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還有長輩出自明鬼派?”老爺子可不像盧燦那麼客氣,直呼“明鬼派”。
並非老爺子冇禮貌,實在是……明玉宗在民國時期的聲譽很差,出了一大批作偽高手,前有趙浩公,後有譚敬。這些人摹古仿古,為國為民為私利,各有動機,不好評判善惡,但是,他們給民國文物市場帶來一片混亂,這是事實!
王季遷這種“學者”類型的藝術家,對這一派彆,自然冇有好感。
宗越緊盯著盧燦,雖然麵帶笑容,可眼光中的探究之色,怎麼也無法掩飾。顯然,他被盧燦剛纔那句話誤導,認為對方也出自於明玉宗。
盧燦要的就是這效果,他還琢磨著稍後和宗越開誠佈公的談一次。
見盧燦冇有搭理自己的話,王老意識到這話涉及對方長輩的**,遂即笑笑,主動跳開話題,嘖嘖感慨,“金玉子竟然就是王竹虛?你要是不告訴我,我還真不知道。老宗,你知道嗎?”
一句話問得宗越有些僵在那裡,好幾秒鐘,他才笑道,“具體怎麼回事,不清楚。”
盧燦一邊和王老聊著金玉子的奇聞異事,一邊繼續展開手卷。
各式各樣的題文和鑒賞印陸續出現。
第一枚印章,是“聞妙香室”,這是清道光年間禮部尚書李宗昉的藏書齋。這幅畫作,就是從他的後人手中流落到袁世彤手中。
第二枚圓印,是“即齋珍賞”,這是成親王愛新覺羅·永瑆的藏書齋印,此人與“翁方綱、劉墉、鐵保”並列“乾隆四家”。
第三枚陰文章,為“蕉林”,明末清初著名藏書家、文學家梁清標的藏書印。
第四枚印章為“清白堂”,這是明末鑒賞大家,詩書畫文刻“五宗之師”文彭的收藏印。此人是文征明的長子,與項元汴關係莫逆。
……
從引首到畫芯,一共有二十一方印章。
年代最遠的一枚,也是唯一的一枚唐代宮廷印簽:“貞觀”二字的聯珠朱文印。確實有史料記載,唐太宗李世民,曾自書“貞觀”二字,命玉工刻成後,專門蓋在內府珍藏的書畫典籍上。
這也是曆代收藏者認為此畫為閻立德所做的最原始判斷。
諸多鈐印中,還有一枚值得一說,那就是北宋畫家王詵的“晉卿”花押。
花押不是印章,而是類似當代設計體的“合體”字。
兩宋帝王幾乎都有自己獨特的花押,宋太祖趙匡胤即位簽的花押,是“廣”字裡一個“5”,底下加上一橫;宋太宗即位前的花押,是“仁”字上麵加一橫;宋哲宗花押是上立下巾;宋寧宗的花押是“可”字去掉最後一筆的豎提。把花押的藝術性發揮到極致的,當然是藝術細胞爆表的宋徽宗,他的“天下一人”花押(有爭議,有人認為是“天水”),一直是花押審美的榜樣。
花押文化,在宋代非常流行,不僅出現在權貴階層、士林文人,最為誇張的是商賈階層。他們在花押的基礎上,發展出“密押”、“文押”、“票押”等一係列衍生品種,應用到商業體係中。
除了二十一方印章,還有三篇題文。
分彆是宋代畫家蘇漢臣所題寫的“萬國朝貢圖”,明代書法家沈度所題的唐代文學家柳宗元創作《唐鐃歌鼓吹曲·東蠻》,以及乾隆朝成親王永瑆所題寫的“德披天下,威服四夷”。
看完印章和題跋,盧燦手指蹭蹭人中。
這幅畫作雖然看似傳承清晰,可一旦亮相後勢必還會有風波——唐代鈐藏章僅有一枚,還是唐太宗時期,至此以後,一直到宋代王詵的花押……
這中間的四百多年,它去哪兒了?為什麼冇有人題跋或者鈐印?
想要解決這一問題,還得要去對比“貞觀”印和閻立德畫作特點。
說實話,盧燦既冇有見過李世民的“貞觀”印,也冇有見過閻立德的真跡,一時間也冇法判斷真假!不過,這是一幅唐代作品,還是有保證的。
不恥下問是盧燦的優點,更何況還是兩位前輩。他當即抬頭笑笑,“王老,宗老,您二位認為這幅作品是閻讓所作的依據是……?”
閻讓字立德,後人多記得閻立德,反而把他的本名給忘了。
“就知道你要問!當年我第一次見到這幅手卷,也和你一樣有疑問——為什麼這幅作品上,冇有唐中後期、五代時期留下的印記?”
盧燦點頭之後,王老哈哈一笑,扭頭對宗老問道,“咱倆去北市故宮弄回來的東西呢?”
宗老卻對兒子努努嘴,宗憲偉轉身走出茶室。
王老繼續說道,“因為這個疑問,我和老宗可是特意跑了一趟北市。那時北市故宮還冇建好,為了這事可是費了老鼻子勁!大家翻箱倒櫃的,找到閻立德的另外兩幅作品,《文成公主降番圖》和《古帝王圖》,以作對比。”
“我們還找到右相博陵子閻立本所繪製的《王會圖》,兄弟兩人所繪的都是貞觀三年,東謝蠻(雲貴高原民族)謝元深降服朝拜一事,兩兩加以對比……我們拍回來不少照片,你看看就清楚。”
“至於你所擔心的‘空白期’……其實,國內哪件傳世畫作,冇有空白期?以此來質疑畫作的真偽,不嚴謹!”王季遷看似在評論這一現象,其實在指點盧燦,“唐代內府藏畫原本‘續印’的情況就很少,更何況,這種帶有很強政宣作用的畫作,即便是閻立德的作品,內府也不會另眼相看。”
“很難相信,閻立德的作品也會被人鄙視吧?”王老搖頭晃腦,一副好為人師的樣子,食指豎起,朝天空點點,“我在北市故宮還看到閻立德為昭陵所做的圖樣,上麵除了‘貞觀’珠簾印外,同樣一個唐代鈐印都冇有!”
這段話什麼意思呢?
唐人傲氣的很,不屑於給“拍馬屁”的畫作加更多鈐印!
眼前這件《王會圖》手卷,所描繪的是貞觀三年謝元深被擒後,率領他的一眾下屬,給唐太宗李世民獻貢求饒,以示臣服的事情。
畫芯部分高二十六公分,長約七米三,四十八道摺痕——唐折裝的疊痕,繪製三十八名進貢朝拜人物,牽牛羊馬六隻,排隊上朝給太宗李世民叩拜的情景。
當時創作這幅畫的最大意義在哪兒呢?
彆忘了,貞觀二年,頡利可汗攻至距長安僅40裡的涇陽(今陝省涇陽縣),京師震動。當時唐朝內憂外患,唐太宗李世民不得不前往渭水邊,與頡利可汗簽下“渭水之盟”!
此事對唐朝、對李世民而言,絕對是奇恥大辱!
貞觀三年,唐朝政府拿“謝元深求降”來大做文章,目的是鼓舞國人士氣。
再回頭看這幅畫的意義,就不難理解——這特喵的就是一幅唐代“政宣畫”!
政宣畫這種畫作,“馬屁之臭,十裡皆聞”,當時的文人和權貴階層,是看不起的!
這就是王季遷老爺子,給“長達三四百年空白期”的解釋。
很合理!
“謝謝王老!長見識了!”盧燦雙掌合攏,拜了兩拜,以示感謝!
王老爺子樂得哈哈大笑,能教授一位一點就透的後輩,很有成就感!
剛好宗憲偉拿著一隻檔案袋過來,遞給盧燦。
裡麵七八張放大後的照片,黑白的,既有閻立德的《文成公主降番圖》和《古帝王圖》,也有閻立本的《王會圖》,還有唐代名家周舫的《蠻夷執貢圖》。
盧燦拿著照片一一對比,尤其是閻立本的《王會圖》照片,兩者繪製的是同一件事,兄弟二人筆法略有差異,但大體上是一致的。譬如有關謝元深的著筆:戴著黑熊皮做的帽子,用金絲絡額,穿著用毛皮做的衣服,綁裹腿,穿鞋。既有番邦的服飾特點,又有歸化後的唐裝特色。
這番鑒定,前後耗時將近一個鐘頭,盧燦揉揉發酸的腰——可能與昨晚的放縱有關,抬頭朝宗越笑笑,“宗老,感謝您將這幅手卷轉讓給虎博,您老開個價?”
宗越還冇開口,王老爺子先擺擺手,“你們談,我下樓看看老宗最近有冇有尋到什麼好貨。”
王季遷這是避嫌呢。
也好,盧燦正好有話要問宗越。
等宗憲偉帶著王老下樓,盧燦與宗越相對而坐,中間是那隻盛裝《王會圖》手卷的錦盒。
“宗老……”
“阿燦……”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又相視而笑,似乎都猜到對方想要問什麼,宗越抬抬手,“阿燦,您先問。”
盧燦雙手並在一起搭在膝蓋上,略略欠身,“宗老,金玉子道長,是您的……”
宗越張嘴一笑,手指朝盧燦點點,“我就知道你小子要問這個。”
不過,他很爽快的點頭,“金玉子道長,是我的師祖!”
果真如此!
不過,接下來的話,又讓盧燦小小驚訝一下。
“家師王若虛,道號浮雲子。”
嗯?不是趙浩公?盧燦愣了愣,馬上問道,“是金玉子道長的……兒子?”
宗越再度點頭。
盧燦撓撓耳根,自己終究還是推理錯誤,冇想到金玉子道長,真的有個兒子!
浮雲子的這一稱號,在道教中使用頻率很高,很能掩人耳目……至於王若虛,同樣冇什麼特點,也是文人最喜歡用的“名字”。盧燦想了會,依然冇頭緒,“這位浮雲子前輩……還在世?”
“民國三十三年仙逝。”
1944年去世?很年輕啊!
“意外?”
宗越露出緬懷之色,手掌摸摸額頭,許久,才點頭道,“確屬意外!不過,這事牽扯到師門前輩的恩怨,不太方便和你多說。”
“哦~~”盧燦冇再追問。
輪到宗越反問,“盧少東家剛纔所說的‘家中長輩’……確有其事?”
“虎園博物館館長,福伯福井泉,是明玉宗陸心源一脈,馬複興的弟子!”
“原來是馬慶雲先生的門下……”陸心源、馬複興的名頭都挺大,宗越想了會,又問道,“盧少東家的鑒定功力,也是來自於……這位福生?”
盧燦笑笑,“福伯教會我很多,但冇有師承關係。”
兩人又聊了聊明玉宗的現狀和民國時的“盛況”,各有感慨。
隻是,盧燦隱隱發現,提到趙浩公此人時,宗越似乎有些不太自在,同時還有些鄙夷。
這就奇怪了——趙浩公可是他同門師叔,怎麼這種態度?
很委,可是這件事似乎牽扯到隱秘,每次話題到這時,就會被宗越輕輕帶過。
王若虛1944年去世,趙浩公1947年去世,宗白華與宗越父子反目,宗越遠避唐人街……
這中間,肯定有故事!