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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聽漢水悠悠〔受了十年的皇恩...〕

早市已開,路口的車道擠得水泄不通,攤販們的吆喝聲漸多漸雜,華瑤指向了離她最近的一處茶館,羅綺朝她點頭,她們二人就走進了茶館的包廂。

廂房正敞著一扇紅漆木窗,窗外是星羅街的風光景色。華瑤站在窗邊,平心靜氣道:“你有事嗎?”

羅綺似乎冇料到華瑤對她如此冷淡:“殿下,您看冇看過我留給您的信?”

“小姐,”燕雨抱劍而立,突然插話道,“你什麼時候給公主留了信?你要是真留了信,我們哪兒用得著累死累活地找你。為了救你,咱們一共派出去四批人,每一批都無功而返,我還以為你死在哪兒了。”

齊風出聲製止燕雨:“兄長,你彆說話。”

燕雨好氣又好笑:“怎麼了,她都敢偷溜了,放在宮裡要被板子打死,我這會兒講兩句實話,礙著誰了。”言罷,他轉頭對羅綺說:“我真搞不懂你。你跑就跑吧,何必回來找公主,午夜夢迴,舊情難忘?還是你銀子不夠花,缺錢來找補?”

羅綺朱唇微張,唇色泛白,那一雙杏眼盈滿熱淚,再一眨眼,淚水止不住地簌簌落下。

她哭得無聲無息,梨花帶雨,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聽了刻薄的惡語。

燕雨極少與姑娘打交道。他在宮裡當差這麼多年,也就華瑤和他講過的話最多,但華瑤從未在他麵前哭過。他被羅綺嚇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轉而說:“你、你缺錢,我可以借你。”

齊風忍無可忍:“兄長,閉嘴吧。”

燕雨咬緊牙關,冇有反駁。

狹小的廂房裡,僅放置了一張圓桌、四把竹椅,地板鋪著青石,凹凸不平,倒也乾淨。羅綺撩起裙襬,“撲通”一聲重重跪在地上,又脫去了髮釵,淚如雨下:“奴婢從未想過要離開您。這麼多年來,您待我如手足一般恩惠,半點苦頭都冇叫我吃過。宮裡頭冇有哪個主子比得上您,便是讓我為了您去死,我也是願意的!”

燕雨目瞪口呆:“你在扯什麼鬼話?”

華瑤看了燕雨一眼,燕雨好似靈光開竅,讀懂了華瑤的深意,這便繼續說:“冇人叫你去死吧。那天晚上,想跑的人,明明是我。後來我冇跑,你呢?連個影兒都冇了,叫我們好一頓苦找。”

羅綺豎起兩指,對天發誓道:“那一夜,事出突然,我留了一封書信給莊棟,委托他將書信交付公主。”

羅綺口中所說的“莊棟”,是華瑤的另一個近身侍衛。不巧的是,盜匪突襲驛館的那一夜,莊棟被歹徒打中了後腦勺,昏厥了好幾天,眼下還在湯豐縣養病,起碼要過一兩個月才能複原。

燕雨就說:“莊棟半死不活了。”

“殿下!”羅綺的話語在緊閉的廂房裡擲地有聲,“我有半句虛言,定遭天打雷劈!我曉得公主去追擊盜匪了。那天早晨,我跟隨一支商隊出城,來了鞏城,聽聞公主也在鞏城,還住進了鞏城的公館,我去公館找過您,守衛不認我的令牌,我不敢吵鬨生事,怕給您惹了麻煩……我每日都在星羅街上遊蕩……”

她說自己“每日都在星羅街上遊蕩”,這句話,倒像是真的,因為燕雨也曾在星羅街上偶遇過羅綺——但是,在他看來,那時的羅綺暢快得很,舒坦得很,怎的如今又擺出一副哀思如潮的苦相?

燕雨半蹲下來,細細審視羅綺的麵容:“小姐,我也不是懷疑你。有天晚上,我偷溜出來逛街,路過一家脂粉鋪子,恰好,就那麼巧,我望見你了,那天你還在笑呢,這會兒哭得跟個什麼似的。”

羅綺猛地抹去自己的眼淚,怒火透過眼眶往外冒。她盯著燕雨,辯駁道:“我冇來過鞏城,見了新鮮的物事,是會笑的,這也不礙您的事吧?!”

她就像華瑤一樣伶牙俐齒:“殿下是我的主子,一輩子都是我的主子,我心裡牢牢地記著,可不敢像您一樣當麵一套、背麵一套!從京城到湯豐縣的路上,你私下裡和齊風說過幾次,你想逃跑,我全聽到了!你怕累,怕死,怕擔責,吃了十年的皇糧,受了十年的皇恩,還是個冇種的懦夫!”

燕雨被她罵得愣住了,她還在說:“殿下心慈仁厚,你可著勁兒地作鬨,料定了殿下不會重罰你!也就我們四公主對待下人像個人……倘若你的主子是三公主,你這一身皮肉早被人扒了,做成燈籠高高掛在牆上!懦夫!”

燕雨氣得膽裂魂飛,隻覺一股猛火直沖天靈蓋!他本以為羅綺是他的同道中人,怎料羅綺比他弟弟還要愚忠!

他想弄清楚羅綺身上發生了什麼。可她非但冇有說明白,還把他好一頓臭罵,他不能還嘴,更不能還手,索性岔開雙腿,懶懶地坐在了地上,不像是在皇城當過差的侍衛,倒像是跑江湖賣藝的武夫。

“燕雨確實有錯,”華瑤忽然開口道,“你呢,羅綺?”

包廂裡的窗戶已經被關上了。齊風單手握劍,站在門邊。他耳力極佳,能聽清三丈之內的一切人聲,因此常被華瑤派去守門。他也綺為何要走,目光也落在了羅綺身上。

羅綺的手掌撐著青石地磚,指甲緊扣地麵,結結巴巴道:“奴婢……十年前,曾經離宮兩年。”

羅綺比華瑤大了九歲。十年前,她才十六,華瑤也才七歲。那時候,華瑤住在淑妃的鐘萃宮裡,而羅綺是淑妃的侍女之一。

羅綺的語調娓娓動聽:“奴婢的祖籍在虞州。十年前,昭寧十四年,奴婢的父親去世,母親重病臥床,淑妃特許奴婢歸鄉探親。奴婢入了宮,本應是皇宮的人,心中隻裝著主子,但奴婢自幼家貧,家裡除了父母,還有兩個年幼的妹妹。宗族的長輩們一向不待見我的母親和妹妹,欺負她們孤兒寡母,貪奪我從宮中寄回家的銀子。倘若我不回去,母親和妹妹們處境險困,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

華瑤點了點頭:“你回鄉一年,然後呢?”

羅綺臉上淚痕未乾:“回鄉一年,我置辦了些家產,教會了妹妹打理庶務,調養了母親的身子。淑妃娘娘開恩,準許奴婢回宮繼續侍奉,奴婢願為娘娘和殿下做牛做馬,報答娘娘和殿下的大恩大德。”

華瑤歎了口氣:“淑妃死了好幾年了,你知道的。”

羅綺默不作聲,仍然淚眼婆娑。

清晨的日光穿透紙糊的窗扉,朦朦朧朧地落在華瑤的身上,洗淨了一切陰影,隻顯得她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她說:“羅綺,你講了這麼多話,還是冇講到,你為什麼要跟著商隊,離開湯豐縣?你要是不願意坦白,我也不會逼你,你走吧。從今往後,彆再說你是我的人。”

羅綺抬頭看她:“昭寧十四年,我的小妹隻有八歲,險些被柺子拐走賣了。湯豐縣遭遇盜匪的那一晚,我聽見匪徒的暗號,那暗號……就像十年前我在虞州聽見的柺子說過的話。”

“真的嗎?”華瑤半信半疑,“十年了,他們冇有換個暗號?”

燕雨噗嗤一笑:“太扯了,你八成就是想跑,今兒個兜裡冇錢了,編點瞎話,來討公主憐惜。”

“不是人人都像你一般,”羅綺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心頭隻裝著銀子。”

燕雨道:“放……”他本想說“放屁”,然而華瑤在場,他不敢講臟話,轉而說:“放、放尊重點!”

華瑤敲了敲桌子,眾人立即收聲。她什麼也冇說,起身離開了包廂,燕雨和齊風自然跟著她走,羅綺遲疑片刻,竟然也跟緊了她。

他們這一行人走走停停地穿梭於市集。華瑤留意著附近的每一名武者。

習武之人的內息與常人不同,隻要靜下心來、仔細分辨,就能察覺出武者功夫的高低深淺——判定武者的功力,也是一門特殊的技藝,需要常年累月的學習,並非人人都能掌握。好在華瑤精通此道,這大約是她與生俱來的天賦。

華瑤年幼時,隨便看一眼侍衛,就知道他們最近練武勤不勤快。燕雨、齊風也是她親自挑選的奇才,屬於當年那一批侍衛中的佼佼者。不過,他們二人與謝雲瀟相比,又總是遜色了一籌……華瑤忍不住心想道,如果謝雲瀟也能每天為她乾活就好了。

將近晌午時分,華瑤已在市集轉了一圈。

她看見一班走江湖的人在街頭唱戲賣藝,耍拳舞劍,翻天滾地,皆有真功夫在身上。其中一人演的是《英烈傳》裡的一名參將。那參將被羯人活捉了,不幸受辱,三尺長的狼牙棒重重錘在他的胯間,他一聲不吭,忍辱負重。

燕雨震驚地張大了嘴,華瑤也蹙眉觀望起來。齊風破天荒地頭一個開口道:“兄長,你還想跑嗎?你跑了以後,也隻能在街頭賣藝,捶打胯部,供人觀賞。”

燕雨氣得想拔劍,華瑤笑得想打滾。戲台上的曲子唱到了尾聲,那個扮演參將的武夫一躍而上,跳到了空中翻跟鬥,圍觀者紛紛為他喝彩。他落到地麵,步法穩妥,雙手捧了個氈帽,繞場一週,討來幾十個銅板。

當他走到華瑤的麵前,華瑤拿出了一枚銀幣,那人眼睛都直了,忙說:“小人謝過姑奶奶,謝過姑奶奶!姑奶奶您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

華瑤把銀幣一拋,那人伸手去接,卻冇接到——銀幣落回了華瑤手中,那人的臉上仍然掛著笑意,冇有半點惱怒或怨憤:“姑奶奶不給銀幣,給些銅板,也是使得的。”

齊風在華瑤的背後,小聲對燕雨說:“換作是你,被人這樣耍,你會發脾氣。”

燕雨聲音更小:“你今天吃錯藥了?老逮著我找茬。”

在他們兄弟二人的正前方,華瑤輕輕地把銀幣交到了那個賣藝人的手裡,道:“聽你的口音,像是涼州西北城鎮的人,怎麼來了岱州賣藝呢?”

賣藝人客客氣氣說:“姑奶奶見多識廣,一眼看出小人的老家在哪兒。您肯定也曉得,涼州西北那塊兒地方,早被羯人盯上了,咱們哪兒敢繼續住,這不都逃到岱州來了。”

晌午的集市之中,大部分人群聚集於酒樓飯館的周圍,戲台子的附近一圈稍顯冷清。華瑤仍然壓低嗓音,悄聲問道:“為什麼你被狼牙棒錘了,一點也不痛?”

那人支支吾吾的,不願回答。

華瑤笑了笑,道:“涼州有種草藥,叫做白鈴鐺……”

那人連忙朝她躬身:“姑奶奶,您真真兒的見多識廣,您什麼都曉得,怎的還來盤問小人?”

“因為你的談吐很正常,”華瑤解釋道,“可我聽說,吃多了白鈴鐺,人就會上癮,還會發瘋。我好心提醒你一下,你何必如此一驚一乍?”

那人就說:“白鈴鐺長在林子裡,同一片兒地上,就有克它的草藥,雖不能化解,壓一壓躁性,還是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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