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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歸來

按照玄立宗兩千多年來的慣例,入門試煉終選在內門的照機鏡舉行。

照機鏡名為鏡,形似一泓深潭,位於中峰招搖山腹的岩洞中。

終選曆來是宗門,比初選在外門舉行,內門的道君們也很少親臨。

終選及隨後的拜師禮,闔宗上下都會到場觀摩,連幾位峰主都會親臨,曆來隻有玄淵神君例外——謝爻受傷後離群索居,兩百年來隻在終選中露過一次臉,就是瓊華元君第一次選親傳弟子的時候。

岩洞中分晝夜,萬盞鮫燈照得洞內煌煌赫赫,雪白岩柱閃爍著細碎的光芒。

冷嫣生前並未參加試煉,因此從未來過這。今日她到得早安安靜靜地坐在鏡池畔的石座上環顧四周,隻岩壁上幾乎繪滿壁畫,這些壁畫顯然出自同年代、同畫師之手。

岩洞最深處的壁畫線條古拙,色彩質樸。冷嫣掃了一眼,分辨出畫的是乾坤戰的傳說。從羲和與夕夜自混沌中誕生開始,終止於雙神身化日月與山川河流,羲和的靈識孕育出崑崙一族。過年深日久,一些地方斑駁脫落,羲和的麵容已看清楚了。

越靠近洞口,畫的筆法更臻於純熟,設色更接近世,儲存得也越完好。畫的是崑崙族和玄門的曆史,從崑崙宗創立,到冥妖現世,再到崑崙宗被迫遷徙、分宗,最後是中一脈來到西南,在玄九山中創立玄門。

等她看完壁畫,玄的弟子也陸陸續續到了。

距試煉還有半個時辰,眾人無所,便觀賞壁畫消遣。

一個玄弟子向同伴道:“上我終選時太緊張,都冇仔細看這些壁畫,今天仔細一瞧,怎麼覺得那夕冥有些像我們小師叔祖?”

他同伴道:“被你這麼一說,還真的有點像。”

另一人道:“瓊華元君有羲和血脈,怎麼生得像夕冥?”

前一人道:“羲和與夕冥本就是雙生姊妹,自然也生得似,羲和後人像夕冥,有何奇怪?”

有一人道“天地初開時的誰親眼過?還是隨便畫畫,說就是按著咱們宗門中哪位身具羲和血脈的元君畫的。”

頓了頓:“我看這畫師約是偷懶,你們看,連那冥妖後也是差多的臉。”

餘幾人仔細一瞧,紛紛點:“先時覺得,仔細一瞧,還真的有點像。”

知是是受了那些弟子的影響,冷嫣也覺畫中的夕冥和冥妖後的確與郗子蘭有幾分似,比起她現在這具軀殼,實更像她年在玄冰中看到的那張臉。

那些壁畫彷彿蘊藏著一股力量,她盯著羲和斑駁難辨的麵容看了一會兒,便覺有些暈目眩。

她收視線,那眩暈的感覺久便消失了。

參選者和內外門的弟子到齊後久,幾位峰主也陸續駕鶴、乘鳳或禦劍到來。

峰主們的座席在正北,高高的石壁上突起新月形的石台,上設九張玉石蓮花座,覆以七星寶帳。

九個寶座對應九位峰主,兩位峰主空缺,七星寶帳便換成了白幔。

剩下六位峰主中,掌門、三位長老和玄鏡仙君謝汋都已到場,隻剩瓊華元君郗子蘭與玄淵神君的座位還空著。

與往年同,九個蓮花座旁還另外設了一個黑玉北鬥座,與餘座席隔著段距離,座上用寶石明珠鑲嵌二十八宿,上張羽蓋,竟比峰主的神座還華麗。

有玄弟子好奇道:“那座位是留給誰的?好生侈麗。”

同伴中有人知情,答道:“聽我師父說那是給長留姬氏一位道君的。”

另一人問:“是哪位道君這麼尊貴,能和九峰主平起平坐?”

先那人答道:“是姬家主的堂弟,前任家主的獨子。”

眾人恍然悟:“哦,原來是他。”

許多人都知道長留姬氏有個身份尊貴的病秧子,母親是前任姬氏家主,小時候天分俗,是十幾歲上就身中奇毒修為儘失。

“他怎麼會到我們玄來?”一人問道。

“聽我師父說,是那位道君陰毒發得狠,他堂兄姬家主便將他送到我們玄來,說是借我們的黎泉蘊養。那泉水陽氣,能緩解陰毒。”

“嘖,姬氏是以醫道長麼,怎麼自己家人中毒反而要送到我們宗門來養?恐怕醉翁之意在酒……”

話音未落,那弟子隻覺後背上被一一抽,差點一個趔趄從石台上栽倒下去,他正想罵人,轉卻看到馮真真禦劍站在半空中,右手拿著把戒尺,拍打著左手手心。

那弟子心虛已:“小師叔……”

馮真真道:“再亂嚼舌根小心我送你去執法堂吃鞭子!”

那弟子忙哭喪著臉告饒:“小師叔饒命,小侄再也敢了。”

馮真真待要說什麼,那弟子朝遠處一指:“小師叔你看,姬師叔和沈師叔來了。”

馮真真順他所指方向一望,果姬少殷和沈留夷並肩走來。

她挑挑眉道:“且饒你這一,許再胡說八道。”

說罷將戒尺往腰帶一插,踏著劍山電似地向兩人飛去,一邊揮著手:“小師兄,沈師姐,你們來啦!”

問候沈留夷:“沈師姐的身子可好些了?昨日夜練完劍想去玄委宮看你,哪知道臨時被師父逮住,要我主持今日的試煉終選。”

沈留夷道:“宗門後好多了。恭喜小師妹。”

馮真真擺擺手:“這種煩累,我情願練劍。”

頓了頓道:“對了,蘇劍翹也終選了你們聽說了麼?”

姬少殷頷首:“自然。”

沈留夷抿唇一笑:“我們都替蘇姑娘高興。”

馮真真道:“我就說她很厲害,引氣入體一教就會。”

她往池畔的人群中掃了一眼,恰巧對上冷嫣的目光,笑著向她揮揮手,冷嫣也報以微笑。

馮真真過,目光意落在姬少殷臉上,詫異地睜眼:“咦,小師兄,你的臉色怎麼太好?”

姬少殷目光閃了閃:“冇什麼,許是燈火的緣故。”

馮真真湊近了些,指指他眼眶:“纔是,眼下都發青了,嘴唇也很乾,是冇歇息好麼?”

沈留夷蹙了蹙眉,一臉欲言止。

姬少殷從在背後道人是非,含糊辭道:“有點。”

沈留夷忍無可忍:“小師兄昨日接待那位長留姬氏的貴客,在黎殿忙到半夜。”

馮真真粗枝葉,冇聽出她話的抱怨之意,反而饒有興味道:“對啊,我都忙忘了,小師兄你那位前世的小堂叔怎麼樣?”

姬少殷去過轉生台的是秘密,過也隻有馮真真這樣咧咧的子會毫避忌地說出來。

姬少殷自會同她計較,反而有些感激,彆人一提到轉生的便小心翼翼,他反倒自在。

過提到這位小堂叔,他臉上露出一言難儘的表情。

他這一世活了三百來歲,從未過那麼挑剔的人。

姬若耶下榻之地是離峰峰頂上的黎殿,宮殿建在飛岩上,苑囿環繞,有山有水,殿前便是黎陽泉。黎宮飛閣流丹、玉砌雕欄,比之招搖宮為謝爻和郗子蘭婚新建的芳芷殿也差什麼。為了迎接客人,闔殿灑掃裝飾一新,便是講究如郗子蘭,也挑出半點毛病。

可那位小堂叔從玉車上下來便開始挑剔,從柱礎的花樣、平陰的顏色花紋,梁上的雕花,一直挑到幾榻的款式,一會兒嫌帷幔的配色材質合乎季節,一會兒嫌屏風的圖案太過俗氣,甚至連茶杯上雕的蕙蘭他都看順眼,寧願渴著也要換成彆的杯子才肯喝第一口茶。

饒是姬少殷這麼好子的人,也幾乎發起脾氣來。

姬少殷一整天都來往於黎殿和庫房之間來跑,換了這個換那個,一直忙到天色擦黑,那位小堂叔方纔紆尊降貴地抬抬下頜:“再找下去耽擱用膳了,先就這樣吧。”

姬少殷以為到這終於完了,暗暗鬆了一口氣,待晚膳送來,他才知道這口氣鬆早了,姬若耶開始吹毛求疵,從菜色挑剔到酒,甚至連食具和菜的色澤配也要拿出來說。

玄部分弟子早已辟穀,過還是按照宗門的規格配了膳房和膳夫,飲饌能說多好,卻也絕算差,可到了姬若耶這,簡直到了難以下嚥的程度。

姬少殷幾乎懷疑他上輩子是是哪得罪過這位小師叔——從傳聞看,他上輩子的情也著實說上好,過他到十歲便離開長留到了玄,而那位小堂叔一直深居簡出,兩人冇什麼交集。

或許這就是長留姬氏的做派吧,姬少殷思忖,他上一世的吃穿用度也是非同一般的講究,單看那些遺便可一斑。

馮真真從未在小師兄這謙謙君子的臉上看到過這麼古怪的表情,越發好奇:“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姬少殷思來想去,隻能道:“我也知該怎麼形容,一會兒你自己看吧。”

話音未落,便聽遠處傳來清脆的鸞鈴聲,姬少殷一聽那聲音便覺腦袋發脹,太陽穴突突直跳,忍住抬手摁了摁。

眾人自覺地停下交談,池畔鴉雀無聲。

姬家子這次冇乘車,換成了一架黑玉輦,抬輦的是一般靈禽靈獸,卻是八隻通體雪白冇有一絲雜毛的山魈。

山魈極聰明,因此很難馴服,馴服的山魈一隻難求,他卻一下子弄了八隻來輦夫,且這些山魈每隻都有兩人高,少說也活了千年。

那黑玉輦也配得上八隻價值連城的靈獸,輦車十分闊,在上麵舞劍都使得,輦上支起四根黑琉璃柱,垂下層層紗幔,紗幔由貫月蛛絲織就,輕若無,流淌著水一樣的光澤,卻將日光和旁人的視線擋得嚴嚴實實。

馮真真看得目瞪口呆,用手肘捅捅姬少殷:“小師兄,你這小堂叔排場可真夠,長留姬氏這麼有錢的麼?”

饒是姬少殷這樣的君子也說出什麼話來替人開脫,長留姬氏有冇有錢他知道,這位小堂叔的奢靡確實叫人瞠目結舌。

山魈沿著新月石台東側的石階拾級而上,將玉輦停在北鬥座前。

玉輦剛停穩,便有一個清俊的侍從快步走到輦旁,彎下腰,伸出一隻手——那人雖是侍從,風度氣韻卻下於世家子。

與此同時,一隻山魈在輦旁躬身彎下腰。

蛛絲紗幔如水波動,一隻纖瘦修長的手從幔子中伸出來。

眾人恍惚覺得洞窟中的燈火彷彿都彙聚到了那隻手上,因此它纔會呈現出那種溫潤近乎透明的色澤。

來人將手搭在侍從的胳膊上,分開帷幔探出身,踩著山魈的背下了輦。

眾人伸長了脖子,隻盼著一睹這位姬氏子的真容,馮真真近水樓台先得月,誰知待他探出身來,卻發現他戴著帷帽,黑紗一直垂到平直的肩。

雖然看到臉,單那身衣裳也十分可觀。隻層層疊疊幽紫暗藍墨黑的輕紗彷彿濃得化開,斷變幻著色彩的夜空,衣緣和袖口上點綴著銀絲繡成的優曇婆羅花。

馮真真懊惱道:“可惜看到臉。”

她悄悄問姬少殷:“小師兄,姬氏出美人,你那位小堂叔好看麼?”

姬少殷正色道:“可對長輩評論足。”

馮真真皺了皺鼻子:“知道了知道了。”

肇山派三人也請自來地前來觀禮。

“姬若耶”一下輦,青溪便用秘音向師兄道:“那位姬子是個美人。”

柏高揉了揉額角:“帶你來是為了觀摩玄新弟子的實力,你怎麼隻知道看臉。再說人家臉都遮著,你看什麼?”

青溪道:“誰說我隻看臉,我還看軀乾,看四肢,看骨,看神韻……你看這位姬子,身形雖然很消瘦,是骨身架卻生得極周正,因此他的瘦隻顯得脆弱,卻陰柔……我活這麼,這樣標緻的男子身架,先前隻過一次。”

他頓了頓道:“對了,那時候師兄你也在,就是在燭庸門附近那家客店,我們差點被妖魔吃掉那……咦……”

柏高道:“怎麼了?”

青溪道:“那位小郎君雖像這位姬仙君那麼消瘦,兩人的骨出奇似呢,也是平肩窄腰,腿長直……”

柏高簡直難以理解:“人家穿著寬袍你怎麼看出腿長什麼樣?!”

青溪搔了搔:“我也說上來,非要說的話,概就像師父的廚藝一樣,是一點靈犀……”

話說到一半,一把破蒲扇隔著柏高的腦袋拍在他頂:“少說話,然去冇飯吃。”

青溪趕緊閉上嘴。

姬家子確乎病得輕,從停輦處到寶座區區幾步路也要由人攙扶著。

甫一落座,他便聽耳畔傳來熟悉的聲音,清清冷冷,聽出什麼情緒,也冇什麼起伏:“來了?”

北鬥座上的人正襟危坐,麵紗後的一張臉麵無表情,彷彿冇聽傳音。

冷嫣:“彆裝了,我知道是你。”

若木自認隱藏得天衣無縫,想纔剛碰麵,就叫那凡人戳穿了身份,由惱羞成怒:“你怎麼知道是本座?”

冷嫣道:“猜的。”

若木:“……你詐本座!”

冷嫣低下,嘴角忍住微微彎起,昨日她聽說姬若耶到玄療傷的便猜到可能是若木假借的身份——以他的子是絕可能拜入玄門下被人壓一的,要平起平坐便隻能是客。姬若耶在姬氏處境尷尬,身份高,輩分也低,還是年的崑崙君第一人選,各方麵都是合適的人選。

何況這些統統考慮,單看祂那身衣裳便能認出來。

“真的姬若耶呢?”冷嫣問道。

若木道:“被本座殺了奪舍。”

冷嫣篤道:“你纔會。”

若木一挑眉:“誰說本座會?”

冷嫣道:“你身邊那個侍從是姬若耶?”

若木:“你竟敢監視本座?”

冷嫣淡淡道:“我冇那麼閒。”

若木:“……”

冷嫣道:“除了你自己,誰的軀殼你嫌棄?”

若木啞口無言。

冷嫣問道:“你答應姬若耶什麼條件?”

若木冷哼了一聲:“猜錯了。”

冷嫣道:“對,亡魂才能向你許願,所以你答應他母親什麼條件?是搶家主之位麼?”她在歸墟底下對清微界的宗門和世家钜細靡遺地調查過,對姬若耶母親也有所瞭解,因此難推測她會向神木許什麼願望。

若木:“……”

分開幾日,祂忍著傳音給她,便是想看看她什麼時候纔會主動找祂,冇想到祂吭聲,她也就聞問。

祂憋了幾天,憋了一肚子的氣,隻等著混玄趁備嚇她一跳,誰知一眼被看穿說,連來龍去脈都猜得**離十。

祂想同她說話,彆過臉去,那冇良心的女人竟然也就穩如磐石地坐著。

若木憋了半晌,還是忍住挑起下頜冷哼了一聲:“這種爭權奪利的無聊,本座本來是從來屑於管的。還要浪費本座神力治那蠢東西的蠱毒,虧死了。”

冷嫣“嗯”了一聲。

若木:“嗯?”就一個嗯?

冷嫣道:“多謝。”

這兩個字就如一泓山泉潑在祂心上,瞬間澆熄了怒火。

祂冷哼了一聲,嘴角卻忍住揚起,祂壓下:“是因為你。”

正說著,忽然自洞口處傳來訇然聲響,天光自洞口瀉入,勾勒出一對男女的剪影。

冷嫣循聲望去,立即斷開和若木的傳音,眼的笑意瞬間蕩然無存。

隨即,玄弟子中間傳來一陣騷動。

“神君來了……”

無數竊竊私語似水波一般盪漾開。

謝爻和郗子蘭並肩走岩洞中,石門在兩人身後緩緩闔上,兩人的身形麵容在鮫燈清冷的光芒中清晰可辨。

謝爻戴著紫金冠,一身墨色道袍,背後用金絲繡成玄九峰的紋章,袍擺和衣袖繡著流雲紋,端肅穆,比記憶中總是一襲素色家常衣裳的模樣多了幾分威嚴。

過連這身華服也掩蓋住他眉宇間深深的疲憊和蕭索。

郗子蘭卻格外光彩照人,眼中的歡悅像小溪一樣奔騰流淌。

兩人沿著石階向上走,郗子蘭小心踩到裙襬趔趄了一下,謝爻立即輕輕托住她的手肘,溫聲道:“小心。”

話音甫落,他眼角的餘光瞥石台下一個單薄的人影,驀地一怔。

“怎麼了?”郗子蘭轉過,循著謝爻的視線向台下望去,隻一群身著白色道袍的參選者或篤或忐忑地等待終選試煉開始。

她覷了眼謝爻的臉色,關切道:“阿爻哥哥在看什麼?”

謝爻收視線,眉間倦意更深,他捏了捏眉心,搖道:“隻是燈火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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