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坐下說話。”
漢正武元年秋九月乙酉(二十二),馬邑戰役爆發第十日,馬邑城正中央,大將軍中軍大帳。
對應招前來的將官們招呼一聲,柴武便大咧咧坐在上首,直入正題。
“諸君截知,三日前,胡折蘭、白羊二部自馬邑北撤。”
“後斥候驛騎來報:折蘭、白羊二部北撤至武州塞西南三十裡處,同樓煩部彙合。”
“今胡三部齊聚,戰員數以萬;武州塞則得曲周侯、郎中令所率東路軍五萬餘將士駐守。”
說到這裡,柴武稍一思慮,不由將湧上嘴邊的話暫時嚥下,語帶鼓勵道:“如今之戰況,諸君以為如何?”
“諸君但可暢所欲言,老夫自無怪罪之理。”
言罷,柴武果真做出一副‘兼納兼聽’的駕駛,掃視著賬內眾人。
見柴武這般模樣,賬內眾人無一不是麵色一愣,選集飛速運轉起大腦,做起了發言措辭。
在得到柴武‘司馬以上軍官至中軍大帳軍議’的命令時,眾人心裡還頗有些奇怪。
不能怪這些青年將官妄自菲薄,實在是在這個時代,‘軍議’,是一樁極其嚴肅,又極為講究保密性的事。
通常情況下,某位主帥級彆的人物召集麾下將官軍議,與會人員的等級不會比主會者低三級以上。
便拿柴武來說,作為此次馬邑戰役的主帥,柴武的等級,是比獨領一軍的‘都尉’還要高兩級的!
在柴武之下,率五千人的‘都尉’之上,還有周灶、酈寄、秦牧、欒布這樣或獨自,或兩人同領一路人馬的將軍。
隻不過柴武作為主帥的同時,也兼任了‘中將軍’,所以馬邑城內,軍銜在柴武之下的,便直接是比柴武低兩級,率領五千人之一部的都尉而言。
如此說來,有資格參加柴武所主持的軍議的,起碼也得是都尉之下的校尉以及。
考慮到如今馬邑城內兵員數萬,光‘都尉’就有近十人,校尉數十人的狀況,甚至很可能會是‘都尉及校尉中的優秀代表’,纔有資格前來這中軍大帳。
但此次軍議,柴武卻絲毫不嫌麻煩的招來了馬邑成為的都尉近十人、校尉三十幾人,以及司馬一級的優秀代表二十人!
六七十號人高馬大的壯漢湧入軍帳,頓時讓賬內顯得擁擠了起來;眾人粗重的鼻息,甚至讓賬內都有些燥熱起來。
——柴武這一番架勢,分明是要提攜眾人!
帶著這樣的想法,眾人都帶著自豪、喜悅,以及些許忐忑的心情,來到了中軍大帳。
可即便如此,眾人也從未想象過,自己能在此次軍議當中,得到一個‘自由發言’的機會。
起碼那二十位司馬級彆的軍官,是帶著‘重在參與’‘露個臉,找點存在感’的想法,前來這中軍大帳的。
在柴武如此光明正大的表露出提攜之意時,眾人麵上的神色,幾乎不亞於率軍五千行軍途中,碰到一支人疲馬乏,人數不過百的匈奴騎兵小隊。
——光宗耀祖,鯉魚躍龍門,就在今朝!
帶著如此重大的使命,眾人自然是窮儘其能,將自己所能相處的最合理、最具戰略意義的看法,擺在了柴武麵前。
“上將軍既問,末將等自無有不言。”
就見以為青年軍官稍走上前,對柴武穩穩一拜,旋即又稍帶歉意的環顧一圈四周,纔將腰桿挺直,來到了賬內的堪輿前。
“今折蘭、白羊三部北撤武州塞左近,原先圍困善無之樓煩部,亦自善無東進,同折蘭、白羊彙合。”
“末將以為,武州塞為東路軍所重奪一事,胡當已知曉;三部各自撤至武州左近,當乃謀破武州,北遁草原之事。”
朗聲道出自己對戰況的看法,那軍官便向柴武和賬內眾人稍一拱手,旋即退回了原先的位置。
在聽過此人的這番見解後,賬內眾人的表情都冇有什麼變化,隻有那人身邊,明顯和那人關係不錯的軍官稍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同意此人的見解。
至於賬內那十來位發虛夾白的都尉,更有好幾人流露出些許不屑,好像在說:這點東西,是個人都能看出來。
但很快,那幾位傲慢的都尉也將麵色一斂,望向那青年軍官的眼神,甚至帶上了些許匪夷所思。
而造成這幾位秩比二千石,手握五千兵馬的將軍如此‘前倨後恭’的,是那青年將官手臂處繫著的,臟的都有些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布條。
——黃色!
漢官製:官員秩中二千石以上(三公),金印紫綬;比二千石及上,銀印青綬;比六百石及以上、比二千石以下者,銅印黑綬;六百石下,銅印黃綬。
而在軍隊當中,軍官將士都著軍袍甲冑,隨時準備作戰,自然不可能在身上,係一條著表明身份地位的綬帶。
那在戰鬥時,軍卒如何判斷迎麵走來的,是和自己一樣的大頭兵,還是秩二千石的都尉呢?
答案,便是那青年軍官,以及賬內大半人手臂上繫著的布條。
軍中都尉及以上的將領,在官製中都屬於比二千石及以上的等級,校尉則為千石。
對應漢官製中的綬印製度,在軍隊日常作戰時,都尉及以上的將領都會在手臂上,係一條青色布條,校尉則係黑色布條。
而率五百人之隊率司馬,秩四百石,剛剛好卡在了‘比六百石黑綬’的涵蓋範圍之外。
所以在漢室軍隊,一位手臂上繫著黃色布條的人,幾乎可以確定為:屯長以上,隊率司馬以下的軍官。
而在此時,賬內這六七十號人中,能在手臂上繫著黃色布條的,隻可能是隊率司馬!
這一級彆,是漢室軍隊中十分微妙的點。
絕大多數功侯子侄、外戚子弟,入伍後的起點都是從隊率司馬開始。
而尋常百姓入伍從軍,憑武勳所能到達的天花板,也恰恰是隊率司馬。
倒也不是說,漢室有什麼關於‘寒門子弟不能做隊率以上軍官’的條令,而是從隊率司馬以上的校尉一級,軍官就會具備絕對意義上的自主指揮權。
這也是為什麼‘隊率’一級,會成為豪門子弟的起點、寒門子弟天花板的原因。
勳臣、外戚子弟,能被家裡安排到軍中的,大都是從小習讀兵書、磨鍊身體的精英,本身具有一定的軍事素養;但在毫無戰場經驗的情況下,不太適合有太大的自主指揮權。
而寒門子弟之所以會在‘隊率’一級停下升遷的腳步,也恰恰是由於校尉一級,擁有絕對自主指揮權。
——能從大頭兵一步步爬上來的,自然都是軍中的勇士、翹楚!
但寒門出身的標簽,必然使得這些真正的勇敢者,在先天、後天條件上有一定的缺陷。
身體素質的缺陷還好說,多吃點肉,在軍中磨練幾年,總能跟上來。
但軍事戰略素養方麵的欠缺,卻是寒門子弟入伍從軍道路上,幾乎無法跨越的一道鴻溝。
這也是為什麼漢室,會有‘校尉者,將官世家之始’這種說法的原因。
——能達到校尉級彆的人,無論如何,都會具備一定程度的戰略認知!
而這樣的人,就算冇能為後代留下片竹兵書殘卷,光是其自己一生所總結出的戰略認知,也足以讓後代突破‘校尉’一級的鴻溝。
所以在漢室軍隊當中,校尉一級開始,纔會被視作‘希望之星’,成為都尉、將軍們眼中,前途不可限量的乘龍快婿。
而與之恰恰相反,僅比校尉低一級的隊率司馬,在都尉、將軍級彆的高級軍官眼中,和大頭兵幾乎冇有什麼區彆。
非要說有什麼區彆,那也就是相比起一般大頭兵,隊率司馬往往會是勇猛無比的大頭兵。
如果在戰鬥中,某一個隊率司馬上演了一出‘萬軍從中取敵將首級’的戲碼,絕對不會有人覺得奇怪。
——漢室的每一位隊率司馬,除了身份背景實在太硬的豪門子弟外,其他的所有人,都是憑著這種視死如歸的勇氣,纔得到如今的地位的。
但當眼前這位以前被視作‘勇敢的大頭兵’的隊率司馬,在大獎軍柴武,十來位都尉,以及數十位校尉麵前侃侃而談時,賬內的眾人,無一不送上了驚詫的目光。
“不知壯士何方人士,姓甚名何?”
就連柴武本人,在確定那青年手臂上的細布條是黃色,而不是嚴重褪色的黑布條後,也流露出了些許驚喜的神情。
唯一讓柴武壓抑住心中驚喜的,是一種最為合理的可能性。
——這廝,是某家功侯塞進軍中的子弟!
但青年隨後的自報家門,卻讓賬內眾人目光中的震驚,愈發趨於凝實。
“回上將軍的話:末將何強,家中乃長安何家寨人氏······”
嘶~
青年華英剛落,賬內眾人不約而同的倒吸一口冷氣,以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看向那自稱何強的隊率司馬。
——在長安城內,能培養一個隊率的家庭,隻會在兩個地方。
尚冠裡,以及戚裡!
除了這兩個地方,長安絕對找不出第三個‘能培養家中子弟涉讀兵書’的地方!
很顯然,何強口中的‘何家寨’,並不是尚冠裡或戚裡,隻是長安城北平平無常的平民聚居區。
這也意味著:柴武等人所不敢相信的事,恰恰就是現實。
——眼前這位侃侃而談,能看清馬邑戰場戰略局勢的隊率司馬,確確實實是從底層一刀刀殺出來的寒門子弟!
而這樣的現象,卻讓賬內的高級軍官們冇由來的一心慌。
“若務農之良家子入軍為卒,皆能有如此見解,吾等之後,當如何於軍中安身立命?”
帶著這樣的想法,賬內那十來位都尉望向何強的目光,一時之間竟都帶上了若有似無的敵意!
而與之恰恰相反的,是柴武眼光中終於直達眼底,不再壓製的喜悅。
“若吾漢家良家子弟皆如此,何愁南越不平,匈奴不滅?”
柴武正思慮著,還冇等再開口,就聽另一側的人群中,響起一聲低微的詢問。
如果是在賬外,這聲詢問估計連五步都傳不出去。
但在賬內所有人都沉寂在‘區區一個隊率司馬能對戰略層麵表達看法’的震驚時,那聲平日裡微不可聞的詢問,卻清晰地傳入了賬內每一個漢室將官的耳中。
“何兄家中,不就在何家寨?”
眾人不有循聲望去,看到開口那人的麵龐時,店內眾人無一例外的帶上了些許敬重。
——在馬邑保衛戰已經結束的現在,羽林軍材官校尉舒駿,無疑成為了中路軍最大的贏家!
而材官校尉將士在馬邑保衛戰中所表現出的堅韌,也足以讓賬內眾人對這支鐵血軍隊的主將,報以由衷的敬佩。
見眾人的目光都被自己吸引了過去,舒駿心中暗道一聲糟糕,待等反應過來,又坦然的對眾人拱手一拜。
——今天,在馬邑城內的中軍大帳,舒駿隻是個不起眼的校尉;賬內近七十號人當中,隻有二十人的官職比舒駿低。
但等馬邑戰役結束之後,舒駿就將成為賬內眾人中,低位僅次於柴武的人。
——徹侯之位,正在向舒駿招手!
連帶著,眾人望向舒駿身旁那人的目光,也不由帶上了一絲敬意。
能被舒駿帶在身邊,親切的稱呼一聲‘何兄’的,隻可能是舒駿的部將,材官校尉麾下隊率司馬。
甚至很可能是材官校尉中,舒駿最為信任的一人!
見眾人的目光又集中在自己身上,何廣粟自然滿是惶恐,語調侷促的道出一聲:“確實如此,確實如此······”
說著,何廣粟又僵硬的嘿嘿一笑,向不遠處的何強遙一拱手。
“俺······額,某。”
“某家中確於何家寨,同何司馬之父素有交誼。”
“何司馬從軍之前,還喚某一聲世叔呢,嗬嗬······”
聽著何廣粟的話語,賬內眾人不由再度陷入大腦待機狀態。
而在上首,柴武卻是若有所思的抬起頭,意味深長的目光在何強和何廣粟二人之間來迴轉換。
“何強、何廣粟······”
“長安何家寨······”
“後宮何良人······”
“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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