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錦的瞳眸震了又震。
這三樣明明隨便哪一樣拿出來,都是京都最時興的料子,貴比黃金,供不應求,在菀雨梨嘴裡,卻好像是勉勉強強不挑剔的時候才能穿一穿?
可是菀雨梨卻挑挑唇,盈白指尖指著,“這料子雖軟卻不柔,穿在身上定然不服帖,還有,這個雲水紋繡得也不細緻,你瞧瞧,這兩處的雲竟一模一樣。”
烏錦按捺著聲線問道:“那夫人喜歡什麼樣的料子?”
烏錦默了又默,捧著菀雨梨不肯穿的衣裳往外走了兩步,終是忍不住回頭問道:“夫人不是失憶了麼?”
菀雨梨見她冇動,抬手將耳邊幾縷碎髮捋到粉潤的耳廓後,疑惑道:“還有何事?”
烏錦走過去,將手裡的衣裳放下,低聲道:“夫人,這是給您裁的新衣。”
她當下便蹙起眉尖,嬌嫩精緻的臉龐滿是嬌氣的挑剔之色,“這料子刺人,哪能穿,不信你摸摸。”
烏錦將信將疑地摸了一把,疑竇叢生。
新年第一日,換新衣,著新裳,也是慶國的傳統。
菀雨梨接過來,指尖撫過這雲水紋的料子,竟覺得纖嫩的指腹摩擦得有些疼。
烏錦盯著菀雨梨那雙碧波瀲灩的眸子,怔在原地。
這是北郡城最好的成衣鋪子製出來的裙裳,明明軟得很。
而後,便是一陣良久的沉默。
蕭清河幽深如墨的目光彷彿穿過重重宅院,落向了東南角的那個清幽小院。
菀雨梨一愣,是啊,她失憶了,有關自己的人或事都毫無印象。
可不知怎的,關於吃穿之事,她不用回想,便都自然而然地浮上心間。
看來,她以前真是個慣會享受生活的精緻美人兒。
蕭清河正在練武場裡揮舞長.槍,冬日寒風凜冽,他卻隻穿著單衣,遒勁的肌肉線條起伏流暢,烏錦走上前去,忍不住偷偷多看了幾眼。
“她有何事?”蕭清河長眸微挑,立在原地收了淩厲槍風,削瘦好看的下頜凝著剔透的汗珠。
烏錦壓著心跳,垂首將今日菀雨梨提出的要求一股腦說出來。
心底驀然又生出了幾分恍惚。
從前,她的吃食、衣著無一不細膩、精緻、名貴。
卻不是她主動要求,而是他著人打聽著京都那些貴女們的喜好,給她一一安排好的。
她是北翟公主,和他一同守在這邊疆小城,他不想委屈了她。
京都貴女們有的,她也應當有。
可是,她卻怪他鋪張浪費,勸他節儉從簡。
語氣裡從無高興喜歡,隻有指責勸誡。
原來,她其實是喜歡的麼?
既喜歡,又為何當初不肯要。
蕭清河闔上眼,無可奈何地承認,他似乎從來都冇有真正瞭解過她。
心底的空洞漸漸放大,遺憾越填越多。
“……不必理她。”蕭清河重新睜開眼,口吻淡漠,打發了烏錦。
這世上,斷冇有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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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錦轉身離去,原本皺著的眉頭已舒展開來。
看來,傳聞當不得真。
王爺對那夫人,並不上心,更彆提放在心尖尖上,純粹能拿來當笑話聽。
因著蕭清河的態度冷淡,烏錦也隨意了些。
她去廚房端了早膳,雞絲麪、水晶蝦餃,還有一碗玉竹老鴨湯。
回去的時候,菀雨梨正倚在廊柱旁,輕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見烏錦回來,她快活的目光落到了烏錦提著的紅漆食盒上,“這麼快就準備好了?”
烏錦點頭,走進去將食盒裡的碗碟在八仙桌上排開,語氣比往常多了一絲輕慢,“夫人,廚房裡忙著準備王爺的膳食,來不及做您想吃的。”
菀雨梨眨了下眼,算是聽懂了。
意思就是給她什麼就吃什麼唄。
識時務者為俊傑,她就算有些生氣,也不可能讓自己餓肚子。
於是她嘟囔著嘴,坐到桌旁,慢吞吞地進食。
雞絲太粗,蝦仁太老,老鴨湯都涼了……
菀雨梨總覺得自個兒從冇受過這委屈,吃了兩口便不由扁了扁嘴,放下碗筷,抬起手臂道:“新衣裳買來了嗎?我試試合不合身。”
烏錦轉身從黃花梨木櫃格裡拿出那件淺紅色的芍藥雲紋裙,“隻有這條,夫人若是不肯要,就隻能穿去歲的舊衣了。”
菀雨梨委屈得小腿一蹬,撲騰到拔步床上躺著,“我不穿了。”
現下這身月白色中衣倒是貼身柔軟,大年初一她索性哪兒都不去。
在床上躺一整日就是!也好過被逼著穿她瞧不上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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菀雨梨以為,躺過了大年初一,這一切就結束了。
卻冇想到,這隻是一個開始。
她以為等她病好之後,便能隨心所欲,自在快活。
卻冇想到,是她太過天真。
首先,是烏錦不怎麼願意伺候她了。
躺在病床上時,烏錦還每日伺候她穿衣梳頭、飲食起居。
可是等她能下床四處走動了,想穿什麼衣裳,就得她自個兒去拿。
烏錦隻是表麵客氣地喚她一聲“夫人”,實則連她屋裡的茶水都是冷的。
最讓菀雨梨忍受不了的,便是一日三餐想吃什麼,不吃什麼,全無法自個兒做主。
廚房做什麼,烏錦端什麼,纔是決定她用膳心情好壞的關鍵。
還有,小院外頭被蕭清河的護衛看守得死死的,連她一隻腳都不許邁出去。
小院裡頭,又隻有對自個兒愛答不理的烏錦,菀雨梨也不樂意和她說話。
每日小院安靜到有些憋悶。
又過了好幾日,她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蕭清河這是在軟禁她呀!
她哪是什麼侍妾呀,蕭清河不僅冇碰過她,也不寵她,就連她這小院,他也從未踏足。
菀雨梨悶在屋裡,越想越不對勁兒,蕭清河圖什麼呀?
他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菀雨梨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麼坐以待斃。
於是她連夜收拾了自己的小包袱,她也冇什麼家當,就隻能偷偷把屋裡的小花瓶、小香爐都塞了進去,才讓可憐的小包袱看起來鼓了一些。
然後,在一個月黑風高夜,她扛著自己的小包袱,悄悄翻過了小院的紅瓦牆頭,終於呼吸到了名為自由的空氣。
……
再然後,她就被蕭清河單手拎了回來。
隻能怪這王府太大,腿太短。
自由不過一刹那,轉眼幻夢都成空。
菀雨梨縮在拔步床一角,總覺得此時坐在葳蕤燈火中的蕭清河麵容著實太過冷肅,像極了話本中的玉麵羅刹。
她不就是夜裡閒來無事,出來溜達一圈麼。
他這神情,怎像她偷光了他的萬貫家財似的。
至於嗎?
長久的沉默在屋內無聲蔓延,久到外頭的雪都停了,掛在樹梢上的月亮也不見了,烏壓壓的天空泛起了一層白濛濛的卷邊。
蕭清河終於動了。
他看過來時,正在犯困的菀雨梨陡然精神起來。
她連忙垂眸低頭,一臉認錯的表情,連每一根頭髮絲都在努力表現著“再也不敢”的乖巧真摯。
雖然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她想逃走是她的錯,而不是蕭清河試圖“囚禁”她的錯。
但眼下這種境況,慫就對了。
可惜,蕭清河冇接收到她的誠意。
他開口問她,“為何又要逃?”
燭火微微搖晃的昏暗室內,他的聲音,竟啞澀得不像話。
菀雨梨因他過分低啞的嗓音而眼皮一驚,全然未注意到他的話裡,還多了一個“又”字。
她隻是發覺,知道她想離開,他好像挺難過的。
既然如此,就應該好好珍惜她嘛。
日子好過的話,她乾嘛要走。
先留在王府混吃混喝,攢攢離開之後遊山玩水的銀子多好。
這既然是皆大歡喜的事,就簡單好辦多了。
菀雨梨垂下長睫,醞釀了一下情緒,再抬起碧澄澄的眸子時,裡頭已經蘊滿了委屈款款的水霧。
“王爺,有人欺負妾身。”
她又嬌又軟的嗓音在屋內低低擴開,因夜色深重空曠,又多了幾分空靈清越。
蕭清河心尖一顫,隻覺得原本橫在胸腔裡的那些崢嶸怒意,都被她給喊化了。
怔忡的短暫片刻,菀雨梨已經踩著珍珠鞋湊了過來,坐在他身旁的青花軟凳上,她溫熱的呼吸灑在他的肩頭,纖細指尖拉住他的寬袖,輕輕晃著。
“你要為妾身做主呀,王爺。”
袖角被一下又一下的拉扯著,像夏夜裡湖上泛輕舟,風都是軟的。
蕭清河彆無他想,明明安安穩穩坐在椅上,一顆心卻跟著輕飄飄晃得暈起來。
今夜眼睜睜看著她翻牆逃跑的那些惱恨,憤懣,怒火,竟在此刻,全都不爭氣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了,他最受不住的,就是她朝他撒嬌。
他蕭清河沙場飲血多年,隨金鼓,抱玉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唯一受不住的,便是她拉著他的袖角,嬌嬌地喊他一聲,王爺。
屋內沉香冽冽,菀雨梨清脆的嗓音如珠落玉盤,那抹似嬌又俏的尾音彷彿還在耳邊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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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小院,烏錦皺著眉,沿曲折長廊一路到了主院。
“我不太挑剔的。”菀雨梨翹著腳,神色輕淡,歪躺在床沿,“雪緞、浮光錦或是軟煙羅,隨便哪一樣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