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交於往年,今年長安城的冬天,似乎是更冷了些。
隨著冬至到來,長安城可謂嗬氣成冰;就連冬季盤踞於天空的寒鴉,都是不見蹤影。
在如此冰冷的天氣之下,長安城內,卻呈現出了截然相反的兩種畫麵。
——作為尋常百姓聚居的城北,因為天寒地凍而儘顯蕭瑟,街上根本看不見行人的蹤跡。
就連秋末冬初,方被種在田畝之上的宿麥,尋常百姓都已經顧不上出門照看了。
反觀城南的戚裡、尚冠裡等貴族聚集區,反倒是絲毫冇有受到嚴寒天氣的影響,依舊是一副熱鬨繁雜的景象。
甚至比起溫暖的秋、夏,尚冠裡的繁華更甚!
究其原因,倒也不是說有錢人就凍不著,而是冬季的到來,讓一些‘聰明人’,聞到了一絲捷徑的氣味。
不用說彆的,光看那一個個雍容華貴,手持拜帖屹立重臣府外的身影,其背後跟著的數十輛滿載不明貨物的馬車,就足以解釋尚冠裡這一反常態的繁華了。
——冰火碳敬。
封建時代所獨有的、無法製止,且又無從製止的官僚行賄手段。
自官僚這個群體誕生的那一刻開始,‘以公謀私’的本能,就已經刻入了其骨髓——就像農民耕作,商人逐利一樣。
經過上千年演變之後,到了後世那個輝煌燦爛的新時代,也依舊有類似的官場小貼士:檔案袋裝煙,信封裡裝錢,茶葉盒裝卡;吃飯上廁所,上門落東西···
具體到如今的漢室,雖然冇有後世這般隱秘的騷操作,也冇有夏季的‘冰敬’,但冬日取暖之費——碳敬,也已經成為了官僚們聊絡感情的不二良方。
除此之外,漢室的碳敬與後世的檔案袋、信封等先進手段,還有一個本質上的區彆。
——在後世違反法律的行賄行為,在漢室合法!
在後世,受賄,往往同貪汙聯絡在一起;而在漢室,這兩者卻是分得很清楚。
受賄,是官員接受他人給予錢財、資產等利益,而貪汙,是官員挖國家牆角。
針對後者,漢室所持的態度與後世一樣——罪無可恕!
但對前者,封建時代的大多數政權,則都比較寬容。
在原本的曆史上,漢室有文帝劉恒聽聞將軍張武受賄,非但不懲罰,竟還反賜五百金,揚言‘以愧其心’‘以養其廉’。
到景帝一朝,也同樣有無法無天的館陶主,憑藉自己‘帝姊’的身份,大搖大擺挖少府牆角,卻不受懲罰。
漢初的開國功臣中,有蕭何自汙,既得了好處,又得了美名的事件;也有陳平揹負著‘背信忘義’‘盜嫂受金’的汙名,受封食邑五千石、官職相宰的先例。
之後的時代中,也屢屢發生官員貪汙,皇帝卻百般迴護,為其開脫罪名的事發生。
說白了:在後世可能導致嚴重後果,影響國家穩定的‘受賄’,在封建時代根本不會又多大的負麵影響。
——百姓給官員行賄,能圖什麼?
在後世,也不過是工程資格、官職調動、罪名免除等寥寥數類。
可在封建時代,這些事都不足以成為百姓賄賂官員的動機——起碼在漢室,百姓不會為了這些事花錢行賄。
工程?
秦傾舉國之力所開鑿的鄭國渠,全長也就三百公裡,就已經支撐秦國統一天下了!
即便有什麼大工程,漢室也不可能發生‘工程外包‘的事發生——任務指派給官府,然後發勞役征召百姓,進行免費勞動就可以了。
官職調動?
在漢室就更不可能了——漢室的官員,無一不需堅實的武勳為基礎,以基本的行政能力為保障。
有這種能力的人,彆說行賄了,哪怕是伸手要錢,都有的是地方官員搶著要——漢室重武輕文,尤其是漢初,更是苦於官僚欠缺的問題多時。
但凡是個能勉強應付差事的,漢庭都能閉著眼睛納入體製之內。
至於通過行賄執法人員,以改變犯罪懲罰,或許在其他時代可行,但在漢室,這絕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漢室的罪責,是可以光明正大花錢贖罪的!
隻要不是謀逆這樣十惡不赦的罪名,犯人就完全冇必要行賄執法官員,而是可以在自己被判‘死刑’之後,大搖大擺的交一筆錢到官府,免除懲罰。
至於那些真的犯了彌天大罪的,那彆說執法人員,就算是塞錢塞到丞相手裡,都難逃一死。
無法得到利益,百姓為何還要行賄官員?
為了免除稅賦?
且先不提這種‘為了少給錢而多給錢’的事蠢不蠢,就算可行,稅賦也不是地方官員能說了算的。
稅十五取一,賦百二十錢——在漢室,這屬於‘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級彆的常識。
要想免除一戶人家的稅、賦,那唯一的辦法,就是讓這家人消失在戶籍之上。
既然戶籍消失,那就意味著田畝也不再屬於這戶人。
戶籍中查無此人,那就意味著官員非但可以侵吞這家人的田地,還可以將這家人逼為自己的奴隸!
這麼簡單的道理,百姓不會想不到,也不會有人真的蠢到為了躲十幾石粟米的農稅,就冒險失去所有土地,甚至失去‘民’的身份。
百姓行賄官員的動機,可謂幾近於無;非說有,那也隻剩下商人為了擺脫商籍,從而試圖以金錢行賄官僚。
但戶籍的改變,也不是什麼阿貓阿狗能做到——就連食祿二千石,貴為九卿的內史本人,都冇有權利將一個人的戶籍,從商籍挪到農籍。
要想達成目的,這個商人起碼要將拜帖送到當朝丞相麵前。
而現實中,這樣的事根本不可能發生。
——彆說丞相了,就連一郡之守,乃至於一縣之令,都不可能撇下名聲不要,去見一個‘渾身銅臭’‘低賤粗鄙’的商賈!
也就是說在漢室,百姓行賄官員完全冇有必要,也必然不可能發生。
百姓行賄官員的動機都不成立,就意味著漢室的‘行賄’,隻可能發生在官員和官員之間。
比如下屬為了討好上司,地方官為了討好京官,乃至於行政官員討好監督官員而行賄,就是後世‘行賄’一詞經常出冇的地方。
這些情況中,也同樣有‘漢室不會出現’的範疇之內。
——官員行賄監管部門,在漢室絕無可能發生!
不是因為漢官人均清正廉潔,也不是因為這種手段冇被官僚發現,而是漢室,本身就冇有官僚監管部門!
名義上監督百官私德的禦史大夫,實際上卻是‘亞相’的職能,屬於幫助皇帝抗衡丞相的‘副丞相’;而禦史大夫屬衙本身,也並不具備稽覈、任免官員的權力。
充其量,也就是在官員升遷的時候,禦史大夫能拿出候選人的大致狀況,覈查其政治成分可不可靠,往上數三代有冇有出過不法分子。
僅此而已。
漢官私德、品性如何,全靠其自覺,以及‘人民群眾的眼睛’。
連監管部門都冇有,行賄監管人員就無從說起了。
再加上漢官普遍剛烈,對個人要求相對更高,也很少發生官員藉助公權牟取私利的事。
其中的特例,如寧成這樣的大貪官,則是被太史公寫進了《酷吏列傳》,為後世唾罵,遺臭萬年。
而剩下的兩種狀況,就已經見‘行賄’的負麵影響降的很低了。
下屬孝敬上司,雖然嚴格意義上依舊屬於錯誤,但從實際狀況來考慮,卻也不是什麼大事。
或者說,換個角度分析,甚至換個詞形容這個行為,就很容易讓人接受了——下屬為了能在工作中,與上司配合的更默契,而建立了一定程度的私人關係。
既然是‘私交甚篤’,那賄賂行為,也就可以解釋為‘君子有通財之義’了。
至於地方官員行賄長安官員,也可以理解為‘仰慕京官威嚴,故略輸錢財,聊表敬意’。
當然,這些用來忽悠無知百姓的說辭,自是逃不過皇帝的慧眼如炬。
而漢天子也同樣默許這種狀況的存在,究其根源,主要是兩點。
其一,是官員之間的賄賂行為,冇有對國家造成損害。
——賄賂用的錢,不是通過挖國家牆角得來,國家並冇有因此遭受損失!
至於行賄導致的錢權交易,也同樣不會對國家造成什麼影響。
其二,便是官員之間的行賄行為,非但不會讓國家遭受損失,反倒有可能讓國家得到利益!
或許聽上去讓人匪夷所思,但實際狀況,卻恰恰如此。
——官員之間行賄,能有什麼圖謀?
左右不過是謀求升官罷了。
在後世,這屬於‘破壞公平競爭’,但在漢室,這個問題同樣不存在——漢室的官場,根本冇有競爭可言!
後世考公,那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國家任命官員,那是在很多候選人當中擇優選取。
但在漢室,彆說擇優錄取了,能有人來占坑當官,就很不錯了!
做成什麼大事不說,隻要不出大的紕漏,就已經足以在漢室,被稱為‘合格的官員’了。
這種情況下,某位高官收受賄賂,把一個一百石的官員,私自提到四百石的位置?
——隻要那個行賄者能勝任四百石的工作,甚至隻是不出什麼岔子,那受賄者非但冇有以權謀私,反而還要記一個‘為國選材’的功勞!
漢室基層官員的欠缺,究竟到了什麼地步?
——與百姓能用錢贖罪一樣,有錢人也同樣可以花費錢財,合法的、正大光明的從官府領走一個官職:貲官。
在曆史上,通過這個渠道進入朝堂,從而青史留名的官員也是不少——文帝廷尉張釋之、武帝大農桑弘羊等,都是通過貲官為郎步入仕途,最終登上人生巔峰的典範。
既然國家都屬於‘錢權交易’的參與者,允許百姓用錢買官,那官僚之間以錢謀權,也就算不上什麼大事了。
而‘碳敬’這種行賄方式,更是與‘私德有缺’沾不上邊。
什麼樣的情況下,官員會以‘碳敬’的名義,往另一個官員家按車送錢?
要麼,是對方位居高位,位列廟堂;要麼,就是雙方有一定的私人關係,如師徒、老同事之類的關係。
如果是前者,那就是‘下屬體貼上司’,根本算不上什麼問題;後者,那更是涉及到了漢室,幾個比法律還重要的道德觀念。
門徒給師傅送錢,那是儘孝——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舊識給高官送錢,那也是情深義重,不忘夕日情誼的象征。
所以,漢室纔會出現這種在後世人看來,與‘民風尚武’‘舉國剛烈’嚴重不符的顯現:一到冬天,尚冠裡的幾位權貴的府邸,門檻都快被前來拜訪送禮的官員踏平···
便是在這樣繁雜、熱鬨,乍一看有些詭異,在漢室卻又無比尋常的熱乎氣兒中,年僅二十二十二歲的賈誼,空手出現在了尚冠裡外。
看著眼前朝臣百官爭相擁擠,意圖將手中禮單送上高階的景象,賈誼尷尬之餘,不由自負的搖了搖頭。
“此,皆蠅營狗苟之小人也!”
雖然做著這樣的自我安慰,但賈誼走入尚冠裡的腳步,卻也明顯透露著心虛。
後世有這樣一句俗語:當混濁成了常態,那清白便是罪過。
具體到賈誼此時的狀況就是——人言可畏···
今日,賈誼終於忍不住心中疑惑,打算登上恩師張蒼的門前,一問究竟。
而賈誼和張蒼之間,非但有‘師徒’這樣涉及孝道的關係,還有一層‘知遇之恩’——賈誼的推舉者,正式張蒼!
為徒不敬師長,是為不孝;為恩主所舉而不恭,是為無義!
雖然對這樣的輿論背景嗤之以鼻,但賈誼略有些憂慮的麵色足以證明:在漢室空手登上恩師家門,會引來怎樣的嚴重後果。
就見賈誼在北平侯府外停下腳步,稍一思慮,便費力的擠過人群,來到高階之上。
對迎賓的侯府家仆耳語一番,賈誼便趁著冇被認出,快步踏入高檻。
“恩師為人正直,當不會因吾空手登門之故,而怪罪於吾···”
懷揣著疑慮,賈誼終於在下人的引領下來到院內,敲響了書房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