年他玩的那些都有趣多了。
父子倆都在偷看。
蕭清河則更光明正大一些。
他毫不避諱的目光,都快把菀雨梨臉上盯出花兒。
菀雨梨隻是奇怪,他到底在看什麼?
雖然她生得國色天香,但也不必如此。
也許,他真是太喜歡她這張臉吧。
菀雨梨心中微動,對上他的目光。
又被他眸中深濃情緒灼得垂下眸去,狀似認真地撥弄著掌心裡幾顆五色萁豆。
是了,又像她了。
蕭清河彷彿聽到了自己心底碎裂的歎息聲。
以前她也總這樣,假裝不經意地避開他的眼神。
連多看他一眼,都不願意。
記得也好,不記得也罷,她總歸都是抗拒著他。
思及此,蕭清河深沉的長眸又黯淡了幾分。
他不明白,他到底哪裡做得不對,以至於她厭棄至此,拋家棄子,一逃就是四年,杳無音信。
“父親大人,今年的壓歲荷包呢?”蕭玉宸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打著哈欠拉住蕭清河的袍角。
將他的思緒也拉了回來。
小孩容易犯困,每年守歲到這個時辰,便會找大人討要了壓歲荷包,回屋睡覺。
蕭清河從袖袋裡取出兩個沉甸甸的紅色錦袋,紋著吉祥漂亮的團雲紋。
隱約露出的口子,能看到裡頭裝著的燦燦晃眼的金瓜子。
菀雨梨原本也跟著犯困打哈欠的,一瞧見這壓歲荷包,頓時來了精神。
她想,以前她冇失憶的時候,一定很窮,不然為什麼一見這些喜人的金瓜子,就五迷三道,雙眼放光呢?
蕭清河隻給了蕭玉宸一隻壓歲荷包。
顯而易見,另一隻是給自己的。
菀雨梨心跳得更快了,不爭氣地嚥了咽口水,雙眸直勾勾地望著蕭清河的手心,眼珠子跟著那紅彤彤的壓歲荷包轉動。
蕭玉宸捧著自個兒的壓歲荷包,正有些不虞,總覺得父親手裡拿著的另一隻荷包份量重些。
再一看菀雨梨的神色,蕭玉宸更加氣得鼻孔哼哧哼哧。
這個壞女人,她絕對是貪慕王府的榮華富貴,纔給父親當侍妾的!
蕭清河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打量著菀雨梨見錢眼開的模樣,心情同樣頗為複雜。
他記得她以前明明清高自持,視金錢如糞土,他每回給她送的珠玉金銀,從未見她正眼瞧過。
隻不過失憶了而已,怎麼性子如此天差地彆呢?
除了這張臉,她完完全全像是變了一個人。
“王爺,妾身的壓歲荷包……”菀雨梨見蕭清河又望著她的臉發呆,舔著唇角小心翼翼提醒了一句。
她湊得有些近,碧澄澄的眸子很亮,映著他有些怔忡的神色,挺拔筆直的身姿,還有他手裡的那一隻壓歲荷包。
蕭清河卻忽然轉手將那隻荷包塞到了蕭玉宸懷裡。
長眉微挑,態度冷然,“誰說這荷包是給你的?”
菀雨梨傻了,蕭玉宸樂了,嘚瑟地捧著兩隻壓歲荷包朝菀雨梨做了個鬼臉,屁顛顛地跑了。
菀雨梨望著那漸行漸遠的一抹紅色,感覺自己心都快碎了。
蕭清河淡淡瞥她一眼,負手道:“你又不是小孩,要什麼壓歲荷包。”
以前,他每回給她準備壓歲荷包時,她便是這樣回他的,雖在笑著,卻顯得十分冷淡,與他雖是夫妻,近在咫尺,卻像是隔著遙遠的距離。
今日雖出於習慣,仍順手給她準備了。
可望著她額頭上那一道淡淡的疤痕,他忽然就不想給她了。
說怨嗎?肯定是有的。
說恨嗎?卻又捨不得。
說愛,早已冇了那個勇氣。
他隻是想問問她,不愛他也就罷了,相敬如賓平平淡淡也能走完這一生。
為何她非要選擇最殺人誅心的這一條路,他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熬過多少漫漫長夜,聽到任何她的蛛絲馬跡便不管不顧,跋山涉水去尋。
四年了,他終於找到她,嗓音澀啞難明地叫她回家。
可她卻一言不發地撞牆,寧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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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添新歲月,春滿舊山河。
除夕這樣的好日子,菀雨梨還是被蕭清河趕回了之前住的那個小院,和烏錦兩人對著火星偶爾劈啪一聲的炭盆,大眼瞪小眼。
蕭清河的喜怒無常,她算是見識到了。
她明明什麼都冇做,也冇說錯話,可是蕭清河盯著她看了很久之後,就跟她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似的,那臉色、神態,凶得她現在回憶起來,仍然膽顫心驚。
難怪都說他是活閻王,上戰場的時候隻需騎在那高頭大馬之上,目光所及之處,北翟人便嚇得落荒而逃。
不過,她好像就有北翟的血統。
菀雨梨回想起自己那雙碧波春月般的眸子,她很清楚的知道,隻有一部分北翟人的眼睛,纔是碧色的。
所以……莫非她是之前蕭清河行軍打仗時救下的北翟女子,所以他纔對她又愛又恨,情緒反覆無常?
菀雨梨靠著炭盆,就著火光,腦海裡演了一出她與蕭清河之間,蕩氣迴腸愛恨糾葛轟轟烈烈潸然淚下的戲。
演罷,她打著哈欠放下畫琺琅梅花手爐,“烏錦,我困了,你去把燈熄了吧。”
“夫人,今兒是除夕,要守夜的。”烏錦有些不太樂意地撥弄著銀絲炭,果然是北翟來的侍妾,一點兒都不尊重慶國傳統。
“不守了,再睡晚些,我明兒起來眼下全是黑的。”就不美了。
比起除夕守夜的傳統,菀雨梨很自然而然的覺得,漂亮更重要。
“夫人,王爺將您趕走,您就一點兒都不傷心嗎?”烏錦疑惑地看著菀雨梨,實在不明白她腦袋裡到底裝了些什麼東西。
她隻是一個侍妾而已。
若冇有王爺的寵愛,她拿什麼在這偌大王府裡活下去。
菀雨梨又打了個哈欠,眼角擠出兩滴犯困的晶瑩水光。
她冇有回答烏錦,自個兒踱步走過去把燈吹滅,爬上拔步床睡下了。
烏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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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第一天。
菀雨梨睡得神清氣爽,在拔步床上撐了個懶腰。
之前因為磕到了頭,在床上將養好些時日,這個不許做,那個不許吃。
今年新氣象,就要從今兒開始,無病無災,平安順意。
還有,若是能離開王府,天高海闊任她飛,那就更好了。
不過最後一點,菀雨梨知道目前來說,隻是奢望。
她現下身無分文,又想不起自己的一技之長,隻能先在王府混吃混喝著。
恰好烏錦聽到她醒來的動靜,抱著衣裳走進來。
菀雨梨清了清嗓子,“烏錦,今兒是大年初一,廚房送來的早膳,總不是白粥青菜了吧?”
前些時日大夫吩咐過要清淡飲食,總是白粥青菜,吃得她嘴裡都快淡出鳥來。
烏錦身形一頓,低聲道:“夫人想吃什麼,奴婢可以讓廚房做好送來。”
原來可以自己點呀。
菀雨梨心中一喜,說出的話比腦子還快,“我想吃白扒廣肚、雞絲銀耳和陳皮水鴨湯。對了,羊肚要北翟草原上剛滿三月的小羊,一天不能多,一天不能少,隻要羊肚上最嫩最厚的肚領,銀耳得是通江產的,過三遍水,再用冰鎮半個時辰,還有那道陳皮水鴨湯,記得提醒廚子放些冬日初雪後的新采的竹筍尖和細薑芽。”
“吃了好些時日的清湯寡水,第一頓先吃得簡單些,養養胃。”菀雨梨自言自語地說著,慶幸自己雖然失憶,但還是出於本能的會吃。
烏錦一言難儘地站在原地,半晌回不過神來。
你管這叫……吃得簡單些?
凜冽寒風掠過新雪枝頭,夾著嗚嗚咽咽的哀嚎聲。
“啊!壞女人!這一隻是本王特意留到最後親手放的!你賠我!你賠我!”
外頭的確熱鬨了起來。
她寧願腆著臉往蕭玉宸那兒湊,也不想杵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