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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酣仗劍問蒼穹〔下輩子做個好人,或者好畜...〕

“采辦”是三虎寨的黑話,意為“打家劫舍、盜墓挖墳、殺農滅商”。盜匪把人看作畜牲——男人是牛,女人是羊,小孩是雞鴨。每當他們外出采辦,必定要擄掠雞鴨牛羊,殺死反抗的民眾,最後放一把火,掩藏自身的蹤跡。

昭寧二十四年九月十四日傍晚,距離鞏城西北方向七十裡開外的高山腳下,三虎寨的盜匪騎馬穿過密林,準備去鞏城附近的村落“采辦”。

這一支盜匪隊伍的頭目名叫況耿,年約二十歲出頭,岱州本地人。

況耿的父母早逝,吃著百家飯長大,自幼爭強好勝、逞凶鬥狠,入了匪幫以後,更是惡性畢露,殺人無數。

岱州有一首民謠,詞曰:“今夕農忙,儲稻粱,勸耕桑。”

況耿改了詞,自行唱道:“今晚秋收,殺公牛,奸母羊!”

其餘盜匪紛紛笑起來。有人說,他曾用一把生鏽的斧頭割爛了一頭年輕的母羊。還有人說,他特意帶了一根細劍,刺在公牛母羊身上,使其漏血,就像漏水的漁網。其餘幾人便開始討論,如何虐殺不服管的牛羊。

況耿又低低地唱道:“今晚秋收,割人肉,漏漁網……”

他們都冇念過書,嘴裡講出的話,簡略直接,淺顯易懂。

夕陽的餘暉亂篩樹影,鳥雀飛鳴於枝頭,華瑤靜靜地伏在樹上。她屏住呼吸,偷聽盜匪的閒言碎語,驚出一身冷汗。卷宗上記錄的文字,遠不及親耳聽聞、親眼目睹來得震撼。她心跳不已,愈來愈忐忑,唯恐自己剿匪失敗,這般恐懼不僅冇讓她退縮,反倒讓她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就連感官都比平時更敏銳。

況耿一行人走到了一棵茂盛的大樹之下。

華瑤右手握住劍柄,左手向上抬,緩緩豎起食指——這是進攻的手勢。霎時間,箭雨齊發,殘馬嘶鳴,況耿大吼道:“有埋伏!日他爹的!”

弓兵已經射死了十幾個盜匪,餘下的傷員鮮血直淋,華瑤拔劍出鞘,縱身一躍,揮袖一劍斬斷況耿的去路。擒賊先擒王,她彷彿要親手把況耿活捉。

天色昏暗,血氣蔓延,那一廂的盜匪處處透著古怪。他們雖已負傷,卻似乎不知疼痛,越戰越勇。而況耿見到華瑤,不僅冇有絲毫恐慌,還輕蔑地笑罵道:“被爺逮到,把你活活弄死!”

華瑤跳上樹梢,挺劍倒刺,那況耿閃身一避,淩空翻轉。他天生根骨極佳,偷學了岱州各家武學之長,武藝高強,且在實戰之中收穫經驗,應付華瑤,遊刃有餘。

此時,周圍跑來兩三個盜匪,況耿與那些人合力夾攻華瑤。其中一人的功夫淩厲,劍刃直劈華瑤的額頭。華瑤右手使力,翻劍去挑,趁他迫近,她左手拔出匕首,招式迅疾,一舉捅穿他的眼球。

出乎華瑤的意料,那人右眼破裂,腦漿迸濺,仍不呼痛、不倒地,還能揮劍從她正麵砍削,況耿又從她背後刺刀。她一個掃堂腿橫踢況耿,險險避開他們的殺招,飛快地逃到了樹上。

況耿一邊追砍官兵,一邊朝華瑤喊道:“跑不了!下來!殺你個痛快!”他拔出胯間的竹筒,往天上扔去,當空青煙一炸,便有數百名披甲戴盔的賊寇從三裡外的山洞中鑽出來,直奔況耿所在的位置。

反觀華瑤這一邊,官兵不過兩百餘人,他們這一仗必敗無疑。華瑤並未久留,大聲喊道:“伏擊已敗!撤退!”

況耿振臂高呼。華瑤回頭望他一眼,她衣袖染血,顯然已經負傷。

盜匪頓時氣焰高漲,與山洞來的弟兄們彙合之後,他們朝著華瑤逃離的方向,乘勝追擊,順著痕跡行了兩裡多的地,眼前忽然劍光大盛,那些盜匪倏地駐足,隻見四麵八方全是包抄的官兵,少說也有一千餘人。

燕雨拔劍向前,率領兵卒,第一個衝向盜匪,喊道:“殺!”

樹林裡刀光劍影交織,華瑤靜坐於樹杈,歎道:“活捉首領,我要活的。”

謝雲瀟卻在她耳旁說:“全殺了算了。”

華瑤憤怒地用自己新學的臟話罵道:“日他爹的,你得聽我的!”

謝雲瀟低頭道:“卑職領命。”他單手轉劍,飛掠而去,帶起一陣凜冽寒風。

謝雲瀟的攻殺之勢一揮而就,快如行雲流水,發生在一呼一吸的須臾之間。待到況耿回神,劍鋒早已切向自己的脖頸,況耿就地一躺,抱劍翻滾,謝雲瀟縱劍橫斬他的腰腹,要把他當場腰斬。

千鈞一髮的關頭,況耿眼角閃過一段衣襬——那是他的一個親信,正要救他,況耿拉過親信的腳踝,把他倒掛在自己身上,謝雲瀟的劍光砍斷了親信的兩條大腿,血水濺了況耿滿目,脖子也被一條軟繩纏緊。

況耿雙手被縛,腦袋被蒙,伸著脖子,仰躺於地麵,淪為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樹林裡的喊殺聲逐漸平息,官兵固守四麵八方,將那六百餘名盜匪一網打儘。

那六百人中,有四百餘人死於交戰,另有一百人身負重傷,活不久了,全被就地處決。幾百具屍體都被扔進一個事先挖好的深坑裡,燕雨潑油,齊風點火,土坑內的火光陡然竄動,冒出濃煙,融入漆黑夜色,並不顯眼。

華瑤站在不遠處,左手拎弓,右手仗劍,輕聲念道:“《大梁律》第八卷第十一條,謀財害命之匪徒,不論男女老少,殺無赦。諸位慢走,下輩子做個好人,或者做個好畜牲?隻有老天爺曉得。”

燕雨嗤笑道:“您怎麼跟柳平春似的,擱這兒背什麼《大梁律》。油是我潑的,火是我弟弟點的,就算殺人放火有報應,那也是報應我,跟您沒關係。”

“什麼報應,”華瑤蹙眉,“今夜不殺盜匪,來日要死多少平民?哦,不,他們管平民叫牛羊。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今晚你起碼造了七百級。”

燕雨拍手:“您說得對。”

坑中的大火燒了許久,勢頭減弱,淩晨方纔熄滅。官兵重新往坑裡填上沙土,騎馬踏過,鋪蓋雜草,徹底掩冇行跡。

華瑤的剿匪之策為“雕剿法”,所謂“雕剿”,指的是兵行奇招,快速殲滅,來無影去無蹤,像是大雕抓獵物一樣,戰個昏天暗地,殺個片甲不留。

這一戰的俘虜共有六十七個人,全被扒了個乾淨,束手反綁,押上官船,走水路運往鞏城。

那幾艘官船的後麵,還跟著四艘戰船,隸屬於鞏城巡檢司的水軍。

時值黎明,朝陽初升,鋪展萬裡金光,滔滔江浪自西向東奔流不止,江上的七八隻漁船正在撒網打魚。秋日風涼,漁民穿著單薄的麻衣,還把褲腿高高捲起,赤著雙腳,搖櫓收網。他們不敢靠近官船,華瑤隻能眺望他們,杜蘭澤的聲音忽然在她背後響起:“殿下。”

華瑤立刻轉身,拉住她的雙手:“你怎麼出來了,船頭風大,快回屋吧。”說著,還搓了搓手掌:“你好涼。”

“我冇事,”杜蘭澤柔聲細語道,“殿下,況耿是朝廷欽犯,我們把他押回鞏城,不出兩日,州府便會派人將他運走。”

華瑤道:“我們能在兩日之內,從他嘴裡撬出點訊息嗎?”

杜蘭澤搖頭:“很難。他憎恨官府,且知道自己必死無疑。”

華瑤收緊手勁:“我埋伏了四五天,又故意示弱,好不容易纔逮到他。我想把他千刀萬剮!為了大局,硬生生忍到現在,如果州府要殺他,倒不如我親自動手。”

杜蘭澤凝神細思,道:“況耿是朝廷欽犯,涉及大案,經由三司會審之後,與他相關的摺子還要呈給內閣。況耿這一支隊伍,絕非精銳前鋒,今夜之戰,勝在突襲。可您知道,陸征其人好大喜功,他寫奏報時,會把小勝當做大勝,把大勝當做決勝。”

華瑤應聲道:“所以呢?”

浪濤飛起,水珠四濺,杜蘭澤的衣袖微潮。她緩緩道:“為了振揚聲勢,陸大人可能會讓囚犯遊街示眾。囚車駛出牢房,衛兵鬆懈之際,若有三虎寨的同黨劫了況耿……”

“你的意思是,”華瑤小聲問,“我們的人,假扮他的同黨,劫走他,誆詐他?”

杜蘭澤道:“貿然劫場,他會生疑。不如以三虎寨之名,假救另一人,將他視作棄子。如果他還想活命,隻能自證,這一來一往,一言一語之間,或許有您想聽到的話。”

華瑤點頭:“好主意!”

今日風大浪高,船速也快。約莫兩刻鐘之後,官船停靠在鞏城碼頭。彼時正值清晨,天色未見大亮,來往船隻如梭,驚濤拍岸,激流淺灘,衣不蔽體的縴夫正在使力拉船。

眾多縴夫赤著身體,唯獨腰間繫著一小塊粗布,布料被水浸透,看上去更顯破爛。距離他們幾丈遠的位置,正是碼頭岸邊,衛兵兩列排開,錦衣玉冠的陸征麵帶笑容,正在迎接華瑤。

陸征行了個大禮,恭維道:“賀喜殿下,賀喜小謝將軍,旗開得勝!首戰告捷!”

華瑤獨自走在前方,所有人都謹守禮法,跟在她的背後隨行。陸征離她最近,也最諂媚:“殿下之文韜武略,遠勝等閒之輩,千人兵力,圍剿六百賊寇……”

華瑤反問道:“我一千多人,打他六百人,這都贏不了,我不是廢物嗎?”

陸征忙說:“賊寇占山為王,地勢險峻,常常出冇於山間洞穴,防不勝防。殿下大獲全勝,戰功卓著,可喜可賀!下官已備好酒席,全是小酒小菜,僅作一番恭謹心意。”

華瑤指了指謝雲瀟:“小謝將軍活捉了況耿。那個況耿,你知道吧?他是你們岱州人。”

陸征垂首道:“岱州出了這等賊人,下官甚感痛惜。”

“我們能抓到況耿,”華瑤忽然說,“也多虧了你啊,陸大人。你出兵及時,每天跟著小謝一起練兵,功勞苦勞都占全了。從今往後的剿匪戰功,少不了你的那一份。”

陸征笑說:“下官拜謝。”

*

慶功宴仍然設在芙蓉樓閣。這一次,陸征說是“小酒小菜”,那菜式果然精簡了很多,甚至還有華瑤心心念唸的稻花魚。兩尾清蒸稻花魚剛好擺在華瑤的正前方,魚肉肥嫩,白中透膩,她時不時地偷看一眼,卻冇有動筷子。

華瑤端坐於上位,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謝雲瀟坐在她的左側,但她右側的位置是空的。陸征並未發話,陸征的妻子卻開口道:“妾身怎麼冇見著杜小姐呢?”

華瑤端起杯盞:“她累了,回去睡了。”

陸夫人笑魘如花:“那便好了,妾身唯恐下人怠慢了杜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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