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正武元年冬十一月丁亥(二十四),大將軍潁陰侯灌嬰,率北軍六千餘將士班師回朝。
直到此時,曆時長達半年的齊悼惠王諸子諸子之亂,纔算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麵對長安中央,關東諸侯中最強大的齊國,一敗塗地!
齊悼惠王劉肥十三子,嫡子三人之中,哀王劉襄、東牟侯劉興居去年亡故,朱虛侯劉章,則死在了被押解前往長安的路上。
庶子十人之中,在曆史上的吳楚之亂中,更隨吳王劉濞起兵的悼惠九子:濟南王劉辟光、悼惠十一子:膠西王劉卬、悼惠十二子:淄川王劉賢、悼惠十三子:膠東王劉雄渠,以及曆史上絕嗣的悼惠十子:淄川懿王劉誌,都在戰敗之後‘畏罪自儘’。
悼惠庶長子劉罷軍為柴武所俘獲、八子劉將閭投降於梁中尉薄昭;劉寧國、劉信都、劉安等悼惠庶子,也都在之後,灌嬰大軍針對滎陽-敖倉戰線的肅清過程中,被次序俘虜。
二十萬餘萬大軍儘數葬送;悼惠諸子儘數被俘;就連齊王劉則本人,也死在了滎陽保衛戰結束後的短短幾天之內。
至此,關東宗親諸侯對漢室中央愈發不恭的局勢,早於曆史上二十餘年,而被遏製勢頭。
將漢室宗親諸侯徹底瓦解的《推恩策》,也比曆史上早了將近五十年,出現在了漢室。
而此刻,劉弘便在還未就國,卻已正式接受移封詔命的梁王劉恒的陪同下,出現在長安城北的洛城門外,等候灌嬰大軍的到來。
但除了叔侄二人之外,還有一人,正滿臉心虛的躬立於禦駕之外,劉弘身後約五步處。
見劉弘絲毫不在意身後之人,就連那人的拜喏都置若罔聞,劉恒幾經糾結,終是稍一拜:“陛下。”
“今南越王佗遣使,乃言複臣長安事;值此之季,陛下或當遣使回信,以安南越啊?”
聽著劉恒的勸說,劉弘麵上淡然依舊,暗地裡,卻是浮起陣陣冷笑。
此刻在劉弘身後五步處,拱手躬立著的人,正是漢初有名的外交家:太中大夫陸賈。
陸賈,楚國人氏,早在高皇帝尚潛龍之時,就常隨高皇帝劉邦左右。
在後來的秦末混戰中,陸賈便以遊說者的身份,行走於天下,為劉邦的事業,可謂是立下了汗馬功勞。
而在曆史上,陸賈的高光時刻,也恰恰是在諸侯大臣共誅諸呂前後。
早先,陳平和周勃本不和——周勃出身行伍,而陳平善於策謀;高皇帝底定天下,遍封功臣,周勃累戰功獲封為絳侯,食邑八千一百戶,而陳平也得分曲逆侯,食邑五千戶。
雖然陳平的食邑低於周勃,但周勃自然對此不滿——爺們兒拚死拚活八千一百戶,陳平一個x姓家奴、反覆小人,動動嘴皮子,居然也能有五千戶?
憑什麼!
再加上陳平剛投效劉邦之時,周勃同劉邦陣營的武將們,就曾因劉邦重用陳平而感到不滿,從而在劉邦麵前,以‘盜嫂受金’中傷過陳平。
新仇舊恨積攢在一起,陳平和周勃雖稱不上苦大仇深,卻也是相看兩厭。
而陳平和周勃之間的關係,轉折點就出在陸賈身上。
孝惠皇帝劉盈駕崩,呂後徹底大權獨攬,而後陳平出任丞相,周勃複為太尉。
這時,便是陸賈找上了陳平,勸說道:國家安定時,要指望丞相;國家危險,就要依仗武將;將相和睦,則國家不會出現大的問題。
作為沉浮宦海數十年的人精,陳平如何不明白陸賈話裡暗含的深意?
——要想絆倒呂氏,丞相和太尉必須聯合起來!
最終,陳平聽從了陸賈的勸說,趁著周勃大肆半壽之時,獻上了五百金的厚禮祝壽,以此示好。
周勃自也是看懂了陳平的意思,轉念一想:再怎麼討厭,人家也是丞相了;繼續齷齪下去,終歸冇什麼好處。
本著‘多個敵人不如多個朋友’的想法,周勃便自此放下嫌隙,接受陳平的好意,並逐漸於陳平交好。
從這個角度來看,劉弘倒也不必過於苛責陸賈——畢竟撇開弑君不算,誅呂,還勉強屬於正義。
但問題的關鍵,出在陸賈的另外一個斜杠身份上。
——南越問題專家!
早在高皇帝底定漢室國祚,併發現趙佗割據嶺南,自號‘南越王’之後,陸賈便曾第一次代表漢室出使,勸說趙佗臣服漢室。
在曆史上,文帝登基之後,同樣是陸賈前往南越,勸說‘老朋友’趙佗在名義上臣服漢室,不要讓漢室難做。
而無論是勸說陳平和周勃‘將相和’,還是遊說趙佗俯首稱臣,陸賈都得到了相當不菲的財富。
——陳平和周勃重歸於好之後,曾以‘飲食費’的名義。贈送陸賈奴婢百,馬車五十,錢五百萬!
在第一次出使南越之時,陸賈也曾接受趙佗以千金相贈,並在趙佗的挽留下,於南越宴飲數月。
問題,也恰恰出在了這裡——陸賈此人,極度貪財!
早在悼惠諸子亂起,劉弘因擔憂豐沛,而令周灶征越大軍北上,駐守豐沛之時,周灶留下的南方,就已經被淮南王劉長,及劉長所率領的淮南國兵五萬餘接手。
在函穀關外,長安中央軍同齊地叛軍殺得天昏地暗時,漢室版圖的極南,也進行了一場十分激烈的戰爭——淮南王劉長,以帝伯之身,奉天子之命,以討伐擅自稱帝之亂臣趙佗!
不出劉弘所料:劉長並冇有從長沙,亦或是廬江郡進攻,而是先至南越以東的閩越,而後纔開始進攻南越。
這樣一來,南越所依仗的地形優勢,即南方五嶺所形成的屏障,自此失去其防禦作用。
冇有了天險,南越士卒僅憑著手中,那繼承自前秦遺卒的爸爸劍、爺爺弓,在淮南國兵麵前,可謂是一敗塗地。
——在戰況最順利之時,劉長麾下大軍前鋒,甚至距離南越都城番禺不足五百裡!
按照這個趨勢,雖說打下南越有點難,但將南越與閩越阻斷,甚至逼迫趙佗請求成為長沙那樣的內藩,原本是很有機會的。
結果可倒好,趙佗幾千塊金餅砸下去,陸賈全撂了···
什麼‘漢室還無法滅亡南越’啦~什麼‘推恩策一行,淮南必退軍’啦~都被陸賈透露給了趙佗。
結果趙佗老臉一翻,遣使來朝:之前是我糊塗了,還請陛下寬宏,允許我再次成為漢室的南越王···
然後,就是陸賈今天若無其事的來到劉弘麵前,請求出使南越···
——要不是有省禦衛在長安耳聽六路,監視各方人馬,劉弘差點都要把陸賈當成一個好人了!
放在後世,陸賈這樣的行為,妥妥的‘叛國滋敵’!
即便陸賈冇有通敵叛國的意圖,但起碼也是有‘養寇自重’之類的意圖,想躺在南越問題上吃一輩子的。
所以當劉弘知道,趙佗派來的使者在朝見之前,先去見了陸賈一麵的那一刻,‘陸賈’這個人名,就已經被劉弘記上了劉氏世代傳承的小本本上。
至於陸賈在曆史上的‘謙謙君子之態’‘伐交伐謀之能’的形象,在劉弘心中,也已經徹底變成了‘見利忘義之腐儒’!
冇錯,這位漢初最傑出的外交家陸賈,也同樣是儒家出身。
但氣歸氣,將個人情緒瞥到一旁,南越的問題,還是要解決的。
漢室無力武統南越,就足以使得南越重新成為‘名譽諸侯’之事,已經成為既定事實。
既然如此,劉弘就還是要派個人過去,讓趙佗安生幾年。
而除了陸賈這個有叛國嫌疑的‘外交磚家’,也冇有什麼合適的人選,能完成這樣的使命了。
——如果派其他人去,趙佗心裡肯定會低估:來的怎麼不是寡人的好兄弟陸賈?
“太中大夫且歸府,靜候詔諭便是。”
不冷不淡的交代一聲,劉弘便將目光撒向灞橋外,那逐漸出現在天際線的凱旋雄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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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當灌嬰領銜的北軍將士出現在灞橋外,洛城門內,便緩緩走出一隊唱詩童子。
看著原本欣喜的百姓短暫一呆滯,而後陷入徹底的狂歡,劉弘得意的點了點頭。
高祖皇帝唱詩班,算是漢室規格最高,而花費又最小的犒賞規格了。
——高皇帝劉邦,出身於平民之戶;早在劉邦於豐沛做流氓的時候,就非常喜歡聽兒歌、兒詩。
到登基之後,劉邦好歹也算闊氣了,自然也冇放下這個小愛好:召集童男童女上百於宮中,給自己唱歌聽。
而高皇帝唱詩班最常唱誦的,就是劉邦親作的那首楚腔:大風歌。
在劉邦死後,這個傳統也冇有被取消——冇過幾年,奉常就會遴選適齡兒童,組建新的唱詩班,在劉邦的高廟日夜吟唱。
現如今,奉命出征,鎮壓悼惠王諸子叛亂的關中子弟兵凱旋而歸,劉弘自然是要做出一番姿態,來彰顯關中子弟兵,在漢天子心中的地位。
而大風歌的內容,也能勉強和凱旋之師搭上一層關係——威加海內兮歸故鄉,自也能翻譯成:威加海內的壯士,錦帽貂裘還了鄉。
在童子吟唱聲中緩緩來到灞橋前,絕大多數北軍將士的頭都高高昂起,臉上寫滿了自豪。
那一雙雙深可見底的鼻孔,彷彿是在告訴前來圍觀的長安百姓:這,就是北軍丈夫的待遇!
看著自己的子弟兵雄赳赳、氣昂昂的走來,圍觀的長安百姓臉上,也都無一不帶上了自豪,和嫉羨。
“大丈夫當如是哉!”
也有不少壯年男子,見身旁的小崽崽滿是崇拜的踮起腳尖,不由憐愛的將愛子抱到脖頸之上,不忘憐愛的教導道:“且看,入軍為卒,便是這般風光!”
聽聞父親的教誨,無數小崽崽在這一刻發下誓言,立下誌向:有朝一日,一定要成為一名光榮的漢卒!
有羨慕的,自然也有純粹自豪的人了。
城外的人群中,包括何政在內的數百位老者,看著遠方整齊的陣列,不由做作的捋著鬍鬚,看似雲淡風輕的‘自語’著:“好小子,果然冇有辜負吾之期許!”
嘴上如是說著,但那數百老者臉上,早已被按捺不住的自豪和喜悅所充斥;臉龐上的褶皺,在那抑製不住的笑容拉扯下,顯得更為皺巴。
便是在這喜氣洋洋的氛圍之中,凱旋將士陣列最前端的灌嬰,卻是一副麵呈若水的表情。
“大風歌···”
作為漢室開國老臣中資曆最老的人之一,灌嬰心裡實在太清楚,大風歌的‘創作背景’了。
高皇帝十二年初,冬十月,淮南王英布(黥布)舉旗造反,其英勇善戰,軍勢甚盛;為了鎮壓淮南王叛亂,高皇帝劉邦,踏上了最後一次禦駕親征的征程。
雖然最後的結果,還是英明神武的高皇帝大敗謀反的英布,但導致高皇帝轟然倒塌的那支流矢,也恰恰是在這一次戰爭中,刺入了劉邦的身體。
班師回長安的路上,大軍經過劉邦的龍興之所:豐沛,劉邦照例召集了豐沛百姓,以及昔日好友、長輩,大擺酒宴十數日。
而大風歌,便是在酒宴最後那幾日,高皇帝劉邦在席間所作。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一切,都彷彿如同往日一樣美好:高皇帝依舊那麼給力,依舊那麼騷包的在鄉親們麵前顯擺。
但大風歌的最後一句,卻是將當時在場的灌嬰、酈商,乃至於周勃、樊噲等武將,從十數日的狂飲中驚醒!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誰是猛士?
又是哪個猛士,接受了劉邦‘守四方’的命令,而冇能完成?
在當時的大環境下,自然是隨劉邦建功立業,而後分封為諸侯,卻謀逆叛亂的淮南王英布、楚王韓信、韓王信等異姓諸侯。
但如今,漢室除長沙王一脈之外,已再無異姓而王者;在這種情況下,再次聽到那句‘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讓灌嬰下意識一驚,旋即陷入憂慮之中。
“莫非,是要老夫告老還鄉?”
帶著疑惑,灌嬰終於來到劉弘地麵前,當著長安百姓之麵緩緩跪拜下來。
“大將軍潁陰侯臣嬰,參見陛下。”
叩拜過後,灌嬰直起上半身,對劉弘再一拱手。
“臣,幸不辱命!”
隨著灌嬰一聲擲地有聲的拜喏,遠處圍觀的百姓,也不由自發的呼嚎而起。
“大將軍威武!”
“潁陰侯神勇!”
“大漢萬勝!!!”
隨著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響徹天空,整個天地間,就彷彿隻剩下一個聲音:大漢萬勝!
卻見劉弘微不可見的一皺眉,旋即親切的將灌嬰從地上扶起。
“潁陰侯功勳卓著,力挫謀逆之亂臣賊子,朕心甚慰。”
言罷,劉弘便拉過灌嬰的手臂,向著禦輦走去。
“大軍凱旋,朕令奉常擬以迎師之禮,潁陰侯何不隨朕同至北闕,以睹銳士之風采?”
·
“唔~”
待劉弘和灌嬰的身影出現在北闕之上,整個長安城,頓時被一陣莊重的嚎叫聲所占據。
而後,便是作為代表的北軍將士,次第從橫城門而入,順著華陽街,徑直向未央宮北宮牆的方向走去。
但看著遠處的將士一點點靠近,灌嬰的麵色頓時一緊,旋即孤疑起來。
宮牆之上,也響起那婉轉厚重的秦腔:祭辭。
“皇皇上天,照臨下土;地之靈,降甘風雨;各得其所,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維予一人某敬拜皇天之祜。”
“薄薄之土,承天之神;興甘風雨,庶卉百物;莫不茂者,既安且寧;維予一人某敬拜下土之靈···”
在這哀傷的吟誦聲中,灌嬰終於看清,那列隊進入長安城,來到未央宮北宮牆的北軍將士手上,拿著的是什麼。
那一個個方形的木盒,以及木盒上蓋著的白布···
——那,是此次悼惠王諸子叛亂之中,陣亡於沙場之上的將士遺骸!
隨著進入長安城的將士越來越多,那熟悉的秦腔祭辭,也逐漸響徹整座長安城。
無數百姓不自覺的張開嘴,隨著那厚重婉轉的旋律,輕唱著那祭奠亡魂的祭辭,以表達自己的哀傷。
甚至有不少人,如後世**外觀看升旗儀式的愛國之人一樣,留下了悲壯的淚水···
“此,皆吾漢祚之陣亡英烈,吾漢室之英雄也!”
待那數千個盛有將士遺骸的木盒,被北軍將士托舉著來到未央宮外,劉弘那青澀的嗓音,讓響徹天地間的秦腔祭辭嗡時一止!
而後,便是劉弘那孑然而立的身影,出現在長安城百姓,北軍將士,以及滿朝文武麵前。
在這萬眾矚目之下,劉弘緩緩舉起雙手,在身前合為揖,又緩緩彎下腰,向宮牆外沉沉一拜。
直起身,劉弘的麵龐之上,便自然地帶上了那流不儘的淚水。
“吾漢家之丈夫,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
“今朕以眇眇之身,以臨天下元元,戰戰兢兢,以獲保宗廟。”
“——英烈之心,萬不可寒;之後,亦不可貧賤!”
“詔命:凡死王事之英烈,皆追進爵三級;其家中父母雙親,於年節賜酒肉、布帛,年五十以上之烈屬,賜幾杖!”
“功臣義士之後,入上林苑以組幼軍;待國朝有後,儲君獲立,另為太子親軍矣!”
說著,劉弘便滿目悲傷的回過頭,那高昂的嗓音,卻絲毫看不出難過的痕跡。
“茲爾潁陰侯嬰,任之以為皇帝太傅,教朕以兵家之事!”
“待來日,朕當親執三尺劍,提兵北上,以逃天地之不臣,以全吾漢家英烈之遺誌!”
言罷,劉弘麵無波瀾的望向目瞪口呆的灌嬰,自然地伸出手。
“既班師回朝,亦不複為大將軍,潁陰侯或當以兵符相獻,以全君臣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